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小姐,儲秀宮剛剛傳來懿旨,請小姐今夜亥時到欽安殿。」
「亥時?」
繡玥放下手裡的繡樣,「還是今夜?這道懿旨來的這樣急怕是不好。」
很明顯,對方是不想給她應對的時間,意在打她個措手不及。
「小姐,我聽說謕妃在外面請了個極厲害的薩滿進宮,拉著皇后娘娘在養心殿裡苦勸了皇上整整一日,說是欽天監推測出今夜亥時,妖星的妖煞之氣最重,趁著此時做法,便可驅散小姐身上的煞氣,才能保聖上長久之安。」
「聽養心殿傳出來的消息,皇上手臂上方的那道傷痕越來越猙獰恐怖,皇上若還是遲遲不肯下令處置,皇后娘娘就要執意去驚動前朝了。」
前朝後宮到時候,即便皇上有心要留她一命,恐也是不能了。
繡玥恍惚地伸出手,摸了摸脖間掛著的那個藍瓷瓶。
「皇后和謕妃如此大費周章,不惜與皇上言行相悖,看來今夜欽安殿這場法事,她們定然是十拿九穩了,要請君入甕。」
「我本就被傳不詳,驅除煞氣的時候出了任何意外,大可以推說是神佛顯靈,除去禍害。」
「小姐,如今敵強我弱,敵暗我明」寶燕擔憂著,「那咱們」
繡玥將手中的繡樣放在炕桌邊,站起身,「她們要一擊而中,咱們便也只有置之死地而後生。別擔心……誰想要我鈕祜祿繡玥的命,從來也沒那麼容易。」
只是
她的目光逐漸黯淡下去,過了今晚,她與皇上就再也不可能了。
雖然沒有愛過他,可是,她也曾存了跟他一生一世的心意,將他當做自己的夫君來愛重。
如今卻是不能了。
戌時三刻,繡玥準時來到了欽安殿門前。
鄂囉哩正在門口逡巡著,見到繡玥前來,禮數也顧不得周全,搶了兩步上前,壓低的聲音染著焦慮不安,只一句話:「小主千萬當心。」
繡玥點點頭,對他淡笑道:「多謝鄂公公。」
他歎了一口氣,跟著向裡走,「其實皇上還是想要護著小主的,只是兩宮拿皇上的龍體安康說事,皇上也不能說什麼。」
「還有」
他頓了頓,欲言又止地看著繡玥,為難道:「今早,宮外來報,陳德家裡的那個老婆子,被人毒死了。」
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繡玥向殿內邁進的步伐頓了頓,她低眸笑了笑。「這招不新鮮。」
欽安殿內焚著香,煙霧繚繞,法事法器於周圍一應佈置停當,殿內上空掛滿了符紙,場地中幾個薩滿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的法器,當中一個衣著不同的人用斗篷遮住臉,盤坐在地中央,想必就是那個謕妃請來的極厲害的薩滿。
繡玥冷眼瞧了那法師一眼,目光轉到皇上、皇后和謕妃身上。
她走至前,躬身道:「嬪妾參見皇上,皇后娘娘,謕妃娘娘。」
謕妃連連退後了一步,「如貴人,你還是就在那站著罷,快別上前來。」
皇后皺眉瞧了瞧謕妃,轉而道了一句,「起來罷。」
繡玥依言起身,目光隨之與皇上相接。
數日不見,皇上今夜不同於以往對她的視而不見或是冷淡,他也在看向她,目光飽含複雜。
繡玥別開目光,朝向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乃萬金之軀,國事操勞,嬪妾聽聞這場法事是皇后娘娘堅持要辦的,嬪妾斗膽,敢多問一句,這法事果真就有此必要?皇后娘娘是大清的皇后,還是過於迷信了這些怪力亂神之說」
「當然有必要!」謕妃接道:「本宮當年生皇長子之時,差點一屍兩命,就是虧得薩滿大師進入王府,保住了本宮母子性命,只是吾兒」
她本想繼續說什麼,說到此處,大抵終究說不出口,聲音漸弱了下去。
但她很快轉換了個口徑,對皇上道:「啟稟皇上,薩滿能夠以人的軀體作為凡人與鬼神之間的傳遞者實現通靈,使神靈以「附體」的方式附著在大師體內,並通過大師的軀體完成與凡人的交流,更可以此在精神世界中上天入地,驅鬼除妖!」
皇帝未置可否,繡玥先截了話過去,她笑著:「謕妃娘娘如此說,就是有必然的把握能夠驅除嬪妾身上所謂的不詳之氣了?若是驅除不成呢?那下場法事,下下場法事又再請高人,豈不是要折騰聖駕個沒完沒了?」
謕妃咯咯地笑了起來:「如貴人,你也不必當著皇上的面將本宮,本宮不妨明白著告訴你,本宮既然敢請皇上過來,就是對薩滿法師有十足的信心,有把握驅除你身上所帶的煞氣,不教你再傷害聖上!」
她不悅地瞥了一眼繡玥:「過了今晚的法事,等到驅散了如貴人身上的妖煞之氣,你就是再想為禍人間,怕是也沒那個能耐了。」
繡玥迎面冷嘲熱諷,她抬頭回以一笑,「嬪妾,拭目以待。」
「皇上,」皇后溫和著瞧向皇帝,請道:「時辰已到,開始罷。」
連日來的這些事,她知道皇上心中逐漸累積的不滿,連帶著對她這個皇后的冷漠與疏離,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她的心也很疲倦了。
忍釉對著遠處一個示意,便有幾個薩滿走上前來,一左一右將繡玥架到了場地中央去。
這時候,繡玥不想服軟,也不會開口向他求饒。
寶燕跟著一排宮人站在門口,眼睜睜看著繡玥一聲不吭被壓著跪坐到那個帶著披風的薩滿對面。
她真是心急的不得了,她知道繡玥就是這個吃虧的性子,為了旁人的事,她可以千般糾纏萬般低聲下氣,可到了自己那裡,偏偏就那樣執拗,死撐著不肯露出一點自己的落魄給別人看。
她倒是求一求皇上呀!
