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一行妖在蒲蓮待了沒幾日便啟程回去。
緋暝秋那晚上進宮同灰雄到底密談了什麼, 緋柚不知道, 但按照他們的計劃, 大抵可以猜測出一些內容。
因著緋暝秋勢力坐大,其餘各族首領紛紛催促灰雄出面來敲打一下。
實際上灰雄自己是否在意呢,他自然是忌憚緋暝秋真的有朝一日把自己趕下王座的。但與此同時,他同樣厭煩那些催促他的各族首領。
身為帝王,最討厭的就是受制於人, 哪怕一開始他就只是個名存實亡的傀儡。
緋暝秋要做的很簡單。
避開各族首領的耳目去向灰雄稱臣,狡辯說自己並無二心,到目前為止,他收納進來的幾乎都是獙族,這只是他們獙獸之間的小打小鬧,完全無傷大雅,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不過他這些年過得不太好, 還有幾個仇家, 像是豺狗、白虎、狼族這些, 如果灰雄能同意的話, 他很想報一報當年之仇,攻佔下來的美人財寶, 都願意拿出一半進貢。
灰雄當然不會眼睜睜看著緋暝秋用這種理由接著擴大領土,但是一聽他接下來想要進攻的族群, 不免心裡嘲諷。
豺狗灰狼白虎, 這些是連他都忌憚三分的妖物, 緋暝秋這不陰不陽的東西, 還想占他們的便宜?
他是絕對不相信緋暝秋可以攻下的,幾乎是嘲笑著應下。
除了幾個獙族,緋暝秋之前攻佔了不過幾個鳥族,真正大的野獸他都避開沒有動手。或許這次讓緋暝秋在那幾個部族上嘗嘗苦頭,就立刻明白自己的實力了。
將這件事當做笑話的灰雄渾然不知自己應下了什麼東西。到了這個地步,計劃的第一步已經走完。
回去的車廂裡,多了個左砂。
緋柚貼在哥哥身邊,安靜聽兩妖對話。
「前晚妖王私召您的消息,已經發到了各族。」左砂估摸著時間,「現在應該已經傳到了各族首領的耳中。雖然已然辦得十分小心,屬下擔心要不了幾天,妖王就會察覺。」
「偶爾有一兩處走漏風聲不要緊,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緋暝秋拍拍妹妹的頭,下一瞬一對毛茸茸的紅色耳朵就冒了出來。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撚磨著薄薄的耳骨,耳骨亂中帶韌,覆著一層柔軟的絨毛,揉捏起來觸感格外好。
接著對左砂道,「只要確保灰雄不知道消息是我們放出的就行了。他王宮裡各族的眼線也不少,到底是誰傳出去的,誰知道呢。」
「是。」左砂低頭,卻發現對面的少女正盯著自己,目光相交後,緋柚若無其事地移開視線。
「這樣一來,各族首領都會以為妖王和您站在了一條線上,日後我們的一舉一動便代表了妖王的一舉一動。」左砂臉上難得柔和一片,「這樣我們的壓力就會被分散很多。」
緋暝秋挑眉,「瞧你樂的,不過是點小手段,算不得高明。」
「是,屬下忘形了。」單單只是一個私召的消息並不能徹底勾起各族的疑心,從蒲蓮之後,他們得立刻準備進攻中原的豺狗一族。
中原的豺狗毗鄰蒲蓮,以兇悍狡猾出名。
剛剛私下見過妖王的緋暝秋,一從蒲蓮回來就攻打妖王領地邊上的豺狗,這無疑是徹底坐實了他們同妖王一條心的傳言。
接下來的灰狼、蟒蛇、白虎,皆是較為強悍的部族。
他們不需要要打贏,只需裝腔作勢的進攻,放出妖王有意收拾這些實力強勁的妖族的訊息就足夠了。
到時候所有的矛頭都會指向灰雄,他們只需在一旁看著就好。
至於計劃的第三步。
「王,屬下何時再去見灰雄?」
「這事兒你可不夠分量,非得我親自去不可。」手下的耳朵戰慄著,緋暝秋愈加加重了揉捏的力道,「就在收了中原那群豺狗的時候,我一道順便去蒲蓮了。」
第三步,由他親自告訴灰雄各族皆有了反心,這樣一來,四面楚歌的灰雄,只能徹底站在自己這方了。
說到底,從頭到尾他在做的,就是將傳言變成事實而已。
嗯,不過分。
「是。」左砂接著道,「昨天傍晚柳青已經抵達了昊山,現在正在宮門口迎駕,可需將午膳的時間推遲?」
緋暝秋偏頭,看了眼懷裡的妹妹,耳朵被長時間的□□,眼神已然渙散,額上也蒙了一層薄汗。
「讓柳青等著,一頓膳食的時間,還不至於那麼著急。」他憐愛地舔去少女額上的細汗,終於放過了那對耳朵。
飛車速度減緩,慢慢朝下駛去,緋暝秋起身,率先踏出車門。
他一眼就看見迎接的儀仗隊隊首的男子。
男子一身青衫,墨發用玉簪挽起,面色白皙,扮了人類的書生模樣,在一眾妖氣衝天的妖裡顯得格格不入。
他察覺到緋暝秋的目光,不僅沒有低頭下跪,反倒彎起眸子露出了溫潤的笑容。
柳青,緋暝秋手下唯一擔任堂主職位的樹妖。
……
…………
進食之後緋柚退出了王殿,她出來時和柳青擦肩而過。
「殿下。」青衫的男子微微彎腰,朝她行禮。
「哥哥在等你。」緋柚頷首,衝剛剛出兵回來的柳青道,「辛苦了。」
