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朋友
考完期中考後,芝芝就發現, 程婉意請假的時間越來越多了。
她以前也請過假, 有一回是報名去參加了哪裡的一個夏令營, 因爲時間和國內的假期對不上, 遲了一周才來上課。
但這次,她請了快一周的假。好在老師們也知道她情况,幷未多說什麽,大開方便之門。
回來後, 程婉意和芝芝說:「我可能在期末考試前就要走了。」
芝芝吃了驚:「這麽快啊?」
「早點去, 早點安頓。」程婉意稍稍停了下, 語氣很奇怪, 「我媽會陪我住一段時間。」
「應該的, 你一個人在外面人生地不熟。」芝芝說著,心裡有點不捨得。程婉意是她重生回來後, 除了莊家明之外, 第一個重新認識的朋友。
記憶裡, 她清高自傲, 高人一等,目下無塵……總是非常討厭就對了。可接觸了之後, 却發現事實幷非如此。
程婉意是個單純的女孩子。
她的單純,來源於她優渥的家境,沒有吃過苦。小學的時候有男生欺負過她,當她穿著沾染了灰塵的小裙子回家時,母親就發現了。
一個星期後, 那個男生就轉學了。
說起這件往事時,程婉意的表情是很漠然的,帶了些自己都未察覺得不滿——芝芝認爲她是不滿的。
不滿於母親的操控和過渡的保護。
但她幷不知道,若非如此,她不會有那麽多的閒情逸致。
學生的競爭也是很殘酷的。比如寧玫,她有危機感,所以她學習上非常拼命,在教別人題目的時候,也會選擇性地留一手底牌。
可程婉意不是這樣,她幷不介意將自己花了上千大洋學來的英語筆記借給朋友看,因爲考試成績高一名低一名,無關緊要。
她生活富足,未來的道路已有母親鋪平,只要照做就行了。
當然,這對年輕人來說很難以接受,總有被父母操控人生的挫敗感,可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關知之就必須爲自己的將來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不過羡慕歸羡慕,程婉意淡泊名利,也不太斤斤計較,芝芝真心誠意地把她當做朋友。聽到她不日就將遠赴重洋,多少有些唏噓:「以後也不知道多久能聯繫一次了,你要記得給我寫郵件啊。」
程婉意非常慎重地答應了,然後猶豫了很久,發出了邀請:「下周是我生日,正好在周六,你……要不要來參加我的生日宴會嗎?」
她本來想說「願不願意」,又覺得太慎重,「可不可以」,又太哀求,那個關鍵的詞在嘴邊滾了一圈,成了個有些居高臨下的「要不要」,活像是施捨。
虧得兩人已是朋友,芝芝倒沒放心上,想了想,同意了:「幾個人?怎麽過?」
「就你。」程婉意不太好意思地說,「我不想叫太多人。」
芝芝這下是真的意外了,沒想到她在程婉意心目中有這等地位。霎時間,她對待這份友情的態度不由自主地嚴肅起來,認真答應:「行,我一定去。」
那一個周六,天氣意外得暖和。
芝芝穿了件新買的衛衣和洗得舊舊的牛仔褲,把頭髮編出一朵花,然後穿上球鞋,帶上準備好的生日禮物,坐公交去程婉意家裡。
她原本說可以讓司機來接,但是芝芝拒絕了,約了市中心的地標見面。
程婉意比她到的早,穿著一件淡粉色的長裙子,氣質絕佳。看到芝芝到,笑著和她招手:「我家有點遠,要坐車去。」
芝芝幷不覺得奇怪。程婉意有一個家在縣城,但還有一個家在市裡,按照程媽媽的牛逼程度,或許上海也有亦不可知。
她們坐上車,到了市裡鬧中取靜的一處別墅區。
家裡只有保姆,很白淨乾淨的中年婦人,也不像偶像劇裡一口一個「小姐」,平平淡淡地笑說:「婉婉回來了,這是你的朋友吧?家裡有飲料,你要喝什麽?我煮了百合蓮子湯要不要?」
程婉意就說:「這是關知之,她咖啡喝得多。」
保姆就泡了咖啡過來。
芝芝端著咖啡杯,被程婉意帶著去看家裡的小狗。她家裡養了一隻薩摩耶,可愛到爆炸,且精力旺盛,一刻不停地往她們身上撲。
就這麽和狗子玩了一個多小時,她才被程婉意拉到自己的臥室。
別墅是新買的,但設計還很傳統,沒有套房的設計,只是將臥室、書房和衛生間排布在了一起,就算是程婉意自己的地盤了。
她在書房招待芝芝。
墻角擺著畫架,靠墻是小提琴,桌上堆著電腦和作業。還有一張合影,是年幼的程婉意、程媽媽和一個陌生男人。
「這是我爸。」程婉意口吻平淡,「他們離婚了。」
芝芝點頭「噢」了聲。
這平凡的態度讓程婉意鬆了口氣,她不知不覺說下去:「他和別的女人好了,我媽就和他離了婚,自己開廠養我。」
「你媽是很了不起。」芝芝很佩服程媽媽。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覺得自己和程媽媽很像,都想把自己覺得好的一股腦兒地塞給重視的人——即便他們還不能明白,甚至會怨恨,也無所謂。
所以這一刻,她居然情不自禁地想替程媽媽辯護:「婉婉,你媽……只是想把她覺得好的給你,她覺得你太小了,還不懂,所以要替你做主。」
程婉意的表情看起來很奇怪。
芝芝有點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臉,硬著頭皮說:「假如父母想控制小孩,就不會讓她離開。最好她在本省讀大學,逢年過節就能回家,畢業後在老家找工作,自己安排相親——可你媽媽不是。」
就在剛才,程婉意還覺得關知之一本正經地分析很好笑。她和她一樣是十七歲的女孩子,說起話來却像是她的阿姨。
阿姨經常這麽說:「婉婉,你媽媽是爲了你好,你現在還小,還不懂,等你以後就明白了。」
她聽了,可是一個字都沒信。
然而不知怎麽的,關知之的這番話聽在她的耳朵裡,却有了不一樣的滋味。她們是同齡人,是一樣的,她會這麽說,難道真是如此嗎?
