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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與嬌花》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霍留行已經接連三天三夜沒有合過眼, 被勸著暫且咽下一肚子火,在隔壁厢房歇下來,勉强睡了兩個時辰,直到翌日清早,叩門聲響起。

  京墨說, 沈令蓁親自過來給他送早食了。

  他說這話時刻意强調了「親自」兩字, 想來也是不願影響大局, 有意當個和事佬,緩和霍留行與沈令蓁之間的關係。

  霍留行自然聽得格外真切, 仰躺著眨了眨眼,突然「嗤」地笑了一聲, 隨即翻身披衣下榻,一把打開房門, 一眼就看見垂頭站立在門外的沈令蓁。

  她穿著一身不添紋飾的藕荷色羅裙, 微微垂著頭, 親手托著一面漆盤。漆盤上擱著客棧裡的粗茶淡飯,一碗稀粥,兩個玉米饅頭, 再加一小碟腌菜。

  「郎君昨夜晚歸, 應當沒來得及用些吃食填肚子,我叫客棧裡的厨子給郎君備好了。」沈令蓁垂著眼說。

  霍留行目光一凝。

  這地方沒有山珍海味,能準備齊全這些多少得花點心思, 如此一想, 再定睛細看這所謂的粗茶淡飯, 便覺稀粥光澤瑩亮,玉米饅頭表皮金黃,隱隱散溢著奶香,連黃不拉幾的腌菜也好似精緻得很,叫人忍不住食指大動。

  又看沈令蓁這番乖巧的姿態,更覺舒暢不少,連帶昨夜夢裡死命追殺她那位救命恩人的戾氣都霎時消散無踪了。

  他低咳一聲,接過她手裡的漆盤:「不嫌重?」說著便將飯菜擱到了屋內一張八仙桌上,轉頭見她還杵在門外,朝她招招手,「進來。」

  沈令蓁猶豫著邁出一小步,又停在門檻前,像是畏而不敢。

  霍留行上前去拉她。

  她一被他碰到手腕就一顫,拼命往回躲。

  他無奈地搖搖頭:「我不使勁。」說著虛虛圈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帶進屋裡,反手闔上門,輕輕拉起她的衣袖。

  他昨夜氣急之下失了分寸,眼下手腕上的紅痕自然消了,但却可以想見之前曾有過的猙獰。

  他默了默,低頭往她手腕吹了幾口氣,問道:「還疼嗎?」

  沈令蓁不自然地縮回手,低著頭道:「不疼了……昨夜是我一時魯莽,說了過分的話,這才惹怒了郎君,郎君大人有大量,不要與我計較。」

  霍留行神情一滯。他還沒道歉,她倒是低聲下氣上了。

  他被她這態度攪得心煩意亂,眼見她從方才到現在一直低著頭,又覺得奇怪,伸手去抬她的下巴,這一抬,才發現她好像哭過很久,眼睛跟兔子似的紅。

  他張嘴要說什麽,一個「我」字出口又卡了殼,眉頭皺得更緊。

  她這一路跟著他奔波勞碌,其實也沒比他這沒合眼的好上多少,此刻仔細一瞧,簡直憔悴得面如菜色。她額角那塊結了痂的傷口還明晃晃地刺著他的眼,叫他腦子裡的弦綳得一抽一抽,青筋直跳。

  他抬手要去扶她肩,手還沒到,見她又是害怕地一顫。

  他只得縮回手:「是我有錯在先,沒要與你計較,你回去歇著吧。」

  沈令蓁却不肯走,猶豫著試探道:「那郎君還會與別人計較嗎?」

  「別人?」霍留行眼底絲絲縷縷的潮氣忽然收幹,氣笑了,「你在說誰?」

  沈令蓁抿著唇不說話,像是默認了他的猜想。

  霍留行自顧自點起頭來。

  他道她昨夜還大爲光火,怎麽哭了半宿反而竟肯如此委曲求全,又是親手端來早食,又是低眉順眼地道歉了,敢情全是爲了平息他的怒火,好借此保全她的好恩公。

  他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你想讓我怎麽做?」

  「我此前與郎君交代了一句口信,讓郎君派人去國公府取那件披氅與那塊絹帕,既然……既然那不是郎君的,郎君能否當作此事不曾有過,不要拿走它們……」

  霍留行氣笑了:「怕我將披氅與絹帕拿到手,通過那些綫索找到了你那位恩公,對他不利?」

  她神情閃爍地道:「不是,我只是想,那畢竟是別人的東西,總該物歸原主。」

  霍留行搖搖頭:「沈令蓁,你不會說謊,別跟我說謊。」

  她吸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去拉他的手:「郎君,你要是爲我昨夜出言不遜生氣,儘管教訓我,但能不能別傷害無辜的人?」

