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梁朝末年,景帝崇信宦官、禁錮忠臣,內有天灾人亂,外有强敵環伺,天下大勢,已呈合久必分之態。
第1章 再生嬌鶯恰恰啼
五月,暖陽染枝簇,清風吹花妍。
清晨,晋陽城外楚家別院的映雲湖上,茫茫的水霧仿佛給湖水披上了一層薄薄的白紗,裊裊似輕烟,盈盈如羽衣。
最爲難得的是那寬闊的湖水中央還建了一座二層八角水閣,閣外有伸出水面的木橋一直搭到湖邊。
閣內,橡木地板上鋪著大紅團絨洋毯,美人靠上搭著杭造的綉花粉緞椅袱,鋪著錦褥墊子,放著桔紅金絲長引枕。
一名裹著粉色絲袍的少女軟綿綿的斜臥在美人靠上,她未施粉黛,黑髮也隨意的披散著,稱得上是素面朝天,形容憊懶。
可即使這般,她天賜地孕的光潤玉顔,美得仍讓人不敢直視。
……正所謂絕代佳人,在水一方。
不需麗裝華服,不必刻意妝點,隻她那傾城的艶色風華,便將這人間凡景襯托成了天上仙境。
絲絲渺渺的白霧如夢如幻般氳氤在她周圍,她靜靜的坐在那裡,就宛若瑤池裡走出來的碧波仙子。
就見她微蹙了如黛蛾眉,慵懶的伸出一隻青葱玉手。
十指纖纖細白,指甲粉嫩瑩潤,皓腕賽雪凝霜。
指尖輕輕的撥弄了面前的一縷白霧:"紅錦,你說這霧能散了嘛?"
聲音清潤婉轉,如幽谷鶯啼。
一旁伺候的大丫鬟紅錦忙屏著氣,輕聲道:「今日有些陰天,等太陽出來霧就該消了。」
紅錦就見自家小姐微微嘆了口氣,那本是艶奪天下的臉龐顯出些煩悶來,清澈明眸眼波流轉間有幾絲愁緒如水蕩漾,瞧著便讓人覺得揪心的很。
嗯?大小姐這是怎麽了?
作爲從小就跟在大小姐身邊的紅錦覺得這幾日竟有些看不懂大小姐了。
小姐本是活潑明媚的性子,可是十幾日前忽然就變得多愁善感起來,常常皺了眉頭髮呆。
又比如今天,一向要睡到日照三竿的大小姐早早就起來,跑到這觀瀾閣來,看著這白霧長籲短嘆的,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麽。
………誒!
楚戚戚又嘆了一口氣,似乎這樣才能减少些心中等待的焦慮。
半月前,本已是中毒而死的她一睜眼竟然發現她又回到了十七歲來這別院踏春時。
……能够死而復生,當然是天大的好事。
然而這到底是匪夷所思的際遇,連她自已都有些難以相信。
更何况她醒後,前世中很多細節的小事情她就想不起來了,她隻記住了其中的幾件大事。
但這幾日夜裡,她又總會做些支離破碎的夢,一幀幀畫面,內容荒誕而又真實,既可怕又晦氣。
莊生曉夢迷蝴蝶,她竟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在做夢,還是她真的重生了。
正好前幾日她夢到今日映雲湖上會有大霧,她還會得到一個"壞"消息,所以一大早她便來了這湖上來驗證一番。
………誒,眼前映雲湖的碧水白霧倒真不愧是晋陽城的十大美景之一。
看來她的夢已經成真了一半了,只是那個"壞"消息怎麽還沒來。
這時,大丫鬟綠拂垮著臉,紅著眼圈蔫噠噠的走了進來。
楚戚戚見她像霜打的茄子模樣,一下子就從美人靠上彈了起來,:「是不是我爹、我娘來了?」
綠拂被大小姐緊張的舉動嚇了一跳,楞了一瞬,才點了點頭。
楚戚戚不禁尖了聲音:「我爹娘來,是不是因爲中了今科狀元的吳雍提出與我退親了?」
小姐竟然猜到了
綠拂有些驚訝的都忘記哭了,忙又點了點頭:「昨日那個吳雍讓他娘把小姐的庚帖送回來了。」
真是太好了!
