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柚子醒來的時候, 天還未亮。顧忌著暝秋還小,迷藥的量兩人沒敢多下。
於是小雌獙就見空蕩蕩的街上, 只剩下了自己。
藥勁未消, 頭暈疼暈疼的。她甩了甩腦袋, 眼前的重影才消散一些。
咦,哥哥呢。
清醒之後,柚子猛然意識到這個問題。
哥哥不見了!
她霍然睜大雙眼, 嘴裡呦呦地喚著, 鼻子四處聞嗅。
所幸昏迷的時間不久,柚子勉強能聞出幾絲哥哥的味道, 虧得她對暝秋的氣味熟悉, 這才能確定方位。
街上無人, 小雌獙低頭追著氣味在空蕩的城裡穿梭。她聞著聞著, 沿著哥哥的氣味朝前走,到了一處停了下來,嗅到了股刺鼻的香味。
像是梔子花濃縮起來的味道, 又像她從前舔食的舅母的胭脂的味道。
柚子抬頭, 望著面前的高樓。
棉……王王各。
三個墨團,她認不大全,只知道哥哥的味道是在這裡斷的——被濃鬱刺鼻的香味蓋了起來。
「咕咕……」
沒什麼好猶豫的,既然哥哥在裡面,她就得進去。未曾涉足過人類領域的小雌獙絲毫不知道會有什麼危險。總歸她有翅膀, 遇到危險扇扇翅膀跑到天上去, 普通走獸能奈她何?
毫不遲疑的, 小雌獙扇著翅膀飛過了院牆,剛好院中有棵大樹,她落在上面,伏在樹幹上打量四周地形。
好、好大……
天將亮,錦瑟閣剛剛安靜了下去。作為伊汐城中最大的花樓,哪怕白天也有不少客人住在裡面。
可是今天不太一樣,部堂親臨伊汐城,要在城中住一段時間。
從上個月起,以前常來的達官貴人便不再來了,唯恐被部堂點著名罵。
生意冷淡,顧十娘脾氣便火爆。整個店裡,上上下下幾十口人都等著吃飯,沒了那些大老爺,她這店壓根開不下去。
「我說了,我沒錢!」風韻猶存的老鴇雙手叉腰,對著曾經的老夥計喝道,「我說爺,我連我的清玉公子都要養不活了,哪還有的閒錢再買新人?再說了,部堂來的這段時間,不明不白的人誰還敢收,你們自己留著吧。」
「誒誒誒,十娘十娘,別這樣,您先看看貨先?」高瘦的男人陪著笑,「我保證,您只要一看,就移不開眼。」
「笑話,我開了十多年的花樓了,什麼絕世美人我沒見過。就算是蘇妲己再世,也不至於移不開眼。」女子啐了聲,目光卻移到角落裡。
她提了燈朝那走去,不屑道,「我倒要瞧瞧,什麼極品……」
當看清黑暗的角落裡男孩的面孔後,她急忙後退三步,攥著男人的衣襟低聲道,「這哪個爺家的小公子?」
「不是哪個爺的,就是個來歷不明的孤兒。」
「孤兒?」女子瞪眼,「孤兒長他這樣?別是部堂大人的公子,這可是殺頭的罪。」
「哎呦姐姐,部堂哪來的公子,他就三個女兒。」
「私生」
「不會不會。」男人擺手,「我觀察一天了,整個城裡就沒人找小孩,衙門裡也沒人報案,絕對不會是哪家的公子。」
他衝顧十娘使了個眼色,「我幫你帶了多少貨,哪次出差了?」
「那是我自個兒謹慎。」
「那這貨你還要不要?六七歲的年紀,嫩得很呢。」
女子剛欲開口,轉圈眼珠子,清了清嗓子,「不要,他身上的衣服不便宜,絕對不是什麼平常人家出來的孩子。這種貨我不接,你找別人去。」
「唉,」男人拉住她,半晌跺了跺腳,「都是熟人了,你還來這套。不多,就三十兩銀子。要不是部堂在,你去哪撿這麼個便宜。」
「二十兩。」女子挑眉,「我還有那麼大幫子人要養,手裡沒錢。」
「你!」瘦子深吸一口氣,「行,二十兩就二十兩,但以後他得給我爽爽。」
「成交。」
……
暝秋醒來的時候,是在陌生的房間裡。他摸著手下的被褥,感覺觸感不對,立刻從床上跳了起來。
這是哪,柚子呢,好臭的味道……
男孩掩了鼻,皺著臉別過頭,這是什麼怪味,又香又臭。對於獙獸靈敏的嗅覺來說極為刺鼻。
正四顧之際,門被推開。暝秋抬頭望去,只見一年約四十的女人笑著進來,「哎呀媽媽的寶貝,這麼快就醒了啊。」
「你是誰。」他警惕地後退一步,手撐在床上,愈發覺得空氣中有股怪味。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媽媽了。」顧十娘笑著,越看男孩越是滿意,「餓了吧,媽媽帶你去吃飯。瞧我的小寶貝,長得多俊,就是京城裡頭的公子,都比不上呢。」
暝秋當然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獙獸,但此時他無心得意,皺著眉喝道,「我妹妹呢,你把我妹妹帶去哪了?」
「妹妹?」顧十娘一愣,怎麼還有個妹妹?
