第 76 章 妖怪·76
桑瑜折好信,放進貼著胸口的口袋裡,在手術室外度秒如年。
她兩腿站到麻木,手心裡濕涼的汗一層層湧,熬了許久按亮手機,發現距離上次看才過去不到十分鐘。
不行,這樣下去,沒等欽欽出來她先崩潰了。
桑瑜用力掐掐臉,挪到長椅上坐下,拚命給自己找事做,點開百度亂翻各種笑話新聞,沒一個看得進去,她乾脆去搜索結婚的準備流程,用來刺激神經。
反正欽欽說了,等出院他們就去領證結婚的,不能抵賴。
她盯著頁面上的婚紗圖時,遠處電梯門打開,有個高大身影慢步走過來,端著兩杯咖啡。
桑瑜被遞來的紙杯燙了下,才注意到他,「……大哥,你不是走了嗎?」
手術開始前,藍景程就跟在宋芷玉身邊忙前忙後,手術室亮燈以後,他過來陪了一陣先離開了,原來……是去買咖啡?
「欽欽還沒確定安不安全,我怎麼能走,」藍景程戴著平光鏡,目光順勢在她手機上掠過,「準備結婚了?」
桑瑜本能地有些防備,扣住屏幕點頭。
藍景程坐在她旁邊,眼瞳藏在鏡片後,「欽欽父母在他小時候就出國了,把希望全傾注給了他弟弟,可惜弟弟又不成器,這些年更覺得沒臉見欽欽,國門都不好意思回,父母親情早斷了,結婚也未必會出現。」
桑瑜並不意外。
手術這種大事都能杳無音信,結婚又算什麼。
大概藍欽整個人,都不在那對父母的概念裡。
「我是這一輩裡年紀最大的,以後藍家有什麼事,也都需要我來操持,」藍景程微微笑著,「既然你們婚事定了,又沒長輩幫忙,我這個做哥哥的,一定送份大禮。」
桑瑜略感意外地側頭看他一眼,面前的男人儒雅誠摯,過去對她的莫名排斥似乎都不復存在。
手術期間,他又這麼盡心盡力,像個哥哥負責的樣子,如果出於真心,總歸是屬於欽欽在親情上的一點安慰。
桑瑜搖頭,「有祝福就好,我們不用禮物。」
藍景程望向手術室大門,低聲喃喃:「那也得問欽欽,看這份禮,他要不要收。」
桑瑜沒聽清,也沒精力多問,注意力全部回到等待上。
下午一點五十,超出預定時間二十分鐘後,手術室燈滅。
桑瑜早已經守在門邊,親眼盯著紅燈變暗,心跳震得耳朵裡嗡嗡發疼,她目不轉睛守著那道合緊的門縫,緊張得眼前泛黑。
門終於打開,白大褂的一角最先出現。
從美國重金請來的專家摘了口罩,含笑對她說句英文,桑瑜愣愣看著,完全反應不過來,幾位副手和護士緊跟在後面,神色都算得上輕鬆,桑瑜還是不敢確定,全身僵著繼續苦等。
直到跟進全程,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的宋芷玉慢步出現,自信地跟她揚了揚眉,桑瑜才像從高空直墜下來,猛地落到實處。
「奶……奶奶,」她聲音抖得變調,「順利嗎?他還好嗎?都平安嗎?是不是沒事了?」
宋芷玉滿臉疲憊,仍然抽空戳戳她額角,「你說呢?等等自己看。」
「不過他情況特殊,雖然手術成功,目前體徵也平穩,但舊傷畢竟被持續刺激,容易引起連鎖反應,」宋芷玉按著太陽穴交代,「為了保險,還是先送ICU,等術後的觀察期過去,再回普通病房。」
進ICU,證明無法脫離生命危險。
宋芷玉瞥到桑瑜慘白的臉,氣得重複,「說了是保險!再說麻醉也得天黑前才能失效,不准多想!」
藍景程一直沒走,從手術室門開起就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陰晴不定地凝視裡面,聽到宋芷玉的話,他走近追問:「觀察期不就是危險期?」
宋芷玉瞪他,「是,通俗叫法而已,術中這麼順利,術後又嚴密監控,他受不到任何刺激,就等於萬無一失。」
藍景程垂下眼。
也就是說,藍欽不可以受刺激。
宋芷玉話音落下,滾輪聲起,病床被推出。
桑瑜立刻什麼都忘了,腿軟地飛奔到床邊,蓄了四個小時的眼淚在看到昏睡的藍欽時徹底決堤。
