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是阿皇上,現如今誰都沒有真憑實據,只是各方各執一詞,若單只是聽憑遜嬪的一面之詞,對華妃……可否有失公允了些。」
謕妃眼下不好開口,還是皇后道了一句。
「皇上!」遜嬪死死地攥住龍袍的衣角,哭求道:「臣妾只有這一個女兒,嬪妾和皇上就只有這一個女兒!臣妾看待公主逾越自己的性命啊!當時就只有臣妾和華妃兩個人在,臣妾是公主的生母,臣妾會誣陷她嗎?」
「謕妃宮裡的奴婢會誣陷她嗎?」
遜嬪放聲痛哭,後頭的嬤嬤這時候抬起頭,最後瞧了遜嬪一眼。
從踏出延禧宮的那一步開始,就好像將自己的命交托出去了一樣……前往景仁宮的那一條路,是一條不歸路……娘娘將西嵐姑娘支開了也好……
她伸開雙手觸伏於地,重重地一磕:「皇上!奴婢不怕去慎刑司,奴婢伺候了公主整整九年,將公主的性命看得高於一切!奴婢沒有私心,天地可鑒!奴婢只求您,不要讓公主枉死,奴婢為了公主,願意用自己的生命來作證!皇上!」
話音落下,她飛快拔出插在頭上的一支銀釵,重重地紮進了自己的脖頸。由於用力過猛,那銀釵沒入了一半在其中。
遜嬪紋絲不動,第一個衝上前欲阻攔的卻是華妃。
小練子上前探了探鼻息,回稟道:「皇上,她已經死了。」
「皇上,您還是不能相信麼。」遜嬪站起身,瞧著被緩緩拖出去的屍身,「有什麼會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嬤嬤她只是奶娘!她為了公主!都可以捨棄自己的性命來作證!」
「臣妾這個做額娘的無能,眼睜睜看著公主被摔下閣樓,是臣妾無用!皇上,公主是您的親生女兒,她這一輩子受盡了苦,您是她的阿瑪!若不能為自己的女兒主持公道,皇上枉為人父!枉為一國之君!」
「皇上,臣妾求您了呀!」
遜嬪說完,在眾人都來不及反應之時,忽然朝著殿內的牆壁衝過去,「咚」地一聲,紅色的液體湧出來,皇上的心顫了一下,隨之順著牆面汩汩流下。
「報……仇……」
只有讓皇上親眼瞧見她死事的慘狀,才會讓他留下不可磨滅的陰影,用她的死,織就一個華妃此生此世永遠也擺脫不掉的噩夢。
「遜嬪,帛堯他……和如貴人的關係非同一般,你應該知道。是他一直在護著如貴人,看在如貴人的面上,你還要加害他嗎……讓鈕祜祿繡玥在宮中變得無依無靠。」從暢音閣到走進養心殿前,這是華妃唯一對她說的一句話。
遜嬪順著牆軟下去的身子漸漸倒在地上,眼前的最後一片光景,是繡玥在絕境時每一次的默默扶持,對她的那一點好,雪中送炭……可惜她這輩子已經到了盡頭,只好下輩子有機會再對她說一聲多謝……
經此一遭,華妃生也好……死也罷……皇上恐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她,甚至聽見她的名字了罷……都不要緊,都不要緊了。
她的女兒,在下面已經等急了啊……
謕妃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踏出了養心殿,她只覺得身上很冷,涼氣從腳下一直竄到頭頂,她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去握緊皇后的手,「皇后……」
皇上對華妃的震怒之音不停在腦中回蕩:當時就只有你們兩個人在場!遜嬪是公主的生母,她會誣陷你嗎?公主她只有九歲!她會自己跳下去誣陷你嗎?
就算是誣陷!若非你待公主不好,她們拼了性命不要,為何不陷害旁人,偏偏要來誣陷你!