繡玥跪坐著,一群薩滿圍著她舞蹈、擊鼓,手執著法杖、神鞭、神鼓、銅鏡的法器,一邊怪聲怪氣地歌唱,夾雜著殿內厚重的焚香的嗆人氣味,她眼前開始一陣陣昏暗,周圍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六歲那年,被推進地牢裡,像是被放逐了,一個人面對漫無邊境的黑暗。
她低低地笑出聲,過了這麼多年,原來自己長本事了,竟還是混得這樣狼狽。
仍然也沒有一個能站出來保護她的人。
從前她寄希望於劉毓軒,可最後等來的是額娘用正妻之位交換來的出地牢,現在她倚靠自己的夫君,卻又被這樣的一種方式拋下了。
不遠處那抹明黃色的身影似乎一直在注視著她,繡玥心裡並沒有怪他將自己這樣棄如敝履,但她終究還是失望了的。
當他向她索要真心的時候,當他對自己表露心意的時候,當他將自己拘在身邊的時候,從前的一字一句,現在都成了諷刺。
對面坐著的薩滿忽然劇烈地抖動起來,仿佛真有「神靈」開始附體,他當著眾人的面,燒了一張佈滿符咒的黃紙,將灰燼抖落在器皿中,如老枯木的臉上裂開了詭笑,聲音沙啞著:「皇上,皇后,這是神靈所賜的聖水,請攜帶煞氣的妖星飲下,老身打坐之處已神靈聚集,只要飲下聖水,虔誠地跪坐此處,不出一炷香的時辰,全身的煞氣便可盡數被剝離。」
「從今以後,便能如常人一般的活著。」
繡玥瞧著那薩滿起身,將手中的器皿逼近至她眼底。
她笑笑,下意識去觸及脖間掛著的小瓶。果然,重頭戲上演了,這招也實在不新鮮。
「那還等什麼,」謕妃對帝後道:「難得大師功成,如貴人飲下了聖水,只消在跪上一炷香的時辰,神靈便可剝離其身上的妖煞之氣,就請皇上皇后恩准罷。」
她轉過目光,對著下方跪著的繡玥笑笑:「如貴人,這樣容易便能讓你得了自在,你可得了大便宜呢。」
「皇上」如今帝後出現裂痕,皇后的態度放軟了許多,「皇上,這樣也是為了如貴人好,以後她在後宮,也不必步履維艱的活著了啊。」
皇帝自入欽安殿起,就沒再同皇后說過一句話。
此刻也是,即便皇后如何試圖轉圜,做小伏低,他依舊置若罔聞。
「皇上。」繡玥在場中央,忽然喚了他一聲。
她從入殿內起,就一字未予他,如同他一字未予皇后。
顒琰也始料未及,繡玥會突然對他轉圜了態度。
出乎意料之外的,繡玥很痛快地接過了器皿,而後依言跪坐到了那個薩滿打坐的地方。
她捧著鮮紅的聖水,瞧向一直目光跟著自己的那個人,「皇上,嬪妾斗膽,想求一求皇上的恩典。」
謕妃瞧著皇后無聲地一哼,這個如貴人,都到了這份上,還不死心地在皇上那搖尾乞憐。
「你說罷。」顒琰道。
繡玥朝他認真地露出了點笑意,「皇上,殿內焚香太重,嬪妾想請您走近些,讓嬪妾看看清楚。」
顒琰愣了愣,就連皇后、謕妃也都沒沒想到她會提這個要求。
「皇上,如貴人很快就剝離了煞氣了,這麼會兒工夫,您還是別過去了。」出聲的是謕妃。
顒琰惆悵片刻,道了一聲:「無妨。」
「可是皇上……」
他已不再聽身後的規勸,來到了繡玥眼前所及。
「朕來了。」他站在她面前。「你有何話,想要對朕說嗎?」
繡玥凝望著他,搖搖頭。
「很快,過了今晚,就都會過去了。」他的語氣有點彆扭,似乎是想要安慰她。
繡玥仍舊沒有說任何話,她只是深深地瞧著皇上,努力地、一絲不苟地看著他。
想要牢牢將他的樣子記入腦海。
