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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與嬌花》第15章
第十五章

  霍留行搖著輪椅進來,這孟夏的天莫名像下了一場霜,叫人透心的凉。

  空青筆挺挺指著硯臺的那根手指不聽使喚地一抖,縮回到衣袖裡,瞪著眼乾咽下一口口水。

  京墨拿手肘杵杵他,示意他問問怎麽回事。

  空青苦著臉不敢吱聲。

  兩人服侍慣了霍留行,知道他的脾氣遠沒有旁人看來的溫和,一看這架勢,料定必是有人捅了大簍子,眼下誰都不願上趕著找駡。

  可眼見霍留行把眉頭擰成個「川」字,似乎不止是生氣,還有一絲大惑不解的意味在裡頭,兩人又不好視若無睹,不替主子排憂解難。

  在一場長達半柱香的,「你問」「我不問,你問」的激烈對視之後,空青苦哈哈地乾笑了一聲,躬著背覥著臉道:「郎君,小人方才說錯話了嗎?」

  霍留行緩緩別過頭,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繼續擰眉。

  空青摸不准他的意思,只得硬著頭皮,開始了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

  從溜鬚拍馬開始:「郎君,小人心知您見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遠矚,足智多謀,神機妙算……」

  再漸入正題:「所以一直認爲,經聖上與鎮國長公主授意嫁來霍府的少夫人居心叵測,圖謀不軌。」

  然後話鋒一轉:「可是既然您如此見微知著,明察秋毫,居安思危,高瞻遠矚,足智多謀,神機妙算……這些日子以來,您可曾發現少夫人露了一絲一毫的馬脚?」

  「您沒有!」空青義正辭嚴道,「那麽,如果有一個答案可以解釋清楚您當下所有的困惑,您爲何還遲遲不肯相信它呢?連京墨都動搖了,您也別多慮了,少夫人就是愛慕……」

  「閉嘴。」霍留行一個眼刀子飛過去,打斷了他。

  這世間的俗事有時就是這麽奇妙。當人死活不肯相信一件事的時候,它越看越像是那麽回事,可當人好不容易决定相信一把,它却又跳出來給你當頭一棒,告訴你,你太自以爲是了。

  「如果還有另一個答案,可以解釋清楚全部的疑點,」霍留行指指桌案上那個硯臺,「你把它吃了?」

  京墨聽出不對勁來:「郎君,您可是從少夫人那裡聽說了什麽?」

  霍留行沉出一口氣,把沈令蓁口中那個錯認救命恩人的故事大致講了一遍。

  雖然這故事聽起來一樣玄乎其玄,可這樣一來,從沈令蓁最初在慶陽城外隔門喊出那句「郎君」時的性急,到青廬拜堂時對他超乎尋常的觀察留意,再到洞房花燭夜那句「我看郎君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時的試探,以及扒他衣襟、偷看他沐浴、對他那把佩劍與傷疤的稀奇態度,和最後奮不顧身跳河救他一舉——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印證與解釋。

  霍留行不得不承認,這個答案,比所謂的「愛慕」更令人信服。

  也正因如此,方才聽完沈令蓁支離破碎的三言兩語,他迅速拼凑出大致的前因後果,當機立斷,冒名頂替下這個所謂的「救命恩人」,决定暫且將錯就錯地穩住她。

  只是這麽一來,新的問題又産生了。

  空青楞楞地問:「可少夫人怎會憑藉您的佩劍與傷疤錯認了人?難道那位真正的救命恩人,與您有一把一模一樣的佩劍與傷疤?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霍留行的那把佩劍,是舊時河西一位鑄劍大師爲其量身打造,自然世間獨一無二,倘使出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必是有人刻意仿製。

  但這把佩劍,霍留行僅僅曾用以戰場殺敵,幷未在汴京招搖過市。如若有誰能够精確仿製,多半是如今霍府的人。

  再說他鎖骨下方的那塊傷疤,除了當年與他一同身在西羌戰俘營的將士,應都不清楚內情。然而那時候,偏又隻他一人逃出了戰俘營。

  也就是說,能够仿製這塊疤的,也只可能是有機會近他身的人。

  兩相對照,無不說明,霍府出了內鬼。

  可奇就奇在,這個內鬼如此大費周章地扮演成他,却換來一個對他百利而無一害的結果,讓原本立場不分明的沈令蓁成爲了他這邊的人。

  這麽說來,這個內鬼,當得還挺用心良苦?

