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街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甄好與裴慎一前一後走著, 花布卷成的長條在打了兩個結以後, 剩下的長度已經沒有多少了。裴慎不遠不近地綴在她的身後, 正好是不會碰到的距離。
裴慎抿緊了唇, 垂眸看著中間的這一小段花布, 一時心中複雜的很。
他都說不清楚是失落還是慶幸,一方面高興可以與甄姑娘一塊兒出來玩, 另一方面,却也是徹底隔絕了他與甄姑娘的接觸, 他好不容易生出來想要牽手的念頭, 也因著這塊花布熄了。
裴慎在心中想:下回還會有機會。
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事物吸引了過去,夜色漸深, 街上也越來越熱鬧, 非但是主幹道,連旁邊的小道都擠滿了人。裴慎明顯的可以感覺到, 身旁的人也變多了。
很快,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了如何忍耐, 以及如何避開人流上。可他就在大路中間走著,身邊人來來往往, 摩肩擦踵,哪怕是極力避開,也難免會有與人接觸到的時候。
他很快臉色蒼白,額前布滿了冷汗。
他低估了自己的病症之深。
他向來避開人群,也是因著知道自己有奇怪的毛病, 非但是與人觸碰,連接近了都不敢,哪怕是與人來往,也是儘量隔著一段距離,不遠不近。最嚴重時,他將自己關在屋中半月,旁人還以爲他是家中父母驟然去世無法接受,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什麽緣故。
這麽多年過去,他還以爲自己已經比從前好很多了,畢竟也能走入人群,去讀書,去經營鋪子,還想要與甄姑娘接觸。
直到走入滿是人的地方,他才知道自己一點也沒好。
不過是走了一小段路,裴慎便已如重病之人,唇上沒有一點血色,身上也滿是冷汗,他抓著花布的這一頭,花布已經被他手心中的汗水浸得顔色變深,濕漉漉地貼在他的手上。
裴慎看了一眼前頭走著的甄好,又咬牙將自己的不適忍耐了下來。
這麽重要的日子,他不能讓甄姑娘不高興。
甄好渾然不覺。
裴慎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既然裴慎說沒事,她也就不擔心了。她一手抓著花布這頭,感覺到另一頭傳來的拽力,知道裴慎沒有走丟,也就放下了心,與枝兒一塊兒興致勃勃地看著四周。
她走著走著,便走到了這條路的盡頭,眼前是一條分岔路口,連接著城裡的主幹道,街道兩旁都站滿了人,所有人都一臉期待地看向同一處。
甄好聽旁邊人說起,才知道是馬上要有一個大花燈從這兒經過。
甄好頓時生出了興致,她墊脚朝遠處看去,也沒有回頭,問裴慎:「我可不可以在這兒看一看?」
「……」
「裴慎?」沒等到回應,甄好回頭看了一眼,却見裴慎撇開頭看向遠處,因著位置的緣故,她也沒看見裴慎臉上的不適。甄好疑惑,又喊了一聲:「裴慎?」
裴慎悶悶道:「甄姑娘看吧。」
甄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站得筆直,這才又轉過了頭。
那個大花燈很快就過來了,是一盞金魚形狀的大花燈,車上還有人控制著,輪子骨碌骨碌往前,車上的人也控制著花燈擺動,當真像是一條金魚晃著腦袋搖著尾巴從街上游過,街道兩旁衆人紛紛叫好,當那隻金魚從自己眼前游過時,甄好也不由得亮了亮眼睛。
在她身後,裴慎的感覺却不好受。
當金魚花燈從面前經過時,他身旁的那些人也跟著激動起來,紛紛往前擠,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裴慎就站在中央,前面是甄好,後面是其他陌生路人。他不敢往前碰到甄姑娘,就只好努力站直,隔開後面想要擠上來的人,那些人動作之間,難免要與他接觸。
手臂不知道撞上了誰,他一縮手,又有人貼到了他的後背,他微微側過身避開,又有一人與他肢體接觸。不過短短片刻時間,他仿佛如同在火裡水裡烤炙沸騰過,險些沒了半條命。
等金魚花燈過去,周圍的人群也漸漸散了,一大半都跟著那個花燈走了。
甄好意猶未盡,遠遠看著花燈走去的方向,到底沒有追過去。裴慎還在呢,讓他忍一會兒已經很不容易,總不能讓他忍一晚上。
甄好這麽想著,回頭再看裴慎,才發覺他已經面白如紙,整個人搖搖欲墜,好像遭了大難一般。
甄好楞了一下,沒有多想,立即過去扶住了他:「裴慎?!」
裴慎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想要把人甩開,可呼吸下意識屏住前,他已經聞到了熟悉的淡雅花香。他的呼吸停滯了片刻,又猛地深吸了一口氣,新鮮的空氣順著鼻子鑽入胸口,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這才鎮定過來。
在這種關頭,他竟然還能分出心神想:甄姑娘果然比其他人好。
等他回過神來,又羞愧不已。
甄好哪裡知道那麽多,見他情况不好,連忙扶著他到了一旁無人的地方,也沒忘記撇開枝兒,不讓她碰到裴慎。
避開了人流,裴慎的臉色果然漸漸緩了過來。
甄好也鬆開手,站到一旁,怕再給裴慎造成什麽影響。她抓著花布的一頭,嘴巴張了又合,一時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她想問:不是說沒事嗎?