「華妃她……」
謕妃臉上的假笑再也撐不住,全都褪了下去,「皇后娘娘,您說,皇上果真會處死瑩兒嗎?」
皇后搖了搖頭。
「皇上他不會下這樣的旨意,只是華妃她自己也應該知道,關在慎刑司裡,她不死、要比死還要難受。」
「而且華妃從潛邸時就一直跟著你,華妃活著,皇上對你的心裡就會一直有一根刺。」
「哎呀有刺就有刺罷,臣妾現在哪裡還顧得了這些呀?臣妾都已年逾四十,還爭什麼恩,求什麼寵呢,唯一記掛的,就是香瑩和……」
「只要他們兩個都好,就算是下半輩子一直受皇上的苛責,又如何呀。臣妾現在就是擔心香瑩她,皇上吩咐慎刑司不必留情面,她的身子又素來不好,哪裡熬得住酷刑呢。」
「你知道就好,」皇后轉頭,瞧著謕妃:「玳珍,你一向是心裡清明的人,該知道,華妃的身子太醫診斷原本就不會活很久,接下去,皇上就會廢了她的妃位,貶為庶人。」
「沒有妃位的位分,按著大清祖制,她百年之後便不能設神牌供奉,死後也不能享祭禮。謕妃,如今華妃多活一刻也是受罪,難道你忍心看她死後還要漂泊無依,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嗎。」
「皇上剛剛已經下旨,掩去遜嬪自戕之事……為了掩蓋宮中醜聞,皇上更不可能同一個死人計較,華妃的葬禮……應該能夠可以讓她風風光光的上路。
你知道,華妃原本是辛者庫出身,皇上是看她的面子才將侯氏一族抬為侯佳氏,若失了這個妃位,她自己應該也不會想要這樣的結果。」
皇后放開了被她握緊的手,「如何抉擇,全在於你。本宮只能盡力幫你周全。」
謕妃的目光黯下去,搖搖晃晃朝著自己的轎攆走了兩步,忍釉一直扶著她,才沒有跌倒。
「本宮早就跟她說過……凡事要給人留一條生路,不要做得太絕,堵死了別人的路……別人就會來奪她的活路了。」
繡玥得知遜嬪的死訊,是在第二日的黃昏。
她想起來在延禧宮的時候,遜嬪經常在上位,用和藹的目光瞧著她,說她今生的福氣會很長,過一會兒又會歎息,搖搖頭說著自己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也知道遜嬪平日裡雖然時常看著面色很嚴厲,外表很要強,不苟言笑,可她雖然面上不說,繡玥卻一直知道,她日夜都在盼著跟五公主團聚的那一天,不知道盼了多少年,她也經常瞧著皇上的那個香囊出神,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個時辰,那個香囊上的花樣,經年累月都已被摩挲得漸漸模糊。
她這一輩子都在心底深深地愛著自己的夫君和女兒。
繡玥朝著視窗的方向跪了下去,默默磕了三個頭。她不知道永壽宮外的情形,她只能這樣,送遜嬪娘娘最後一程。
「本宮雖沒有皇后娘娘手諭,本宮手握協理六宮之權,哪個狗奴才敢阻攔本宮?」
「娘娘的話你們沒聽到嗎?還不讓開!不要腦袋了是不是!」
景徐推開慎刑司的宮人,忍釉扶著謕妃匆匆向裡走,邊走邊找尋,終於在裡側的一間刑房裡找到了遍佈傷痕的身影。
「是華妃娘娘!」
忍釉伸手一指,謕妃順著方向奔過去,「香瑩!」
她上下瞧了瞧,二話不說,便招呼忍釉將人從刑架上解下來,「快,跟本宮走!」
「走?」華妃虛弱地瞧向謕妃,「皇上……您說動皇上了?皇上痛失一女……他怎麼肯……」
「別管這些了,先跟本宮出去,神武門有本宮安排好的人,今晚就送你出宮!」
「出宮?」華妃的臉色變得詫異,她低聲喘著氣,「娘娘,您是打算讓臣妾逃出宮去?這是欺君之罪!娘娘您要如何跟皇上皇后交待?」