紅錦和綠拂看著自家小姐一掃這幾日的愁容,如撥雲見日般綻出了笑容,當真是明艶照人。
這是怎麽回事,怎麽自家小姐聽到退婚的消息,心情還好了,還高興起來了。
紅錦和綠拂互相對了下眼神,小姐算是第三次退婚了,這是受刺激,蒙住了?
楚戚戚是高興的,既然夢中的大霧和退親兩件事都發生了,就證明她的夢的確是預知了還沒有發生的事情。
可她又不是什麽可以堪透先機的神仙,那就是說這些她預知的事情是她曾經經歷過。
……那她真的是重生了。
楚戚戚騰的直起腰,雙手合十,向空中拜了拜:多謝三清天尊、玉皇大帝,西方佛祖保佑信女了。
……真沒想到她竟然會有這麽大的福分。
這一定是老天爺覺得她上一世太慘了,讓她重生來改變前世的結局。
如果是這樣,她一定要好好謀劃一番。
楚戚戚回頭,就看見她的兩個心腹大丫鬟呆愣楞的看著她。
「你們兩個這是怎麽了?大眼瞪小眼的,怎麽像不認識小姐我了?」
誒,倒是真有點看不懂大小姐您了。
紅錦咬了咬唇,鼓了鼓氣,才輕聲道:「小姐,您、您不生氣嗎?」
「生氣?我爲什麽要生氣?」楚戚戚奇怪道。
「那個吳雍悔婚了!」綠拂怯聲嘀咕道。
吳雍可是今科狀元,要是一般女子聽了這消息,就算不尋死覓活,也得傷心難過一番吧。
「哦。」楚戚戚淡然一笑。
退就退婚吧,她本來也不稀罕這樁婚事。
就是之前覺得這個吳雍在所有求婚的人中長得還算好一些,還自願入贅到她家,另外父母覺得也不錯,她便同意了。
况且前世她到死時也沒有嫁人,這個吳雍兩世都是她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哪裡值得她傷神。
而且別看吳雍現在做駙馬很風光,按照前世的發展,他的結局也是死路一條。
「有什麽好生氣的,一個狼心狗肺的小人罷了,早認清早好。」
紅錦和綠拂看了小姐雲淡風輕的樣子,就像擺脫了一條野狗。
……小姐是真的不在乎。
紅錦和綠拂心中感嘆,她們家的小姐當真不是一般的女子啊。
不過小姐心情好了,她們這做丫鬟的心情也就好了。
「我爹、我娘現在在哪呢?」
綠拂忙道:「老爺、夫人還有大少爺已經進了莊子,正往湖邊來呢。」
楚戚戚聽了穿上鞋,就往閣外跑。
……
林氏三人進了別院,就有僕人禀告,大小姐去了觀瀾閣。
咦?女兒怎麽會起得這麽早,難道她已經知道吳雍退親的事情了?
身邊的丈夫與兒子也是同樣的想法,丈夫楚祖蔭緊張兮兮道::"夫人啊,戚戚是不是聽道什麽消息了,她這一大早晨來湖邊幹什麽?"