她上下打量著男孩,男娃已經媚到這個地步了,女娃娃那還得了。女人當下心中一動,「我不知道你妹妹在哪,不過我可以幫你找她。來,跟媽媽說,你最後一次見到妹妹是在哪兒啊?」
「和我在一起。」
顧十娘握著團扇的手微緊,這瘦子在幹什麼,難不成把女娃送到隔壁怡紅樓了?這可不行,到時候真在隔壁出了個蘇妲己,她這錦瑟閣可怎麼辦。
得搶回來。
「你別急啊,媽媽這就去給你找,保證明天就給你找回來。」她彎腰,打算摸摸男孩的頭,被暝秋厭惡地躲開。
怎麼到處都有人想摸他的頭,當他是狗麼。
「不要你找,我自己找。」說著他大步朝外走去。
「站住。」女子似笑非笑地聲音從後傳來,暝秋腳步一頓,就見門口站著兩個高壯的漢子。
「你一個小娃娃出去,能幹什麼?」顧十娘坐在床上,衝男孩招手,「到媽媽這裡來,讓媽媽教教你規矩。日後呀,保證你過得比神仙還痛快。」
暝秋眯了眯眼睛,女子面上和氣,說得話也好聽,但他直覺迎接他的並不是好事。
可惜,「青樓」、「男寵」這些詞匯,寧曼卿從未教授給暝秋。只在野獸的世界裡待過的暝秋,也從來想不到,人類還有比虐殺食物更加陰暗的一面。
他後退兩步,轉頭猛地朝外跑去。
「給我抓住他!」女子厲喝一聲,門口的守衛立刻將瘦小的男孩按在地上。
「滾開!」臉被壓在地上,手臂反剪,骨頭生疼。男孩抬頭,一雙孩童的眼睛裡爆發出冷光和陰毒,「放開。」
顧十娘對上那雙眼睛,心頭一駭,方才還像個貴家公子,粉雕玉琢的惹人喜愛,為何如今,她卻仿佛看見一頭野獸一樣,駭人得緊。
女子冷下臉,「本以為是個知趣的,那些個規矩就想給你免了。看來還是得吃點苦頭才懂怎麼聽話。」
她對著兩個守衛揮手,「去,帶到管教室,讓黃先生親自調.教。記著別留下什麼傷疤。」
「是。」
……
柚子在樹上觀望了一會兒,無措地望著滿滿的格子。她知道,一個格子裡住一個人,人類像蜜蜂一樣喜歡住在格子裡。
可是哪個格子裡有哥哥呢?
她動了動鼻子,除了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其他什麼也沒聞到。
正無從下爪,柚子便聽到西邊的角落傳來動靜,她轉頭看去,就見自己的哥哥被兩個男人帶著往外走。
「咕……」柚子剛開心叫了一聲,就聽見暝秋暴怒地掙扎聲,「放開!你們別碰我!」
小雌獙臉上的雀躍消失。她伏在樹上,眼中的欣喜漸漸冷卻,轉而變為凝重。
不管語言內容,她聽懂了哥哥這個語氣的意思。這是面對敵人才有的吼聲。
柚子弓起了背,靜靜地看著暝秋被兩人帶入了院後的屋子裡。
等到動靜消失後,她才如靈貓一般從樹上悄無聲息地爬下。
那雙獸瞳裡,泛起了野獸特有的狠意冷光。
跟在寧曼卿身邊太久,可柚子到底是柚子,一隻嗜血兇殘、能從豺王背上撕下一塊皮肉的野獸。
她的爪牙從來沒有一天遲鈍過。
雌獙如遊魚一般,靈活地在這偌大的錦瑟閣中穿梭。她耳尖微動著,一旦聽到人的腳步,便藏到柱子或是樹叢後,謹慎卻快速地朝暝秋所在的房內移去。
柚子跳到房子邊上的大樹上,將自己藏進了茂密的枝葉中,小心打量周邊的一切。
白色的平房外面站著剛才扣押暝秋的兩個侍衛,柚子摸不清房裡還有沒有人。
北面的牆下開了個小窗口,用了三根鐵條攔出四道空隙,可以透氣,卻不能讓陽光照入。
柚子靜靜地等待著,過了不久,見房門再度打開,一身穿藍色長袍的削瘦男人從裡面走了出來,他撣了撣衣袍,外面兩人見了他,恭敬低頭喚道,「黃先生。」
男人消瘦蒼白,兩邊的顴骨高高突.起。聽了這話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開口道,「先關兩天,給水別給吃的。兩日後我再來。」
「是。」
柚子咧了咧嘴裡的尖牙,她不知道哥哥為什麼會關起來,但是顯然這個人不懷好意,是個壞人。