「為王分憂,怎麼會辛苦。」他笑著,遞給緋柚一紅色的小盒子,「我這次回來路上買的,嘗嘗看?」
緋柚打開,紅色的盒子裡面躺著六顆龍眼大小的珠子,色澤如同琥珀,呈半透明狀。
她嗅了嗅,是糖。
「那我先進去了。」柳青朝她低頭示意,撣了撣衣襟上的浮塵後邁步走上進了殿中。
兩妖就此別過,緋柚直徑朝尚衣局走去。
藍雲兒來了那麼久,她還一次都沒去看過,也不知道兔子習不習慣住在這裡。
尚衣局是內宮占地最大的場所,從絲線的選取到織布漂染以及最後的成衣製作全部都在裡面進行。
不僅是衣物,各種飾品也由它承擔,只是靠近就能隔著院牆聽到裡面織布機的聲音。
緋柚推開門的時候,就見正在簪子上鑲嵌寶石的藍雲兒。
她挽著袖子,露出一整節纖細的小臂,頭髮利落的盤在後面,隻插了根木簪。
這是精細活兒,兔子姑娘一雙紅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手上的物件,額頭上被熱出一頭的汗,她抬起手臂直接用肘關節上的衣料拭了拭。
活像村姑。
緋柚敲了敲門框,看見埋頭工作的兔子赫然抖了抖,顯然是被突然的聲音嚇到了。
她轉頭,看見門口的少女時,眼睛亮了起來。
「殿下。」
藍雲兒放下手裡的東西跑過來,又在緋柚半丈遠的地方停下,拘束地站在那裡,把兩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
「您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緋柚轉身,「出來玩嗎?」
「啊,玩?好、好啊。」小姑娘一雙眼睛亮晶晶的,臉也漲得通紅,亦步亦趨地跟在緋柚後邊。
和之前她吸取人類陽氣時的模樣天差地別。
兩妖走到了後院,就坐在了臺階上。
「那個,那個特地讓您來看我,會不會耽誤您的時間?」藍雲兒規矩地坐在緋柚旁邊,之間隔了兩個人的距離。
「我在這裡挺好的,左砂大人特別照顧我,您如果忙的話」
「張嘴。」
看著忽然伸到面前的珠子,藍雲兒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識張開嘴巴。
緋柚一手撐在兩妖之間的空隙上,她側著身子,沒有把伸到藍雲兒嘴前的手收回來,反倒伸出食指,戳了戳兔子姑娘含著糖鼓起來的臉頰。
啊,好軟。
「你真的是隻兔子。」
藍雲兒感受著嘴裡甜絲絲的味道,無措地低頭,「我、我本來就是兔子啊。」
緋柚歪著頭,近距離打量她的神色,「好吃麼。」
「很甜。」
「那都給你了。」她將紅色的盒子塞到藍雲兒懷裡。
藍雲兒一愣,小心翼翼地問,「這是不是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要。」
連盒子都做工精緻,這糖也必定不是凡物。
「糖而已。」
「殿下,我已經很受您照顧了,不能再拿您的東西。」
緋柚又戳了戳她的臉,「你叫我什麼。」
「殿、殿下?」
「誰教你的。」
她還沒說什麼,藍雲兒就像做錯事了似的低下頭,「沒有誰教我,是我聽大家這麼稱呼您,所以跟著叫的。」
「左砂?」
藍雲兒不說話了,把頭低到快埋進了胸裡。
因為怕挑撥她和左砂之間的關係,所以找了別的理由來回答。緋柚垂眸,「你們兔子都是活得這麼小心翼翼的麼。」
女孩勉強笑了笑,「沒辦法,我們只是兔子嘛。」
沒有尖銳的爪牙,沒有致命的毒素,沒有羚羊的速度,也沒有野牛的體格。這個世界上,幾乎誰都可以輕鬆捏死他們。
他們只是兔子啊。
「叫姐姐。」頭頂忽然一重,藍雲兒愣怔著,身旁看起來比她還小的少女一本正經地揉了揉自己的頭,「以後我罩著你。」
「這樣會不會不太好……」
「沒有什麼不好的。」緋柚收回手,「有誰說不好,就打到他說好為止。」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是認真的,並不是玩笑話。
藍雲兒可能不知道,在那段絕望無助的時光裡,叼著玉靈牌朝自己蹦過來的小白兔,對於緋柚來說是什麼樣的存在。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臉,輕輕嗯了一聲,臉頰微紅,「緋姐姐……」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母親的事情了麼。」
這句話話音剛落,藍雲兒的臉色倏地煞白。她抱住膝蓋,沉默了下去。
「也不是什麼大事。」半晌,她輕輕開口,聲音揉碎在風裡,微不可查。
「因為皮毛比較特殊,娘親和姐姐們被獵戶剝了皮賣到了城裡。」
「我……只找到了三個姐姐。」
將近千年的時光裡,她徘徊在人類的城市,兜兜轉轉,捨了身子,到了最後,隻湊到了三張姐姐身上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