他長睫安靜垂著,嘴唇乾澀,無聲無息。
很久沒有這麼蒼白無助過。
桑瑜指甲扣進肉裡,強忍住情緒,不敢亂碰他,一路跑著跟進ICU,和病房裡的主管醫生一起給他佈置上各項監控設備,戴好呼吸機。
宋芷玉檢查無誤,盯了一會兒心率血壓,輕聲叮囑:「小魚,半小時測一次體溫,我如果不在病房,就讓門口的護士把結果拿給我。」
桑瑜重重點頭,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寸步不離,把藍欽不用輸液的右手包在掌心裡,一點點用體溫暖著。
宋芷玉壓住劇痛的太陽穴,剛出病房就迎面撞到藍景程,「手術都結束了,你怎麼還在?」
藍景程忙說:「奶奶,總有個大事小情需要人跑腿,何況我也放心不下欽欽。」
「你倒是難得,這麼有心。」
「欽欽是我弟弟,怎麼能不管,」他關切問,「奶奶,你是不是頭疼?精神太緊張了吧?我送你去歇歇。」
宋芷玉的病最忌壓力過大和精神緊張,今天兩樣佔齊,她撐到現在已是不易,但長久以來的威嚴不容許她在孫子跟前示弱,擺擺手說:「你愛留就留,不用管我,我沒空歇著。」
藍景程並不強求,把手裡泡好的參茶交給她,乖順形象經營得十成十,他耐心等在ICU病房外的走廊裡,黑漆漆的眼不時看向手錶。
如果藍欽的手術不順利,或者發生意外……
該有多好。
不需要沒命,只要失去繼承藍家的本錢就夠了。
那樣的話,他就不用另外動手送上大禮,艱難撕扯開自己的良心。
可惜……
他摘下平光鏡擦了擦,面無表情地守著指針滴答走過。
桑瑜每隔半小時出來送一趟體溫表,次次看到藍景程在外面,不是幫著宋芷玉奔忙瑣事,就是在耐心守著。
藍景程……這麼在乎欽欽麼?
「大哥,你先回去吧,」桑瑜小聲說,「欽欽肯定沒事,術後將近三個小時了,再晚點麻醉效力過了就會醒,到時候奶奶會找人通知你的。」
藍景程笑著,「是嗎?快醒了?」他點頭,「確實差不多了,那我去跟奶奶打聲招呼。」
宋芷玉正歪靠在辦公室的大椅上,頭痛欲裂,幾乎支撐不住,她手臂胡亂一揮,碰倒手旁的參茶,灑了一地,藍景程應聲進來,對她的狀態預料之內,「奶奶,難受嗎?難受就休息吧,別操心沒用的。」
「你說何必這樣呢,」藍景程緩緩走近她,「就按以前說好的,專心培養我不行嗎?歲數這麼大了非要折騰,結果——你受罪,欽欽,也好不到哪去啊。」
宋芷玉全身脫力,冷汗涔涔,腦中有如洪鐘巨響,「藍……景程……」
她目眥盡裂,吃不住力氣滑到地上,靠著桌子粗喘,「參茶,放了,刺激神經的,是,不是!」
藍景程垂眸看她,「奶奶,不能怪我,我加的那點東西平常喝根本沒事,可你病入膏肓,還跟進這麼高強度的手術,本來就負荷不了,我推了一把而已。」
他拾起桌上藍欽手術相關的記錄本,掃了痛苦悶哼的宋芷玉一眼,把她架起拖到裡間,裡外兩道門全部關緊鎖住,嘴角顫了半天,抿緊離開。
重回ICU,掐准了正好是桑瑜出來送表的時間。
桑瑜剛一露面,藍景程馬上從牆角轉出,跑著衝過去,把病歷本拍得啪啪響,「快點,快點跟我去奶奶那!欽欽的情況——」
「出什麼事了!」桑瑜嚇待,冷汗瞬間沁出,「欽欽很平穩啊!」
藍景程急忙說:「我也不懂,說是突然發現了問題,奶奶讓我喊你馬上過去,有話跟你說!」
桑瑜面無人色,「但是我病房裡——」
「ICU這麼多醫護,全程都在監控著裡面,有任何變化肯定不會漏過,你快別耽誤了!」
桑瑜緊走兩步到床邊,碰了碰藍欽的臉,顫聲說:「欽欽乖啊,我去奶奶那裡,很快就回來,你別怕。」
她強行鎮定,跟隨藍景程進了人流稀少的VIP專用電梯,ICU到宋芷玉辦公室相隔五層,中途時,又上來四個高壯男人,等電梯門關閉,男人竟直接取消了宋芷玉的樓層,轉而按亮一層。