她不由想起前段時間發生的事。
母親讓她請了假,帶她報名參加了一個什麽看學校的團,裡面都是要送孩子出國留學的家長。
她們飛了很長時間到了美國,又坐了很久的車,一個個學校看過去。
大巴顛簸,天氣也不太好,雲層壓得很低,好似隨時都會飄下雨來。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她的母親開了口,說道:「這幾天看了好幾個學校,你好好考慮,想在哪裡念。媽媽不可能一直陪著你,很多事,你得自己想清楚,別一時昏頭,像剛才那樣覺得人家學校好看就想在那裡讀。」
當時,程婉意覺得母親在教訓自己。她喜歡剛才那個學校,在山上,風景極其優美,像是電影裡的畫面,可母親駁斥了她的想法。
她心裡不舒服,一上車就假裝暈車,歪著不肯說話。
那時她也的確沒有應聲,假裝沒聽見。
母親就不再說了。
此時此刻回憶起來,程婉意的心底升起一絲後悔和不可名狀的觸動。
芝芝在這個時候發揮了自己察言觀色的好本事,站在書櫃墻前假裝看書,予她一點時間思考。
沒多久,程婉意就回過神,開始向她介紹自己的藏書。
芝芝發現,就算自己這兩年已經努力追趕,幷時有時無籠罩女主光環,人家打小就積攢起來的底子也不是隨隨便便能打破的。
程婉意的閱讀量比她大。
她居然有一整套神話體系的書,包括中國的、印度的、日本的和其他西方國家的,而她大學的意向專業,居然是宗教和神學。
芝芝瞠目結舌。
但和閨蜜聊天,開讀書會是不現實的。兩個人在書房的小沙發上坐了會兒,芝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問她:「你是考完會考走嗎?」
程婉意點頭。
她又問:「那你走之前,有什麽是想做嗎?」
程婉意認真地想了想,說:「已經做了,我一直想邀請朋友來家裡過生日。」
芝芝奇怪:「你以前都是怎麽過生日的。」
「和我爸一起。」少女的眉眼間都是厭倦,「我媽不知道爲什麽,每年生日都要和他一起過。我不知道有什麽意思,很無聊。」
「很好理解啊。」芝芝吃著保姆剛送來的一碟哈密瓜,含糊不清地說,「就是想給你營造一個,雖然爸爸媽媽離婚,但我們還是愛你的感覺吧。」
程婉意費解:「既然是這樣,爲什麽要離婚?」
芝芝哢嚓哢嚓啃著瓜,這瓜太甜了,肯定超貴的:「離婚只是過不下去了,不等於不愛你了。男人和女人很容易沒感情的,父母對子女的愛却是斬不斷的。」
「……」程婉意靜默了會兒,忍不住笑,「你的口氣聽起來很怪啊。」
芝芝:〒▽〒
心態蒼凉她有什麽辦法,畢竟是半隻脚踩過婚姻的人啊。不不不,不能這麽想,她還是個寶寶。
「我小說看得多,懂得就多了。」她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但程婉意居然信了!
她嘆了口氣,拿起叉子戳了塊蜜色的瓜:「反正我更想這麽過。」
「想就該說,大人不一定同意,但是至少要讓她知道。」芝芝也有過和父母鬥智鬥勇的經歷,傳授經驗道,「態度要堅决,理由要充分。然後看你爸媽是理智型還是情緒型的,理智就講道理,情緒就哭慘,你試試。」
程婉意將信將疑:「是這樣嗎?」
「大部分情况下,愛孩子的父母,一般都贏不過子女,更愛自己的父母,一般都能拿捏小孩。」芝芝端起咖啡杯,慢悠悠地喝了口,「年輕的時候和父母鬥,結婚了和老公鬥,生了孩子和娃鬥。人這一生,就是一部鬥爭史。」
程婉意:「……」
她的這個朋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不說這些了。」芝芝略不好意思地說,「那個,能和狗再玩會兒嗎?」
程婉意說:「那我們去下面,我怕它撕我的書。」
「走走走。」
她們和狗玩了一個下午。薩摩耶真無愧於天使之名,笑起來萌得不得了,尾巴甩得像風扇,芝芝又摸又抱,恨不得偷走。
晚飯是在程家吃的,程母提著蛋糕回來陪女兒吃飯。
飯桌上,免不了問問芝芝的家庭。
程婉意極其反感,三番兩次開口打斷:「媽,別問了!」這和查人家戶口有什麽區別,她和關知之交朋友,與她的父母做什麽又有什麽關係?
但長輩開口,芝芝爲禮貌計,也不能閉口不談,回答得非常簡單,「做生意的」「我是獨生子女」「暫時沒有出國的想法」等等。
好不容易熬完了盤查,開切生日蛋糕。
程婉意許了願望,希望明年能够多交幾個朋友,不用什麽事都聽母親的話了。
「呼」,她吹滅了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