「對啊,爹、娘,戚戚會不會想不開,要、要……"兒子楚渝臉都有些白了。
林氏瞪了眼睛,:「你們兩個閉上嘴吧,胡說八道什麽呢,戚戚怎麽會做那種傻事。」
楚祖蔭看了妻子黑著的臉,連忙噤了聲。
楚渝賠了笑臉:「娘,兒子知道,兒子這不是被那吳雍氣糊塗了。」
林氏沒吱聲,可她的心裡何嘗不是生氣的。
想她楚家,也是這江東的王侯世家。
百年前,梁高祖紅橋兵變,黃袍加身,其女永平長公主巾幗不讓鬚眉,與駙馬楚紹引五萬大軍,征戰四方,爲大粱建國立下汗馬功勞。
後梁高祖感念永平長公主之功勛,竟力辟衆議,開古今先河,封永平長公主爲江東王,幷把江東給了她作爲封地。
永平長公主就藩,與駙馬楚紹夫妻恩愛,生一子,繼承王位。
後梁太宗削藩,楚家祖上幷沒有回京,就留在了江東晋陽,被封爲晋陽候,享世襲之爵位。
丈夫楚祖蔭便是長公主嫡親的血脉,只是楚家世代子嗣不豐,都是獨苗一根。
到了楚祖蔭這裡,她生了一對龍鳳胎,也沒有再生育。
不過楚家男子按照永平長公主留下的祖訓,是不許納妾的。
這規矩立了百年,楚家人是一直遵守著,楚祖蔭也是如此。
雖然行事上早沒了永平長公主當年的風範,是不思進取,幹啥啥不行,但是後宅只有她一人。
兒子楚渝隨了楚祖蔭,讀書習武樣樣不成,就剩聽話、嘴甜這一點好處了。
但女兒楚戚戚可就不一般了,她有身孕時,就夢明月入懷。
雖是龍鳳胎,但女兒是晚了兒子一刻鐘,甫一出生,即奇香四溢,紅光滿屋,屋外則百鳥齊鳴,衆花吐艶,是人人稱奇。
女兒從生下來,便是心思靈巧,聰明剔透。
最主要就是長得太美了,是一直被稱爲江東第一美人的。
在她這做母親的看來,江東第一美女,都是委屈了女兒,放眼整個大梁,也沒有能與女兒齊肩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天之驕女,但在婚事上却是不順暢的。
從小被祖父定了個娃娃親,男方家的孩子叫衛珩,少時還曾在他們楚家住了三年。
但女兒十歲時,衛珩弃文習武,參軍去了,從楚家走之前,女兒自作主張,私下裡與衛珩解除了婚約。
林氏等雖然覺得可惜,可是退婚已既成事實,也不好多說女兒。
只是以女兒的品貌和楚家的實力再擇良婿也是非常容易的。
楚家這一回千挑萬選,都趕上皇帝選妃了。
最後選中了楊家,楊家也是江東的百年世家,楊父爲晋陽太守。
楊元安長得也是玉樹臨風,而且飽讀詩書,才華橫溢,年紀輕輕就中瞭解元。
楚戚戚與楊元安可以說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了。
本來這姻緣是極好了,可楊元安與楚戚戚剛訂過婚不久,就像被人下了降頭,竟然與一個小寡婦搞在了一起,被人捉了奸。
那小寡婦後來還珠胎暗結,有了身孕,楊元安不得不把這小寡婦納入府裡做了妾氏。
這還沒成婚呢,楊元安就違背了當初對楚家許諾的要與楚戚戚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誓言,楚祖蔭與楚渝是到楊家大鬧了一場,退了婚。
至於吳雍,說起來更是讓人惱火。
楚戚戚第二次退婚後,楚家在女兒的婚事便低調了許多。
他們也不願意女人嫁到別人家受氣,就想著找個入贅的女婿。
林氏的娘家是江東鄂州府人,便給推薦了同鄉的吳雍。
吳雍家是落魄的書香世家,聽聞了楚戚戚的事情,是十分的願意。
林氏等見吳雍面貌俊秀,也是個有才學的讀書人,只是家境貧寒,就同意了。
等楚戚戚與吳雍交換了庚帖,他家就把吳雍一家十幾口接到了晋陽,好吃好穿供著,還找了大儒教吳雍功課。
吳雍也算爭氣,今年恩科大考,考中了狀元。
沒想到被今上的二公主平陽公主相中了,成了准駙馬,立刻就翻臉來退了庚帖。
別說丈夫和兒子因此氣炸了肺,林氏自己也恨得砸了一套茶具。
這真是養了一頭忘恩負義的白眼狼啊。
也不知道女兒聽了這消息該有多傷心呢。
林氏三人還沒到湖邊呢,遠遠的就看見楚戚戚從觀瀾閣中跑出來,沿著木橋向他們飛奔而來。
她穿著粉色的長袍,如瀑般的秀髮隨風層層揚起,又慢慢垂落在肩上。
身後是縹緲的白霧,脚下是蕩漾的湖水,她就真的像那碧波仙子騰雲踏浪而來。
楚戚戚看到了母親,想起夢中母親被逼上吊自殺,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心裡一陣悲慟,一頭扎進母親的懷裡,嗚咽叫了聲:「娘。」
楚戚戚雖從小就喜歡在家人面前撒嬌,但她平日裡一直是不可一世、驕縱恣意的人物。
今日忽然形容不整的拉了哭音,做出如此楚楚之風,看在林氏三人眼裡可就是可憐極了。
楚祖蔭是心疼得跳起脚來破口大駡:「她娘的,吳雍這個龜孫子,老子這就去京城砍了他。」
旁邊的楚渝也鼓著眼,努著嘴,擼胳膊挽袖子:「爹,兒子跟您一快去,抽筋扒皮宰了那個姓吳的。」
林氏更是紅了眼圈,一把抱住女兒,摸著女兒的頭,軟語溫柔道:「好女兒,沒事的,爹娘一定給你做主、出氣的。」
楚戚戚抱著母親的腰,感受著母親身上熟悉的氣息和溫暖,只覺得這幾日悠悠蕩蕩的心就像有了著落一般,安穩下來。
她從林氏懷裡探出頭,看著父兄氣急敗壞的土匪模樣。
又能見到這樣鮮活的他們了,楚戚戚忍不住笑了。
「爹,你們理那個不相干的人做什麽?仔細髒了手。」
楚祖蔭三人看著楚戚戚臉上如艶陽般的笑容,都有些楞住了。
楚祖蔭咽了咽口水,舔了下嘴唇,才小心翼翼道:「好女兒,你沒事吧?」
……天啊,女兒不會是羞惱成病,有些不正常了吧?