  看看毫無頭緒的霍留行,又看看同樣滿腹狐疑的京墨,空青嘆了口氣。

  自從少夫人嫁進來,他們正經事不做,天天光顧著猜謎了。

  想到這裡,他提議道:「小人覺得,既然少夫人親眼見過那人,她那處應當還有更詳盡的訊息,不如郎君去打聽打聽?」

  *

  這個提議的確說到了點子上。

  但這所謂的「打聽」說得輕巧,做起來却十分不易。

  按現在的情形,霍留行最好的辦法就是「絕口不提當時勇」,否則說得越多,錯得越多,稍有不慎,這冒名頂替的行徑便很可能敗露。

  届時,沈令蓁沒了報恩的必要,又痛恨他不知廉耻地鳩占鵲巢,無疑便將視他爲敵。

  他的腿還不到站起來的時候,在那之前,親密的枕邊人成了死對頭,於他而言也是不小的麻煩。

  只是既然這鳩占了鵲的巢,必然也將付出相應的代價。麻煩來不來,幷不全由他說了算。

  夜間就寢之前,霍留行照慣例坐在幾案前讀經書,作得一派若無其事。

  可對沈令蓁而言,今日却是兩人彼此坦誠、交心的大日子,待沐浴完畢,便忍不住捱坐到他旁邊,叫他:「郎君……」

  霍留行一看她這模樣,便猜她要提救命一事,心頭肉一跳,面上却依舊和顔悅色:「不早了,你不困?」

  她誠摯地搖了搖頭:「我想和郎君說說話。」

  霍留行掩了掩嘴,打出半個呵欠:「行,那陪你說會兒話。」

  「好呀。」沈令蓁雙手撑腮,笑嘻嘻地凑近他。

  霍留行一噎。這丫頭慣會看人眼色,怎麽這時候就瞧不出他困倦了?說好了要報恩,這點體恤之情都沒有,算什麽知恩圖報?

  「想說什麽?」

  沈令蓁沉吟片刻,先拿西羌的旱情開了個話閘子。

  霍留行白日裡本是以此藉口離去,實則根本不曾接到北邊的消息,便以「相安無事」一說敷衍作答。

  果不其然,接下來才聽見沈令蓁的正題:「還有些事想問郎君很久了,可之前一直沒有機會。」

  他在心裡沉重地閉了閉眼,收起經書:「那你問吧。」

  「郎君那日是怎樣曉得我被人擄走了,又是怎樣找到了我?」

  霍留行此前瞭解過桃花谷的事,這個問題倒不算難應付。

  他道:「白嬰教教徒三不五時作亂,邊關一帶也受此波及,我當時恰好一路暗查到汴京桃花谷。」

  沈令蓁恍然大悟,笑起來:「郎君一面須將這腿的秘密瞞著天下人,一面又顧念蒼生,冒險爲百姓懲奸除惡,實在叫我欽佩。」她轉而又記起另一樁事,「那還有,郎君披氅裡那塊帕子又是怎麽回事?阿娘擔心我將披氅與帕子帶來這裡惹人誤會,所以將它們留在汴京了,要不還能還給郎君。」

  「……」沒人告訴他,這事還有披氅和帕子的戲份。

  霍留行作回想狀皺了皺眉:「帕子?你說怎樣的帕子?」

  「郎君不記得了嗎?就是那塊兩面各題了一首詞的天青色絹帕,一面是我的字迹,另一面不知是誰的。那詞寫得前言不搭後語,我實在看不懂。」

  他低咳一聲:「哦,你說那個……」

  「嗯?」

  「那是我在追踪白嬰教教徒時得來,隨手放在披氅裡了。」

  「原是如此。那另一面的題詞,可是郎君的字迹?」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既然對方已經仿製出了他的佩劍和傷疤,那麽字迹多半也是一致的。霍留行有理有據地認爲應當搏一搏:「是我的字迹。」

  「那就奇怪了。白嬰教爲何要給我和郎君編造這麽一個離奇的風月故事?」

  霍留行眨了眨眼:「我當時殺機纏身,沒來得及細讀,你若還記得那兩首詞,寫下來給我瞧瞧?」

  沈令蓁過目不忘的本事派上了用場,當即應「好」。

  霍留行爲了安撫她,在旁親手替她研磨,待見她一手清隽的梅花小楷,他微微蹙起了眉,一字字念道:「不若長醉南柯裡,猶將死別作生離,醒也殷殷,夢也殷殷?」

  沈令蓁點點頭:「殷殷是我的小字。」

  「哦……」這詞倒是把他編得挺痴情。

  沈令蓁擱下筆,撑著額道:「郎君覺得,這詞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這話分明是在問,僞造她和霍留行字迹的人究竟安了什麽心思,可霍留行哪來的頭緒,眼見她一問接一問的「爲什麽」「是什麽」「怎麽辦」,只得偷梁換柱地轉移她的注意力。

  他笑了笑,伸出一根食指,輕輕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傻不傻?這意思自然是在說,我心悅你了。」

  沈令蓁因他這含情脉脉的眼神與似假似真的語氣一楞,心跳止不住地怦怦怦快了起來:「郎君是在說這詞,還是在說……」

  霍留行笑著凑近過去,在她耳邊放輕了聲道:「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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