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剛剛過了初七, 緋氏的大軍就如蝗蟲一般,風卷雲殘地壓過了南方的土地。
破竹的勢頭和之前截然不同,這讓反王的妖盟頭皮發麻。
反妖王的聯盟經過一年的苦戰,在灰雄那裡取得了進展,都打到了蒲蓮門下了,另一邊緋氏也在白樺城受了措,折損無數。
眼看著明年說不定就能一鼓作氣收拾了戰局,誰曾想到快大功告成前,緋暝秋跟個沒事妖一樣,不僅看不出半點折損, 甚至更甚從前。
無窮無盡的兵力源源不斷地支撐著他, 相比之下,各個部族組成的妖盟已是疲倦無比。
更令妖不安的是, 因為長時間的征戰,不少邪妖的嗜血本性被勾了出來, 軍隊裡發生了士卒相噬的事情。
狼族的士兵吸了狗族的妖力,豹族又殺死了幾隻獾,食草的妖獸們更是成為了眾妖的食物來源。
撕開了人類的外形,稍有波折就讓這些邪妖露出了本性。
說到底不同種族的野獸彙集在一起,日夜相伴,這本就是與天道相違背的事情。
野牛再如何厲害, 在肉食者眼裡也只是噴香的食物, 要與之通力合作, 確實有些困難。
高級的妖精可以遏制本性, 理智地控制自己,下面的小妖們可沒有這樣的自製力。
外敵當前,內部先亂作一團,到了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早已不言而喻。
不到半年的時間,妖盟土崩瓦解。
世道混亂,戰爭連連,不少肉食者們趁亂自立為王,各處都開始了戰亂。
食草者們或是歸順,每年繳納進貢;或是聯合起來共同抵禦外敵。
一時間,邪妖界混亂不堪。
邪妖界出了打亂,仙妖們多少被牽扯了進來,於是戰場上魚龍混雜,到了最後都不知道誰是敵人誰是友方。
而灰雄也在長時間的征戰裡徹底萌生了野心,他召見了幾次緋暝秋同他密談,要求緋暝秋提供他兵力和錢財,幫助他一統妖界。
緋暝秋二話不說撥了兵馬給灰雄,盡心盡力的模樣仿佛真的是一個忠誠的臣子。
妖王和緋氏的兩股力量相結合,很快蕩平了大半妖界。
軍隊所到之處無往不前,比起一盤散沙各自為政的小部族來說,這支浩大的軍隊實在是太強大了。
終於在初冬之際,邪妖界的勢力重新洗牌,一分為三。
占了大頭的無疑是灰雄,緋暝秋依舊盤踞西北,這一年來幾乎沒有擴展一寸土地。
最末的是一些尤不死心的部落,零散地殘喘著,時刻準備反擊。
一切似乎都塵埃落地,散妖們偶爾掀起一點浪花,卻根本無法動搖強悍的妖王。
灰雄成了這千萬年來第一位掌握實權的帝王,重新辦了一次登基的大典。
緋柚同緋暝秋前去道賀的時候,受到了最高的待遇。
作為妖王最得力的臣子,緋暝秋位列王座之下,頗有一妖之下萬妖之上的意思。
典禮的前夜,蒲蓮的王宮裡舉辦了宴會。
不管在座的妖精們多麼憎恨灰雄,如今都擺出了諂媚的神色,賀詞不絕,只希望對方能不要再計較之前的戰事,放過自己和族人一馬。
灰雄面帶得意,一一收了上供的禮品,當了千年的妖王,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暢快過。
這才是真的王該有的待遇,從前的他不過是個傀儡罷了。
望著痛快得意浮現於面上的灰雄,緋柚移開了目光。
真是難看,到了現在什麼都沒有發覺,還做著稱王的美夢。
這樣的匹夫,若不是哥哥要用他,早就死了無數次了。
無聊的宴會,無聊的蠢貨,無聊的世界。
緋柚垂眸,往緋暝秋的身上倚了倚。
她不喜歡這裡,更不喜歡哥哥要對著毫無關係的妖精們笑。