也許,這會是她最後一次再見他,不是皇上,而是她這輩子曾以身相許過的這個人。
即便她不愛顒琰,至少他曾經短暫地陪她共度過人生中的一段時光,雖然他留給她的餘生可懷念的印象,可能都有點兒糟糕,經常對她大發雷霆,時不時還那樣的蠻橫不講理,可她,她終究以為會跟他走完一生的。
想想她曾經,還那麼傻地擔憂他會走的太早,離自己而去,現在想想,多麼的可笑。
她與他之間,在她陰下這杯水之後,即將緣盡於此。
「小姐等等!」
寶燕甘冒大不韙,在遠處喊了一句,「皇上,即便是聖水,也要驗一驗毒罷?」
「混帳!」謕妃顯然比皇后緊張得多,「真是跟什麼主子就有什麼樣的奴婢!欽安殿都敢放肆,就該拖出去杖斃!」
「朕也以為,凡事入口之物,都該驗毒才是。」許是覺得繡玥看他的眼神太沉重了些,他不知怎的,自己心下無端也有些莫名的慌亂起來。
「皇后以為呢?」
皇后看了一眼謕妃,轉頭忙對皇上道:「皇上說的是。」
「既然皇后也同意,那便派人來驗一驗毒罷。」
「可,可是……再傳試毒太監前來,」謕妃的語氣明顯有些焦急了,「這,這若是耽誤了法師的時辰,恐怕會對法事產生異數啊……那這心血豈不是白費了麼。」
「皇上。」寶燕聞聲,忙從門口處奔上前來跪下:「回皇上,不用勞煩傳奴才了,奴婢是如貴人的奴婢,若真有毒,奴婢也願意走在如貴人前面。望皇上恩准,容許奴婢為主子試毒。」
那些無用的試毒太監來驗毒,怎比得過她這樣的製藥高手親自飲下,先替繡玥看看這裡面究竟有什麼乾坤!
「哎呀!」謕妃從剛剛的泰然自若,忽然變得坐立難安起來,她指著寶燕,「那個什麼的奴婢,你要喝就快喝!少在皇上面前聒噪!」
「是,」這樣的反應寶燕倒有些意外,「奴婢謝娘娘。」
說著,她便從繡玥手中接過呈聖水的器皿。繡玥擔憂地望著她,「真有把握麼?」
寶燕「切」了一聲,隨之飲下半口,她過了幾番,隨後任其流入肺腑。
「小姐?」她有點意外,瞪著眼睛瞧著這器皿,這裡面竟然無毒?
怎會?
「好了!」謕妃上前了幾步,支使著忍釉,「將她拉下去!別在這礙手礙腳!」
寶燕一臉不可置信地從繡玥身邊被帶離,那水怎會是無毒的?她絕不可能驗不出來的!
繡玥自然看得出她神情裡的意思,這水竟然無毒,不可能,謕妃費了這麼多心血和工夫,不惜冒著得罪皇上的風險,若不是在今夜將她設計除去,怎還會如此大動干戈?
難不成還能是真的為了她好,為她驅逐煞氣,才請了薩滿法師來到宮中?為的就是讓今後她過上幸福的日子?
繡玥遲疑著,將器皿中的聖水緩緩飲下,一面狐疑地看著謕妃,看她緩緩來到皇上身側,小心翼翼地陪著笑臉,「皇上,您萬金之軀,如貴人馬上就要被神靈剝離煞氣了,您還是——」
她話音未落,繡玥只聽到頭頂似乎一聲響雷炸開,在她抬起頭還沒反應過來得時候,便聽得殿內轟隆隆一聲,緊接著一根斷裂的漆木迎面砸了下來,她眼前一黑,耳邊嗡嗡響起一群混亂呼喊驚叫聲。
繡玥的後背完全貼在冰涼的地面上,睜開眼睛,隻瞧得到皇上近在咫尺的臉,他的血染紅了她的視線,後背的左肩處,壓著原本劈頭蓋臉要落在她身上的一截橫木。
「皇上……」
她的眼前一片瘡涼,心底比後背還冰冷無比。只能聽得到他在昏迷前,在她耳邊喃喃著:「你額娘說得對,朕是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