楚戚戚看了三人擔心的樣子,就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便撅了嘴,從母親懷裡直起身:「你們胡想什麽呢,一個白眼狼,值得女兒爲他生氣嗎?我就是昨晚沒有睡好覺罷了。」
原來是沒睡好覺啊。
林氏忙拍了女兒的後背安撫:「沒事沒事的,等兒你再去補個覺」
楚祖蔭也摸了摸心口,長出了一口氣:「沒睡好覺?那爹等會兒就去請道士和尚來別院做做法事,給你安安神。」
楚渝從袖口裡掏出個護身的符紙來:「戚戚,這是我剛從廟裡求來的,給你帶著吧。」
楚戚戚笑著接過護身符:「你怎麽想起去廟裡求符了,也不叫我一起去。」
「就是趙小五前幾天叫人騙了,花了五千兩銀子買的無敵大公鶏,只一戰就鬥敗了,讓他爹給揍了,所以才去廟裡拜拜佛去去晦氣。」
楚戚戚撇了撇嘴,花五千兩銀子買隻大公鶏,也就這幫不差錢的紈絝子弟能幹出的事。
楚祖蔭來了精神頭:「怎麽還能叫人騙了,買之前也不知道好好看看。還有就因爲這點錢就打兒子,趙小五他爹是不是也有啥事?」
楚渝笑了:「爹,您真是神機妙算,那趙小五他爹前兩天賭牌輸了銀子,正惱火呢,就是拿趙小五撒氣。
爹,趙小五還想請您幫著掌掌眼,看看那鶏還能再調練調練不。」
楚祖蔭搖頭晃腦:「我就說嘛,爲了五千兩至於打兒子嘛,那鶏等哪天我空閒了,去去看看也成。」
林氏聽了丈夫和兒子不著調的話,狠狠剜了一眼兩個人:「去看什麽看,早就與你們說了,離趙家父子遠些,這還要往一塊凑。」
楚祖蔭父子看林氏發了怒,都諾諾的不敢說話。
楚戚戚笑著搖了搖母親的袖子:「娘,我有話與你們說。」
林氏看了女兒正經樣子:「好好,我們到正房說話。」
「娘、爹,你們先到正房休息,我去換身衣服。」
林氏三人都知道楚戚戚一向愛美,最是要打扮得光鮮亮麗,便忙吩咐丫鬟好生伺候著小姐。
等楚戚戚回了自己的院子,林氏冷了臉對身後的跟著的婆子道:「跟別院的管事說一聲,管住下面人的嘴,今日小姐披髮的樣子如果被傳出去,我就把他們都發賣了。」
等一刻鐘後,楚戚戚梳洗好,進了正房,就見她爹和她哥,可能今天也是起早從晋陽城趕過來的。
此時一個臥在榻上,一個攤在椅子上,都閉著眼睛打盹呢,林氏則拿了一本賬薄坐在榻的另一邊瞧著。
林氏看著走進屋來的穿著粗布麻衣,做成鄉下丫頭打扮的女兒,就是一楞,:「戚戚,你這是又要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