緋暝秋察覺了妹妹的情緒,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再等等。」他抬著扇子,遮住了下半張臉,同妹妹私語著。
也就是這幾天的事了,軍隊蟄伏在蒲蓮城內外,腳下每塊地磚下都藏著即將完成的陣法,待後日舉行登基大典的那一刻,一切也就都結束了。
「暝秋,可是食物不合口味?」上方的灰雄分了絲注意在緋暝秋身上。
天下既定,他絕不會放任緋暝秋坐擁西北,分走他的領地。
緋暝秋要除,但不是現在。
他還要用緋暝秋的兵力財富來鎮壓那些不聽話的散妖,因此灰雄打算使緩兵之計,先拖上個幾年。
就是吃,他都能把緋暝秋吃窮吃垮。
若是緋暝秋知道了妖王的打算,他怕是得贊一句陛下仁慈。
哪像他,人家才剛剛統一了幾天,還沒舉行登基大典,就要打碎灰雄的美夢。
「怎麼會,陛下賞賜的東西,哪裡有不好的道理。」緋暝秋舉起面前的酒杯,對著灰雄笑道,「陛下,請。」
說完他率先飲下,將杯口朝下示意,裡面的酒水一滴不剩。
「誒,」灰雄擺手,「同你喝有什麼意思,酒還是要佳人伴著才香。」
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了緋暝秋身邊的緋柚,上了年紀的妖王笑了,「你說是不是,暝秋?」
緋暝秋笑容不變,捏著酒杯的手指卻緊了三分。
幾百年了,這種事情幾百年沒有發生,倒讓他忘了曾經是怎麼忍下來的。
緋柚伸出小腿,輕輕蹭了蹭哥哥,隨後端起了面前的酒杯,軟了聲音,「緋柚祝陛下一統兩界,萬妖來朝。」
她眉眼清冷,從不溫柔含笑,偏生說話的聲音又軟又糯,說得沒有一點喜慶和氣勢,倒像是含了塊糖似的。
灰雄手指動了動,連連大笑,「好,好,好。」他先一步飲下了杯中的酒,把杯子一扔,對著緋柚招手,「小寶貝,來本王這裡坐。」
緋暝秋呼吸一稟,全身的殺氣赫然凜冽。
緋柚急忙暗中扯住了他的衣袖,微不可查地搖頭。
灰雄這舉動本就是在試探哥哥,這是最後的關鍵時刻,不能因為一時衝動毀了這些年的隱忍。
她起身,在場中多位妖精戲謔的目光中朝灰雄走去。
多麼噁心。
前兩天還是重臣兄弟,今天就要在所有的妖物面前如此打哥哥的臉。
噁心的犀牛。
緋柚垂眸,腰上一熱,被粗厚的大掌覆了上去。
噁心的東西,她要親手殺了他。
「哈哈哈哈,不愧是你親自雕琢的美人兒啊。」灰雄望著下方的緋暝秋,將緋柚攬到了自己懷裡,「這身段氣味,果然不是庸脂俗粉比得上的。」
緋暝秋收在袖子裡的手死死捏住了骨扇,他勾唇笑道,「能得到您的誇讚,也不枉她鬧著吵著要來蒲蓮見您了。」
殺了他……立刻!
「不過同緋大人還是差了點。」對面的一隻鷹妖接嘴道,「這再美的美人兒都比不上緋大人啊,是不是?」
此話一出,殿內的妖精都笑了起來。
他們本就瞧不起緋暝秋,如今妖王有意給緋暝秋難堪,他們自是樂得配合。
什麼功臣棟樑,那是最不好當的東西,帝王上位,總是這批肱骨先被盯上開刀。
要不說緋暝秋是隻狐妓,一天到晚只知道勾勾搭搭,沒半點腦子。
「我說緋大人既然這麼會侍弄,要不然乾脆就別回西北了,留下來專門為陛下調.教美人怎麼樣?」
「對啊,看看緋柚那模樣,我都心癢癢了,緋大人那裡還有沒有這樣的妹妹?我出十萬兩黃金買一個。」
……
哢——
突兀的骨碎聲響在殿中,明明輕微得幾乎不可察覺,卻在一瞬間止住了所有的笑聲。
寂靜之中,坐在緋暝秋對面的鷹妖倒在了地上,半個腦袋被碎成粉末。
紅白的腦漿流出,發出腥臭的味道。
殿中正在舞袖的幾隻羊妖當即尖叫著瑟縮一團。
所有妖的目光集中在緋暝秋的身上,他右手執扇,左手還呈爪狀,似乎方才握捏了什麼東西。
那鷹妖的腦袋分明就是緋暝秋隔空捏碎的!