桑瑜忙說:「您按錯了。」
她立刻伸手過去,卻被人攔住,下一秒,有什麼鋒利的東西深深抵進她的腰側,身後的藍景程低低開口,「弟妹,千萬別亂動,別喊,你也不想見不到藍欽吧?」
汗把桑瑜的口罩沾濕。
電梯一路下行,VIP電梯不是面對大廳,而是後方另一個安靜的出口,為了方便不願露面的客戶,可以不受打擾直接上車。
被推出電梯前,桑瑜嚥下驚惶,急促地嘶聲問:「藍景程,你剛才騙我的對嗎!奶奶沒叫我,欽欽也沒意外,他一切都正常,對不對!」
「感情真深,自己安危不保,還惦著他。」藍景程冷冷哼笑,眼底深處對她的厭惡全數掀起,他在僻靜處捆住桑瑜的手,把她推入車門,自己從另一邊上車。
桑瑜極力掙脫不開,眼看車速飈起,她踹著座椅沙啞大罵,「藍景程你這個垃圾!我是眼瞎了以為你今天跟進跟出是為了欽欽好!是關心他!」
「你們姓藍的沒有一個好東西!全是魔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是魔鬼,那你又是什麼?」藍景程把平光鏡扔到一邊,英俊五官隱隱扭曲,咬牙切齒說出幾個字,「綁架犯的女兒麼!」
他眸中溢出癲狂的暗色,湊近她,欣賞她頓失血色的臉,勾唇笑了。
「我在做什麼?那我告訴你。」
「我在做的,就是當年你父親桑連成,親手對藍欽做的事啊。」
桑瑜的聲音戛然而止,呆呆盯著藍景程不停闔動的嘴唇,腦中在爆炸之後,只剩黑白死寂。
所有感官消失,自己也不存在了。
唯有剛才聽到的幾句話,一陣強過一陣的尖銳嘶鳴。
車一路飛馳,沿途風景愈發蕭條冷肅,直至停在城郊貧困區一片荒廢的破舊倉庫院裡,藍景程推門下車,扯著桑瑜手上的繩子,把她推到其中一扇燒黑的大門前,「桑小姐,這地方沒來過吧?」
「瞧瞧,漂亮嗎?」他狠狠指著隨處可見的焦黑印記,「現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人,你口口聲聲愛的人,就是在這兒——」
他大步衝過去,砸響門板,「就是被你父親親手帶到了這兒!被火燒燬喉嚨,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能吃飯失去聲音!」
「桑連成的女兒,你有什麼資格嫁給藍欽?憑什麼心安理得享受他帶給你的好生活?他從六年前半死不活的時候就開始維護你,讓你上學幫你媽治病,明明你們都該死!」
「你在他手術室外哭,在他病床邊陪,有用嗎!如果不是你父親,他根本就不需要受這種苦!」
桑瑜被他拽得跌在地上,雪白護士服滾了髒雪,她直勾勾瞪著藍景程,瞪著他身後烏黑的大片痕跡,粗喘著張開口,聲嘶力竭,「所以呢!」
藍景程萬沒料到她不哭不叫,竟會反問。
桑瑜的嗓子完全破音,「我看過證據,裡面有案件描述,他是被當做所謂大少爺的替身,刻意被安排參加了宴會!他從小到大你又做了什麼!傷害他,讓他囚在小樓裡到死不能見人,也不用爭奪你的家產,你就滿意了是不是!」
她帶血的視線死死箍著藍景程,劇烈嗆咳,就是不哭,「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藍欽當年不是無緣無故去早點攤看她的。
因為她是桑連成的女兒啊。
藍欽明知道的,無論她父親有多少苦衷,他合情合理該比任何局外人都更恨她,理應對她的慘狀添油加火,可他……
幫她,救她,憐憫她,愛護她。
不厭其煩地坐在那輛車裡,從早到晚望著她,跟她通信,給她每一個明天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手術前兩天的早上,他為什麼會抱著小貓那麼在意?