不是說忍一忍就可以輕鬆熬過去的嗎?
不是說讓她放心的嗎?
甄好抿緊了唇,將快要脫口而出的滿腔話語咽了回去。
再等裴慎緩過來,他便已經低垂著頭,一副乖乖認錯,等待教訓的樣子。
甄好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你……」她嘴巴裡的話轉了一圈,才道:「你爲什麽不告訴我?」
裴慎眼尾微垂,也是沮喪的模樣:「我怕甄姑娘不高興。」
「我有什麽不高興的?」甄好沒好氣地說:「不就是上元節,今日沒看見,明年也可以看,這花燈也不是頭一回見了,我又不是裴淳這樣的小孩,還要鬧著去看不成?」
裴慎低著頭,乖乖聽她教訓。
甄好却有些教訓不出來。
她看了枝兒一眼,枝兒立刻了然地避到了一邊,不聽他們說話。他們站著的是一處角落,離著人群不遠,但也不會讓別人聽到他們說什麽。
甄好揉了揉額角,這才放柔了語氣,說:「你實在幷不必這個樣子。」
裴慎眼巴巴地看著她。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覺得虧欠了我,想要補償我,彌補我,是不是?」甄好說:「你以爲我特別想要出來看花燈,是因爲你的緣故,才拖累了我,所以才騙我,說自己可以忍住,是不是?」
她一直都知道,裴慎從來都是這個想法,現在是,以後也是,臨到她死前,裴慎都還在盡力彌補她。
他這人有仇必報,有恩也必還,心裡頭覺得虧欠她,便想方設法償還。她一輩子纏著裴慎,不答應和離,裴慎也就一輩子都覺得拖累了她,事事都順著她,不對她說半句不行,這樣補償了一輩子。
可甄好覺得累了。
她求了一輩子的沒求到,哪怕裴慎對她百般彌補,她也覺得累了。
她想要的不是裴慎無奈的順從,不是裴慎違心的答應,也不是裴慎勉强要求自己。就如她從前是發自真心對裴慎好,發自真心喜歡她,她想要的,也是裴慎發自真心的回應。
她想要裴慎陪她看花燈,幷非是裴慎不顧自己的病症勉强順從,而是裴慎打從心底想要與她在一塊兒,是因爲喜歡她,不是因爲想要補償她,才去看花燈。
可甄好知道,裴慎不是。
她花了一輩子的時間來驗證,裴慎當真對她沒有過半分心動。
甄好深吸了一口氣,說:「我不需要你補償我,也不需要你覺得虧欠了我什麽,我不要求你回報我什麽。你只當做我們是合作,我給你出銀子,等你考上功名以後,到時候再來回報我也不遲。」
裴慎急了,連忙道:「甄姑娘,我……」
甄好打斷了他:「我知道你是什麽想法,不用解釋了。」
裴慎想說不是。
他想對甄姑娘說,他想要與甄姑娘看花燈,幷非是因爲想要補償,想要報恩,是只想要與甄姑娘看花燈而已。
他也想要像別人一樣,與甄姑娘做一對真夫妻,與甄姑娘手牽著手,與甄姑娘親密無間。
他張了張口,可平日裡讀了再多的書,面對旁人伶牙俐齒,面對甄好時,却像個啞巴一般,連一句解釋的話也說不出來。
他想說不是,可他又知道,就算他說了,甄姑娘也不會信。
甄姑娘如何會信呢?
他要說他想要與甄姑娘好,可他却連碰甄姑娘都做不到。
甄好垂下眼,輕聲說:「你不要再這樣了。」
總是給她希望,讓她覺得自己幷不是沒有機會。期待落空了數次以後,甄好真的厭了。
「……」
裴慎握緊了拳頭,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一圈,最後才輕輕地道:「就如……甄姑娘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