謕妃去扶她,「現在顧不得這些了,香瑩,保住你的命最要緊,金銀細軟本宮都給你準備好了,出宮,躲到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去,再也別回來了。」
「快走罷。」
「不。」華妃掙脫她的手,跌坐在地上,垂下頭,「不能走。」
謕妃氣得直跺腳,「哎呀!本宮不用你理會,本宮跟在皇上身邊二十多年,還有公主在,皇上不會不顧及與本宮這些年的情分,斷不會對本宮如此絕情的。」
「那劉佳氏的族人呢?娘娘您都不管了嗎?娘娘,您阿瑪從前只是拜唐阿,若劉佳氏沒有您的妃位撐著,豈不是要全族坍塌了嗎。」
「這……」謕妃的手無力垂在腰側,「可是,可是本宮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斷送了性命,瑩兒!」
「本宮一定還會有法子的,本宮還有很多時間來想辦法,可你的命卻在旦夕之間了呀!快,跟本宮走。」
華妃淩亂的髮絲胡亂散在面前,她還是搖了搖頭。
「可是臣妾不能沒有這個妃位。臣妾出身辛者庫,侯佳氏一族的榮耀,都系在臣妾一人身上了。」
「娘娘,」她抬起頭,淚水劃破了眼眶,「臣妾的身子……原本就活不了幾年了,若不是娘娘,和……他……一直在臣妾身邊,臣妾雖活著,亦是生無可戀。」
「是這樣……都被皇后娘娘料對了,」謕妃閉上眼睛,「果然跟皇后說的一樣。」
「娘娘,」華妃淒然地望向她,「臣妾之所以還撐著一口氣……就是想再見一見……他。」
謕妃搖搖頭,「瑩兒,事情鬧成這個樣子,他不可能全然不知,他沒有來,你還是……」
「求求娘娘,」華妃撐著跪下去,「這是臣妾最後的心願,見不到他,我……死不瞑目。」
「請娘娘轉告給他,就說,就說我想見他最後一面,我會一直等他到戌時……我一定會撐到戌時,等著他來見我。」
謕妃歎了口氣,默默地轉過身,朝著門口走去。走出刑房的時候,她回頭,瞧著一直望向她的華妃。
「好。」
這一晚,明黃色的身影在門外站了許久。
身後的一應奴才們大氣不敢出,後宮一夜之間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聖上雖然白日裡還在殿裡如常批摺子,見大臣,早膳晚膳端上來的膳食一筷未動,可見心裡的傷感。
「開門罷。」皇帝沉著聲音道。
門被推開,繡玥見著走進房內如第一夜那晚一樣的陣仗,她穿著一襲素白色的寢衣,從桌邊緩緩站起身。
「皇上……」她低下頭,如常行著禮:「奴婢給皇上請安。」
皇上沒有出聲,他走到繡玥的面前,坐到了她面前的那個位置。
繡玥維持著行禮的姿勢,低著頭,皇上招招手,一個小太監躬身端著一碗濃黑的藥汁上前來,瞧皇上的眼色,將其放在了桌邊。
「都出去。」皇帝道。
「嗻。」
鄂囉哩領著一干奴才們退出去,隨後從外面將門閂上。
房內只剩兩個人,半晌,沒有人說話。
「皇上……節哀。」繡玥低垂著頭輕道了一句。
「遜嬪臨死前跟朕說,是華妃指使蘭貴人誣陷的你。朕過來問問你,是真的嗎?」
繡玥搖搖頭。
「不是蘭貴人誣陷,確實是奴婢偷偷服下避子湯藥。」
他有些意外於她這樣直接的回復,目光在她臉上重新審視了一刻,「你倒誠實。」
「奴婢不想再欺騙皇上。」
繡玥跪下去,「奴婢從進宮第二次侍寢,皇上沒再賞賜避子湯藥,就開始私下熬煮偷偷服用。那時候皇上視奴婢如鯁在喉,幾欲除之後快,嬪妾不敢懷上龍裔。」
「孩子都應該得到父母的疼愛,奴婢不想自己的孩子,出生在一個不被期待的境遇中,在皇宮裡,失去了皇上的庇護,奴婢的力量根本無法保護她周全,到最後,就會如今日遜嬪娘娘一樣的悲痛下場。」
「可是皇上,自從……自從欽安殿那一晚,您為奴婢不顧一切地擋住苦厄,奴婢就對您敞開了心扉,願與皇上毫無保留地交付彼此。」