她早該想清楚……因為是他送的啊,連著父親無罪的證據一起,他這個最大的受害者,拖著燒傷後的病體,滿懷愛意地捧到了她的門口,溫柔告訴她——
你爸爸是無辜的,別難過。
醫院裡莫名其妙給媽媽減免費用,她重新走進沒有流言蜚語的高中,源源不斷的獎學金助學金,以及大學畢業讓人豔羨的工作……
一切的,她以為活著總會發生的好事。
都是藍欽給予的。
而他,寧願自己守在黑暗裡,連回報都不敢去求,用自己的健康,身體,才華去跟奶奶做交換,換取她的喜樂。
桑瑜低下頭,疼痛激得太狠,她不顧一切掙脫繩子,「藍景程,你想要什麼效果!讓我痛哭流涕,跪地道歉說我不配愛藍欽?!」
「讓你失望了,」她仰起臉,眸光刀子一樣刺過去,「他愛我,他需要我,就是我最大的資格!」
藍景程眯起眼,狂怒下要去扯她頭髮。
桑瑜咬著牙敏捷躲開,在他反應不及時迅速站起,繩子掉在地上,她被蹭到流血的雙手驀地抬高,一巴掌響亮扇過藍景程靠近的臉,機關槍一樣不間斷地厲聲大喊:「你接下來要說什麼?」
「我沒資格,我應該一輩子愧疚,灰溜溜離開他?」
「我不能跟他結婚,因為我是桑連成的女兒,嫁給他就是不要臉?」
「或者反過來想,你是不是還希望我怨恨他?要不是他,我爸爸也許就不會出事,更不會葬身火海,對嗎!」
聲音太大,後面兩輛車上跟來的七八個壯漢紛紛下車,凶神惡煞圍過來。
桑瑜脊背僵挺,忍著不打顫,「藍景程,你挑在這個時候,是想要藍欽的命麼?」
「你偷聽談話,知道欽欽怕刺激,手術上奶奶看得嚴,你下不了手,所以把心思動到我身上。」
「藍欽不想我知道,他那麼膽小,你所有以為能嚇住我的,全是他變本加厲害怕的,」桑瑜一字一字說,「你希望我在他危險期的緊要關頭離開,讓他一醒來就失去我,對他而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大的刺激了!」
傍晚,六點半,天色已暗。
跨年夜,街上人流稀少,都在趕回家團聚。
康復中心的專家診室裡,頭髮銀白的老人蜷在地上,拼盡全力爬到裡間的房門邊,伸出手去夠門把,在失敗無數次後,終於壓下,拽開縫隙。
她捂著刀砍斧劈般的頭,不放棄地朝診室外面那道門繼續掙扎。
五層相隔的ICU外,兩個蒙緊大口罩的護士端著藥盤,一前一後走入,靠近藍欽床邊。
監控室裡,有醫生問:「哎,桑瑜老半天沒回來了?這倆又是誰?」
另個醫生看了一眼,見新過來的護士行為專業,沒有異常,「估計臨時出去,放心吧,咱這不聽宋老師的一直緊盯著嘛,挺平穩的,人也快醒了,沒問題。」
病房裡,兩個護士密切關注著藍欽的反應。
臨近六點,藍欽的睫毛輕顫一下。
他意識混沌,眼簾千斤重,費力幾次也無法挑開,模糊裡總有嬌嬌的聲音在喊他,說這麼難熬,她要哭了,她坐立不安,盼著他快點醒。
小魚……
在等他。
他沒死,他能活著,擁有他的寶貝一輩子。
小魚肯定就在身邊……
藍欽的手指動了動,蓄著力氣微微睜開眼,頭頂燈光白亮,迷濛視線裡,似乎有白色護士服閃過。
不是小魚。
哪怕沒法細看,只憑一個模糊影子,他也能斷定。
「醒了!」
「真的?我看看。」
聲音和畫面同時傳遞,但藍欽還聽不真切,斷斷續續,勉強能猜到意思。
他本能地張口,被呼吸機壓著,想問問小魚在哪。
兩道陌生的聲音緊接著響起——
「哎,之前桑瑜哭著跑走的,你看見了吧?」
「能沒看見嘛!哭那麼慘,病房都不管了,要不哪能輪到咱們?」
「我聽見她們吵的內容了!跟她爸的死有關,好像床上這位少爺,是以前被他爸給害的!然後他爸又因為少爺死了,特別複雜!」
「這麼勁爆!那桑瑜肯定受不了啊——她肯定不回來了,這種關係怎麼相處,不分手等什麼?」
「就是就是,不可能回來,肯定得分開。」
藍欽一動不動。
「桑瑜走了。」
「她爸的死。」