兩個守衛給房間上了鎖,也不再外幹站著。他們的任務只是每天隨時來看看情況,保證人沒有跑沒有死就行了,區區一個六歲的孩子,被關在這裡面,還沒有能跑出去的。
日頭早已大亮,兩人往廚房走去,打算先吃了早飯,過會兒再來看一眼。
這個房子建得僻靜,畢竟是專門調.教不聽話的孩子的,顧十娘也不想惹人注意,專門挑了偏僻的地方,平時除了調.教師和守衛,基本就沒人再來。
柚子確定再沒有人之後,急忙從樹上跳下,朝大門跑去。
她看了眼門上的鐵鎖,又用頭頂了頂門,確定自己打不開,不在正門浪費時間,一掃尾巴就往房子北面的小窗口跑。
小窗口大概兩隻兔子那麼大,釘了三根鐵柱,留出的空隙柚子一年前能鑽進去,可現在絕對無法通過。
她用鬍鬚側了側洞口,既然這樣過不去,那就只能把鐵條掰開了。
她偏著頭,張嘴就咬上了人手指粗細的鐵柱。
叮——
牙齒和鐵石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小雌獙倒退兩步,痛得眼淚都差點流出來。
咬不動……不僅咬不動,而且感覺牙齒都要碎了。她歪著頭,把咬痛的那面臉在牆上蹭了蹭,權當自己給自己揉揉,待不再那麼疼了之後才開始在窗前來回踱步。
她又想去打正門的主意。返身去咬了咬鐵鎖,柚子絕望地發現,還是咬鐵柱容易。
小雌獙深吸了一口氣,趴在房子北面,對著牆角的小窗口較上了勁。
一根鐵柱手指粗,又是專門關人的地方,釘得極為堅固。
柚子歪著頭,在最左邊的鐵柱那裡啃咬了半天,牙齒磕在粗糙的鐵上,崩得一片生疼。
她是獙獸,不是老虎,只比赤狐大了點,還沒有一隻草狗大,如何能把手指粗細的鐵石咬斷?
才咬了半刻鐘,柚子就覺得口中一片腥甜。她停下來,朝邊上吐了吐舌頭,一團血沫便流到了地上。
酸、澀、痛。
滿口的鐵味,不僅牙齒,就連舌頭也因為長時間的接觸,被磨破了一層皮。
可就算這樣,她也不能離開。哥哥還在裡面,除了她,還有誰能救哥哥?
「咕咕咕……」
門裡忽然傳出了雄獙的叫聲,柚子精神一震,急忙把尖尖的嘴吻伸進鐵條之間的縫隙裡,激動地回應起來。
「咕咕咕咕!」哥哥等等,柚子馬上帶你出去。
她叫著,又扭過頭,哢哢地咬了起來。
「咕咕咕。」暝秋的聲音有些無力,他催促著妹妹離開,似乎並沒有想讓她救自己的意思。
柚子疑惑地再度停下,睜大眼睛努力朝裡面看去。
她趴在地上,努力把自己的尖吻擠進去,睜大了眼睛往裡看。裡面黑漆漆的,只能瞧見在邊上的角落裡,好像有個鐵籠子。
「咕咕咕……」哥哥在籠子裡面?
小雌獙驚疑地叫起來,為什麼在籠子裡面?人類為什麼要把哥哥關起來?她摸過來的時候,看見廚房有好多舅母吃的一盤一盤,明明人類不餓有食物,為什麼還要把哥哥關起來?
暝秋的叫聲忽而尖利,這是小時候他命令柚子時的語氣。這樣的叫聲往往是最後的通牒,如果柚子不按他說的做,就會被暝秋狠狠咬一口。
柚子委屈地嗚嚕兩聲,剛想跟哥哥說她不走,她要把哥哥救出來,就聽見遠遠傳來了人類的腳步聲。
她望瞭望才留下幾個牙印的鐵條,又望瞭望邊上的大樹,最後一咬牙,迅速躥到樹上,把自己藏了起來。
小雌獙爬在樹上,緊張地往下望。原來是剛才走的兩個侍衛又回來了。
柚子尾巴不知不覺束了起來,她害怕這些人類對哥哥再做出什麼不好的事情,全身都崩得像石頭那麼硬,隨時都能衝下去。
所幸兩個侍衛沒有走近,遙遙看了眼屋子,便又離開去做自己的事。
柚子大喜,立刻又從樹上跳下來,奔到咬出幾個牙印的鐵條邊上,哢哢地開始磨咬。
至於哥哥的命令?
到時候再說吧。
小雌獙閉著眼睛,嘴裡分不清是鐵銹味還是血腥味。
她自己看不見,那尖利的牙齒上已然磨出了缺口,血色從嘴角溢出。
那根鐵條上,被雌獙的血液染得黑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