大殿原本熱鬧的氛圍瞬間退散,灰雄變了臉色,死死扣住了緋柚的腰,那隻巨大的手掌再用幾分力就能捏斷少女的腰肢。
緋暝秋將扇子抬起了幾分,遮住了鼻尖以下的半張臉。
「哎呦真是不好意思,那麼大一隻鳥坐在我面前,肚子餓了,沒忍住。」狹長的鳳眸冷冷瞥過四周,出口的話語依舊是妖媚的語氣,和平時一般無二。
眾妖陡然清醒,不管外界再怎麼傳緋暝秋是靠美色上位的,他也是能打下整個西北的大妖。
傳言終歸是傳言,幾乎沒有妖精見過緋暝秋的本事。
一直以來,動手的都是緋暝秋身邊的部下,他自己從不單獨行動。
久而久之,那張過分媚氣的臉和帶笑的語氣麻痹了眾妖,讓他們忘了這隻絕非善類。
灰雄哼了一聲,面色不虞,「這是做什麼,本王的興致都給你攪了。」
還不待緋暝秋開口,緋柚先一步伸手拉住了灰雄的手,輕輕地搖了搖,「陛下不要生氣,死了一隻鳥而已,哥哥不是故意的。」
少女吐氣如蘭,淡淡的香味彌漫四周。灰雄聞到這股味道,莫名就心軟了下來。
他拉起少女的柔荑,捧在手心裡把玩,「你哥哥要是有你懂事就好了,你說該不該罰他?」
緋柚乖巧點頭,「就罰哥哥三天不許上妝好不好?」
灰雄一聽,大笑出聲,「原來你哥哥每天都姑娘似的畫了臉才出門?」
兩妖旁若無人的交談起來。
這樣的場景緋暝秋熟悉又陌生。
曾幾何時,他還不是部族的族長時,妹妹便是這般替他討寵,明裡暗裡為他爭下了多少好處。
憤怒,不甘,嫉妒,可卻悲哀地自動挽上了討好的笑容。
「王,您別聽她胡說,臣才沒有這樣。」
到了今天,也不得不陪演這種戲碼。
邪妖、仙妖、人類,甚至是神……壓在他頭上的存在如此之多,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結束這種屈辱的日子,到底要什麼時候他才能真的肆意妄為。
說他殺妖取樂,揮霍無度?
取什麼樂,有什麼可樂的,他一點都不會覺得痛快!
殺幾隻不足為道的小妖精,住在大一點的宮殿裡就是快樂了?
不,越是這樣他越是暴戾煩躁。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那麼多比他強大的存在,隨時都能要了他和妹妹的性命,隨時這些金銀珠寶、奢華安逸的日子都會被付之一炬。
如果灰雄聯合了所有妖精打過來了怎麼辦?
如果老祖宗想殺了自己怎麼辦?
如果仙妖彙聚討伐自己怎麼辦?
如果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終於容不下自己了怎麼辦?
他不想死,不想跌落泥潭,不想再回到從前的日子了!
該怎麼辦?
有什麼辦法能讓這些隱患統統消失?
有辦法。
把比他強的全部殺了就好了。
所有東西都比他弱的話,就再也沒有誰會威脅到他了!就再也不需要擔驚受怕了!
邪妖界、仙妖界、人類、神明,全部都低自己一等才可以!
不能有誰比他強,不能有誰脫離了他的掌控!他要成為天地萬物的主宰,三界六道的帝王!
只有這樣……只有這樣才是最安全的。
這便是緋暝秋發了瘋的野心。
那場宴會在緋柚的魅術軟話下結束,險險地化解了一場危機。
可晚上回蒲蓮的行宮時,緋柚發現哥哥沉默了不少,甚至有意無意地避開了自己的觸碰和目光。
「好好休息,」緋暝秋坐在床邊,碰了碰妹妹的臉,「哥哥出去一趟,你先睡吧。」
說完他起身,準備離開。
「哥哥!」
腰間一緊,被少女從後面抱住了無法動彈。
「哥哥為什麼不理我,今天……今天柚子是不是又讓哥哥不高興了?」
緋柚的聲音和手臂一同顫抖著,她的額頭緊緊抵在緋暝秋的後背上,連討好地磨蹭都不敢動作。
緋暝秋歎了口氣。
他扭頭,那張臉上失了從前會對妹妹露出的安撫笑容。
月光之下,悲哀而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