「桑瑜受不了,不回來了。」
「不可能回來,肯定得分開。」
這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就在床邊,近在咫尺,準確無誤的一句一句捅進藍欽耳朵,戳爛喉嚨和好不容易重新恢復跳動的心臟。
輕而易舉攪碎了血肉,拖著人直墮深淵。
宋芷玉堅持爬到外間的門,一把抓住把手拉開,跌靠進走廊裡,視野混沌地拚命製造聲響,等路過的醫護撲到她身邊時,她死命地大吼,發出的聲音卻微乎其微,「找專家!馬上搶救!ICU病人!」
同一時間,監控室裡密切關注的兩個醫生猝然站起,面無人色地衝去病房。
「心跳血壓波動嚴重,呼吸困難,是宋老師提過的傷口血腫窒息?!」
「出什麼事了!病人突然休克!」
倉庫院裡,遠處亮著幾盞昏黃的燈。
藍景程早早佈置好的那些話,竟盡數被桑瑜預料到,沒有一句說得出口。
連臉上火辣辣的巴掌,他也在震驚下無暇去懲治。
七八個壯漢站成人牆,攔住桑瑜的去路。
桑瑜知道欽欽差不多該醒了,心如油烹,五臟六腑顛倒得想哭又想罵,天黑了,也許爸爸的魂魄也在這裡,看著她深愛了他當年無意傷害的那個孩子。
她憋住眼淚,「你的願望不可能達到了,無論我是誰,藍欽是誰,對我們的關係都沒有影響。」
「藍景程,你不是對他一直愧疚嗎?你的愧呢!」
藍景程怒吼,「愧疚也是有限度的!我不也是聽爺爺的才會從小欺負他嗎?他替我被綁走,著火以後我不敢吭聲,讓他被燒,不也是爺爺說了算嗎!」
桑瑜心被刺透。
藍景程最陰暗不能啟齒的部分被掀起,激動到失控,「我的愧疚他根本不領情,現在還要搶走我的位置!要我以後怎麼立足?!」
「藍欽從沒想過沾染你們藍家,是你們硬把罪名加到他身上!藍景程,難怪奶奶不滿你的人品,你真是卑鄙又無能,」桑瑜冷笑,「你沒膽子用更激烈的手段害欽欽,也沒膽子在奶奶隻手摭天的康復中心裡明目張膽動手腳,於是想到這種最不聲不響的方式。」
「現在你落空了!真正害了欽欽和我爸的人是你們!你在這倉庫門前大放厥詞,就不怕我爸親耳聽到嗎!」
靜夜裡,信息鈴聲突的響起。
藍景程先是低低呵笑,繼而笑出隱隱哭音,他把屏幕轉給桑瑜,「你還能站在這罵我,是以為只要你不動搖,藍欽就會平安無事吧?」
「那你看這是什麼?」
偷拍的照片上,藍欽痛苦窒息,被一群人推出病房。
桑瑜如遭雷擊,倒退兩步,眯眼去看,「……假的……假圖。」
「是不是假的你清楚,」藍景程攤手,「有人守著他醒過來,第一時間告訴他,他最害怕的事。」
「你說,以藍欽危險期的脆弱,他會怎麼樣?」
桑瑜轉身沒命地往外跑,被攔住推搡。
藍景程的聲調徹底扭曲,「讓她走,要是最後一面見不到,那我就太對不起欽欽了。」
天黑透了。
有鞭炮聲遙遙響起。
地面還存著積雪,是昨天欽欽親眼看過的瑩白。
桑瑜什麼也不敢想,拼盡力氣往外衝,被地上的冰滑到,跌跪在地上,她毫無痛感,一刻不停地爬起來。
位置偏僻,又是跨年,路上人煙稀少。
桑瑜手抖得厲害,抓不住手機,連按幾次也撥不通宋芷玉的號碼,眼裡洶湧的水被凍成冰,她沿著路不停狂奔。
手已經僵了。
電話鈴聲主動響起。
她來不及看是誰打的,用冰冷的嘴唇把屏幕劃開,陳叔的聲音顛簸著傳來,「小魚!藍景程那混賬把你帶哪去了!」
桑瑜哆嗦著問:「欽欽……」
陳叔沉默一瞬,極力控制著語氣,「在搶救,很快就能好!我去接你!」
晚上八點,桑瑜長髮凌亂,一身雪污,回到康復中心。
主刀醫生在ICU外皺眉討論,扭頭看到桑瑜,嘆息著搖搖頭。
一個動作,足以讓桑瑜崩塌。
「不是不是,病人只是在昏迷,」旁邊的醫生忙小聲解釋,「他是覺得你這樣進病房太髒了——」
桑瑜抓過牆邊推車上的酒精棉片,機械地把手臉全擦過,扯掉外面套的護士服,走進病房。
病床上的人,乍看起來和她離開前沒什麼兩樣。