  霍留行低頭看了眼她的手,閉了閉眼,再睜開,忽然笑起來:「教訓你?怎麽個教訓法?」

  沈令蓁打個寒噤,却仍堅持道:「隨郎君高興……」

  他又笑:「夫妻之間本該和和睦睦,說教訓不教訓的倒是言重了,要不這樣,我不動手,你自己做點讓我高興的事。」

  沈令蓁一愣:「我怎麽做,郎君才會高興?」

  「自然是做些夫妻該做的事。你看你嫁過來這麽久,我們也沒履行夫妻之實,這房是不是該圓一圓了?」

  沈令蓁一驚,瞠目看著他,又望瞭望那張簡陋的木床,攥著手道:「在這裡?現……現在嗎?」

  霍留行大步流星地走到床榻邊坐下,撑膝看著她:「在這裡,就現在,過來。」

  她慌了手脚,目光躲閃著不敢看他:「我……」

  霍留行勾著嘴角打量她,眼見她後撤一步,退縮了,面上笑意更濃,却不料下一瞬,看她掙扎著往前邁了一步:「好,但是我……我不會,郎君可能得耐心點一步步教我……」

  霍留行的笑容瞬間「四分五裂」。

  一種難以言喻的暴躁和挫敗忽然盈滿了他的心頭。

  查探沈令蓁那位救命恩人的身份一事,於他而言幷非是一時衝動的行爲。這個人對他知根知底,無比熟悉,然而敵友立場却不分明,行踪又無音信,他查探他,是爲大局,而不是爲耍脾氣。

  所以不管沈令蓁怎樣懇求,他都不可能放弃。

  他當然沒有真打算讓她現在跟他圓房,不過是橫了一柄鋥光瓦亮的劍,嚇唬嚇唬她,希望她在它面前知難而退。

  哪知她爲了那個人,竟願意迎刃而上。

  霍留行閉上眼,揉了揉眉心。

  「郎君?」沈令蓁遠遠地試探著叫了他一聲。

  他睜開眼來,聲音沙啞地說:「沈令蓁,早在你主動提出口信這一主意的那日,我就已經派人去國公府了,再不久,披氅和絹帕就會送到我手上,你還是別犯傻了。」

  沈令蓁一楞,壓抑了一夜的委屈複又重蹈:「所以郎君方才是在玩弄我?」

  「不是,」他嘆口氣,站起來,「我不能答應你,不去找出那個人。但我可以向你承諾,只要他不做對我不利的事,我也不會動他一分一毫。我是殺過很多人,却從不濫殺無辜,何况他既有恩於你,便也應當是我的恩人,昨夜說要殺他,是我故意嚇唬你的,你聰明點,別被我騙倒了。」

  沈令蓁神情戒備地看著他:「郎君的話,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已聽不分明瞭。」

  霍留行面露無奈,伸出三根指頭來,竪掌道:「這些是真話,若有半句是假,就叫我霍留行重入西羌戰俘營,真廢了這兩條……」

  沈令蓁慌忙奔上前去捂緊他的嘴,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衝得跟頭小豹子似的。

  待打住了他那個「腿」字,她才鬆了口氣,擱下手,又走到窗邊,探出半個身子,朝天上擺擺手:「方才沒有人發誓,沒有人發誓……你聽錯了……」

  霍留行楞楞看著她的背影,突然被逗笑了。

  沈令蓁聽見他這似得意似舒暢的笑聲,沉著臉轉過頭來,狠狠剜了他一眼:「郎君笑什麽?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因自己的過錯而對不起你的家人,讓他們爲你一起承擔這個後果。」

  他忍著笑,嚴肅地點點頭:「嗯,你教訓得很有道理,這誓是我發得不對。」

  沈令蓁點點頭,小大人似的倒背著手,揚起下巴道:「好,我姑且相信郎君方才的承諾。但我也要與郎君說清楚,我幷沒有原諒你過去對我的欺騙。現在我要問一問郎君,從這一刻起,我是不是可以理直氣壯地生你的氣了?」