「也是從那時候起,奴婢就開始逐漸減少藥量,不再服用湯藥了。」
說到此處,皇上的表情微微動了一分。「你真的……」
繡玥繼續苦笑了一聲:「可也許是上天要懲罰奴婢這樣的行徑,也許是奴婢傷害了子女緣分,即便停服三年,依舊無所出。」
「說到底,這一切的一切,還是我,都是我的過錯。」她捂住臉,「是我對不起皇上,是我辜負了皇上為我所做的一切。」
「繡玥……」皇上從座位上傾下身,將她攬到懷裡,無助道:「朕又少了一個子嗣,朕又沒了一個孩子,是朕!對不起大清。」
「你起來罷。」
他轉過臉,目光飄遠了些,「你擔憂的沒錯,五公主……是朕對不住遜嬪,皇后膝下有三阿哥,遜嬪病重,原以為將公主交托給謕妃撫養,就是對公主最好,誰知到頭來也不是最好,反而還害了她。」
「遜嬪她……朕原應該給她追封,按妃位的規制葬入妃陵,可她是自戕,按律不治罪已是格外開恩。」
「繡……」
皇上去拉她的手,才發現人已經不知何時昏倒在了地上。
「繡玥!」他從座位上匆忙起身,湊近了看,才看清她臉色蒼白如紙一般。
「來人,來人!去宣太醫!」
繡玥整個身子好像被人抱在了懷裡,她的身體騰空,靈魂伴著思緒在靜謐的深夜飛出去好遠好遠。
時光一下子退回到十八年前,她竟然看到了繈褓中的自己。
「老爺,她不可能是您的骨肉,十個月前,您還在揚州辦差,現在這一個,絕對是楊氏背著您偷偷生下的孽種。不如,就溺了罷。」
「可是……」
「老爺,您可不能心軟哪,傳了出去,善府的名聲就全完了。」
誰說她是孽種?她不是,不是!
她被沉在水裡,呼吸困難,窒息的恐懼感全部湧上來,繡玥拼命地掙扎,她張開眼睛,幾乎將拔步床邊坐著的皇帝推下去。
「繡玥!」皇上揮手,欲上前扶住自己的人統統退了下去,他坐回到床邊,小心地攬過她的肩膀,「做噩夢了?哪裡不舒服,告訴朕?」
繡玥的胸膛劇烈起伏著,童年揮之不散的陰影,明明已經極力忘卻了,不知為何忽然又重現了那一幕。
她捂住雙眼,低下頭平復了許久,慢慢清醒過來,瞧著房間內的一切。
不再是暗無天日的黑暗,燈光充斥著整個寢殿,寶燕,木槿柔杏和小祿子都站在遠遠的地方瞧著她,她們都回來了,被封閉在暗無天日的那兩日,好像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
繡玥有點疑惑,轉頭瞧著皇上,他瞧著自己的目光,也好似回到了從前,那時,蘭貴人還沒有站出來指證她。
難道時光真的倒流了?
「我在哪?皇后娘娘可傳召我去儲秀宮抄書了嗎?寶燕!」
「小姐,」皇上在此,寶燕不好過去說太多,她輕聲道了句:「您不用再抄書了。」
「太醫,」皇上皺眉道:「如貴人這個樣子,可是有不妥之處?」
幾個太醫在不遠處商量了好一陣,最後還是原判猶豫著上前回了話:「回皇上,太醫們給如貴人把了脈,又細細問過如貴人的近況,貴人她……恐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近幾日來的飲食和睡眠皆不足,情緒波動劇烈,導致脈象紊亂,胎像不穩,剛剛驟然昏厥,又是動了胎氣。所以……所以……」
顒琰的臉色變了一分。
剛剛太醫回復他說如貴人懷了龍裔,他一下接受不來這突如其來的喜訊怔在那裡,便急著去瞧繡玥,還未來得及細問,誰知這群太醫躲在一旁竊竊私語了半天,竟然給了他這樣一個答覆!
「所以什麼!」皇帝從床邊倏地站起身,「你只要告訴朕,朕的這個孩子,究竟保得住保不住!」
孩子?繡玥睜大了眼睛,她完全亂了思緒,她的孩子?
她懷了皇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