就那麼一聲不響地昏睡著。
臉白得像紙,她剪過的短髮,被汗濕透後又乾掉,亂七八糟陷在枕頭裡。
比之前更多的設備在滴滴作響,氧氣罩偶爾出現的薄薄白霧,告訴她他還活著,沒有離她而去。
桑瑜慢慢走到床沿,坐在之前坐的小板凳上,俯下身,把額頭墊在他冰塊似的手心裡。
「……欽欽,我被欺負了,在冰天雪地裡站了很久,好冷啊。」
她在藍景程面前一滴也沒掉的眼淚,在接觸到藍欽的一刻,傾瀉流下,潤濕他的手指。
「我總說你傻,你還真的傻。」
「藍欽……怎麼會有你這種人,你應該討厭我,就算恨我也正常!你怎麼會愛上我的……」
「我有什麼好,我賣早點那兩年可凶了,脾氣一點也不好,你在車裡全看到了是嗎?」
「你把我送去學校,不能給你做飯吃了,再把我送上大學,離你越來越遠,你怎麼不直接把我抓到車裡,說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就該嫁給我對我好!」
「如果說了,我早嫁了,早把你治好了……」
桑瑜哭得喘不過氣。
她蹬掉鞋子,小心避著藍欽的身體,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蜷在床的最邊沿,虛虛靠在他肩上,攥緊他的手。
「你不敢說,是不是怕我愧疚,怕我有芥蒂,就不愛你了?」
「我那麼清新脫俗!怎麼可能!」她打著哭嗝,「你得到的愧實在太多了,這種東西,任何人可以給你,只有我不會!」
「我太蠢了,到現在才知道,你是誰,你為我做過什麼事,再也瞞不過我,」她湊上去,用濕淋淋的唇輕碰他的耳朵,「我更愛你啊,沒有雜質,就只是愛。」
「藍欽,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多愛你?」她過份地咬他耳垂,「那你快點醒過來啊,我告訴你。」
桑瑜流淚,硬是把他的手焐暖。
她喋喋不休,一遍遍換著花樣兒重複這些話,全倒進藍欽耳中。
「你要是相信我,就不會捨得睡著不醒,」她吸著鼻子,固執咕噥,「我的欽欽,才不會聽別人的壞話,隻信我說的!」
藍欽的側臉安靜柔和。
牆上時鐘滴答走過。
舊年的最後一個小時接近末尾,新的一年即將到來。
唯一一扇窗的簾子是拉開的,透著窗外夜色,和家家戶戶相繼燃起的鞭炮聲。
桑瑜微合著眼,依偎在藍欽身邊,淚眼模糊望著外面。
時針分針秒針合併,指向十二點。
外面廣場的方向,有巨大煙花準時騰空,轟隆炸響,照亮黑夜。
桑瑜雙手裹住藍欽的手,跟他十指緊扣,不斷流淌的水濕透他肩上的病號服,「欽欽你騙我,你說新年要看煙花的,你看我姿勢都擺好了。」
第二朵緊跟升起,爆開光團,粉光點點。
數量很快變多,五顏六色交相輝映。
「欽欽,你再不醒,最好看的部分就要過去了。」
桑瑜眼睛腫成桃子,根本看不清煙花的色彩。
「真要過去了……」
她哭得沒了力氣,委屈地小聲喃喃時。
被她緊包住的那隻手,忽然微弱地活動一下。
桑瑜沒有反應過來。
隔了兩秒,又動了,比剛才幅度更大一些。
桑瑜全身定住,生怕是自己的錯覺,膽顫心驚鬆開一點空隙,鼓勵他繼續努力。
這隻手果然不負所望,第三次,幾乎能劃過她的手心。
桑瑜狠咬著唇,不敢吭聲,一邊顫抖著包裹他,一邊眼都不眨地盯住他的睫毛。
睫毛尚未抬起,他的手第四次動了,停停頓頓的,但格外堅持。
遠處煙花錦簇,盛開到最亮最斑斕。
病床的雪白床單被隱約映出絢爛彩色。
藍欽把所有能用的力氣全放到手指上,合著眼睛,在桑瑜的沙啞哭腔和遠處轟鳴悶響中,極其努力在她的手心裡,畫下最簡單,也最複雜的圖形——
一顆心。
小魚……
我不信別人的。
你愛我,我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