  霍留行當然知道她不該這麽快消氣,剛才那番强裝的柔順,不過又是在顧全大局。

  如今看他只是一隻紙老虎,自然不再顧慮。

  沈令蓁這連生氣都如此實誠的模樣,著實叫霍留行不知該喜該憂。他沉默半晌,點點頭:「可以。」

  「好,」沈令蓁凉凉地瞥他一眼,「我不理你了。」說著腰背筆挺地離開了厢房。

  霍留行嘆息著搖搖頭,又似想到什麽,追上去與她交代:「我用過早食就要離開白豹城,天黑之前未必趕得回來……」

  沈令蓁回頭瞪他:「我管你回不回來呢,就是回來了,我也不見你的!」

  「……」霍留行臉一黑,又認命似的點點頭。

  行吧。他果然不該如此天真地相信她那番「郎君在我面前可以只做自己」的甜言蜜語。這不,剛一做自己,她就跑了。

  *

  沈令蓁回到自己的厢房便爬上了床榻。

  她昨夜當真擔心霍留行一氣之下傷及無辜,下半宿一直在思慮此事,根本沒合過片刻眼,且因爲他的威脅,也不敢與蒹葭講明原委,隻假稱被老鼠嚇壞了,自己默默糾結。

  這下總算放寬了心,能够好好補場眠了。

  只是她剛被蒹葭服侍著蓋好被衾,腦海裡却驀然浮現出了霍留行方才撑膝坐在床沿,與她說「過來」的場面。

  她先前答應今日同他圓房時,實則是一心記挂恩人安危,正如她當初跳下慶陽茶樓邊那條河一樣幷未多想,此刻回憶起來,倒真起了後怕,一顆心怦怦亂跳著,怎麽也無法靜氣凝神,翻來覆去,眼前都是霍留行那蔫壞蔫壞的樣子,和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她惱恨地揮揮手,想將這「人」給揮散了。

  蒹葭一愣:「少夫人,可是天氣太熱,鬧蚊虻?」

  「可不是嘛,陰魂不散的。」她皺著眉頭道。

  蒹葭拿起一柄蒲扇,替她來驅趕「蚊虻」,邊嘆:「您跟著姑爺來這一趟是何苦呢?」

  沈令蓁也正忿忿不平,要早知道霍留行是這種人,她絕不會這樣自討苦吃。

  見她不說話,蒹葭又道:「姑爺的腿……」她頓了頓,「從前是婢子不曉得,現在曉得了,才發現姑爺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少夫人對他這樣用情至深,今後可別吃虧呀!」

  沈令蓁一愣:「你別胡說,我怎可能……」怎可能對個滿嘴謊言的騙子動真情?從前對他,那是報恩的情義,如今知道了真相,她看他,就像看一隻討厭的蒼蠅。

  她氣惱地背過身去,闔上了眼,慢慢醞釀起睡意,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沒再受那「蒼蠅」的滋擾,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是被京墨的嚷聲吵醒的。

  她睡夢裡稀裡糊塗,忽然聽見急切的一句:「郎君!」

  她驀地醒神,眨眨眼,發現窗外天已黑了,再接著,便聽見房門外傳來京墨的下一句:「郎君您怎麽渾身是血地回來了!」

  沈令蓁下意識一驚,從床榻上猛地坐起,剛要掀開被衾下去,却忽然發覺了不對勁。

  爲她安危著想,京墨將她的厢房安排在了客棧二樓靠裡的位置,而霍留行那間則靠近樓梯。

  按兩人眼下的關係,霍留行不該來她的厢房。可既然是回自己那處,爲何京墨却站在她的房門外喊出了這句話?

  霍留行上樓梯後,根本不會經過這裡啊。

  而且按通常的情形,若瞧見他渾身是血,京墨理應問「郎君您這是怎麽了」,哪至於特意將「渾身是血」這句廢話强調一遍?

  除非,那根本是想引起誰的注意。

  無耻。

  沈令蓁氣鼓鼓地重新躺了回去,不搭理他們,哪知四下安靜了一陣,隔壁又傳來了奇怪的動靜,像有人在忍痛呻吟:「嘶——」

  雖然離得遠,聽不清音色,却也猜得到多半來自「渾身是血」的霍留行。她一把蒙上被衾,繼續保持沉默,然而那頭的聲音却愈演愈烈:「嗯——呃——嘶——嗯——」

  沈令蓁不堪煩擾,下榻披衣,走到窗邊。

  這客棧的墻砌得很厚,門也造得結實,應當是有意隔了聲的,如此響動,絕不可能輕易傳到她這裡。

  唯一的可能,便是隔壁那人此刻正對著大開的窗子故意呻吟給她聽。

  無賴。

  沈令蓁以生平最快的手法,猛地一把推開了窗子,果見隔壁窗口一顆黑黢黢的腦袋一閃而回。

  她低哼一聲,道:「我們汴京的孩子,七歲就玩膩了這等把戲,郎君倒真是童心未泯!還請郎君正視自己的年紀,不要再作出這種幼稚的舉動,你如此作態,不單打擾左鄰右捨歇息,敗壞道德,更有悖於霍家鐵骨錚錚的將門之風!」

  隔壁霍留行氣得怒髮衝冠,咬牙指著京墨道:「看看你出的什麽餿主意我霍家的臉今日算是丟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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