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甯曼卿作為一個從小接受女戒女訓的貴族小姐， 她既然把兩個孩子劃分到自己的親人名下， 自然而然就開始上心孩子的教育問題。

　　暝秋外貌與六歲的孩童相近， 實則不過三歲，寧曼卿猶豫再三，還是從最基礎的認字教起。

　　識字授課的情況不容樂觀， 男孩咬斷了筆，把筆頭的狼毫羊毫全部撒了一地，連紙張也給撕碎了。

　　他抬著下巴，一臉執拗地同寧曼卿對峙。

　　墨雲進山採藥，要出門兩天，暝秋知道光憑寧曼卿一個人奈他不得。

　　寧曼卿歎了口氣， 和暝秋軟磨硬泡了小半個月，終於放棄了這樣常人式的教學。

　　但孩子的學業不能耽擱。尤其在寧曼卿看來，暝秋是男孩，男孩就更得加緊讀書，柚子若是任性，她尚且可以緩個一兩年， 暝秋身為男孩子，卻驕縱不得。

　　六歲開蒙，這時候的孩子若是教育的好， 則會養成讀書學習的好習慣；若是鬆懈了， 懶怠地想法就會伴隨他一生。

　　向來溫柔柔弱的寧曼卿， 在這件事情上起了難得的強硬態度。

　　柚子有時候也覺得哥哥這麼任性不太好。她見過寧曼卿讀書， 一筆一墨一書一紙， 這個雌性都是用極其虔誠的態度對待的。她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但見寧曼卿的神情，應該是很貴重的。

　　哥哥這幾天毀的筆墨，都是舅母從櫃子裡搬出來的，柚子知道好東西都會放在櫃子裡，就像老鷹的大鳥蛋都是藏在懸崖上的鳥窩裡的。這樣弄壞了舅母珍藏的東西，似乎有些傷人心。

　　寧曼卿掩著唇咳嗽了兩聲，喚童僕把亂糟糟的屋子收拾了，又垮了肩膀，背對著一臉囂張的男孩歎了口氣，扶著門框慢慢走了出去。

　　這樣的結果讓暝秋很不滿意，他寧願寧曼卿打他一頓，或是疾聲厲色地罵他一通，這才是暝秋所熟悉的反抗後得到的結果。

　　現在這樣好像寧曼卿為他付出了什麼，而他還恩將仇報似的，讓暝秋彆扭極了。

　　他一個人坐在房裡，臉上的跋扈神情也沒人來看，再保持下去反倒白費自己的力氣。於是暝秋從地上抄起柚子，抱著妹妹坐到了金絲楠木的桌子底下，小聲咒駡起來。

　　他們只是來尋個庇護的，這個女人管得未免也太寬了，還不如讓他當個僕人，讓柚子當只看門狗，這樣天天不倫不類的住著，真是心裡憋悶。

　　柚子抬頭，用頭頂蹭了蹭哥哥下巴，安靜地窩在哥哥懷裡不說話。

　　她固然覺得寧曼卿人不錯，可心是絕對偏向哥哥的。只要哥哥現在一聲令下，她會毫不猶豫地咬斷寧曼卿的脖子。

　　兩者孰輕孰重，柚子心裡有一杆清楚的秤。

　　兩兄妹一直縮在桌子底下，等到晚上要睡覺時，寧曼卿還得來這裡找他們。

　　她揉著太陽穴，無奈歎息一聲，「好好好，不學了，以後都不學了。」

　　暝秋這才得意地哼了一聲，表達自己反抗成功後的興高采烈。

　　他和柚子一起四肢著地地從桌底爬出來，又聽寧曼卿到，「雲郎不在，今晚就睡我的房間吧。」

　　這話似乎是在詢問暝秋，可女子卻微微俯身，對著柚子伸出了雙臂。

　　柚子嗷了一聲，撲到舅母懷裡，被抱了個滿懷。

　　「我才不…」暝秋剛一張嘴，就看一人一獸靜靜地望著自己，兩雙黑玉般的眼睛像是軟木塞似的，把他後面半句話堵在了喉嚨裡。

　　他只好轉頭切了一聲，低聲道，「晚上被咬斷脖子，可別怪我。」

　　狡猾的人類，劫持了妹妹來威脅他。

　　人類真是最惡毒的動物。

　　寧曼卿輕笑一聲，沒有接暝秋的話，兀自抱著小柚子往外走去，嘴裡柔柔唱著，「走咯，舅母帶寶寶睡覺咯。」

　　柚子喜歡寧曼卿的大床，上面沾滿了舅母香香的味道，雖然還有墨雲極為強勢的氣味，但只要不站在墨雲睡的那一邊，而是趴在舅母睡覺得那一邊，就好很多。

　　為什麼不能有一張只有舅母味道的床呢？墨雲的味道實在是太多餘了。小雌獙無不可惜的這麼想。

　　寧曼卿知道兩個孩子不喜歡墨雲的氣味，每每和兩個孩子一起睡的時候，她便躺在外側——原本丈夫睡的地方，讓兩個孩子睡在床裡，這樣能讓他們安心一些。

　　黑暗中，因著有外人的緣故，暝秋遲遲睡不著。柚子倒是有些迷迷糊糊的，靠在舅母柔軟的身體上，隱隱就要睡過去。

　　寧曼卿躺著，聽到男孩那裡傳來翻身的細索聲音後，輕聲開口，「睡不著嗎？」

　　細索之聲立刻安靜下來，一點動靜都沒了。

　　她又忍不住笑了，「我睡不著，想讀兩頁書再睡，可以嗎。」

　　暝秋把半張臉埋進被子裡，只露出一雙眼睛。

　　半晌後男孩才答道，「隨便你。」

　　暖暖的燈光亮起，女子起身，靠坐在床上。突然的亮光把柚子霍的驚醒了。她噌地爬起來，警惕地四處張望，見沒有敵人後，打了個哈欠，又軟軟地趴在了寧曼卿小腹上。

　　寧曼卿一手執書，一手安撫地拍在小雌獙背上，像哄嬰兒般哄她入睡。

　　她翻了兩頁書，見柚子不但沒有睡覺，反而抬著眼睛，好奇打量自己手中的書。寧曼卿笑道，「柚子想知道這裡寫著什麼？舅母念給你聽好不好？」

　　好。

　　柚子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甯曼卿沒有看向書，她稍做思索，用溫柔的語調開始慢慢講起了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叫做陳塘關的地方，出生了一個小娃娃。

　　這個小娃娃叫做哪吒，他長得非常可愛，差一點點就要比我們家柚子還可愛了。

　　不過雖然小哪吒非常可愛，可是他因為在母親肚子裡待了足足三年才被生下來，就被人王認為是妖孽，於是派了人，去陳塘關要把小哪吒給殺了。」

　　柚子咿唔咿唔叫了起來，為什麼妖孽就要殺了？哥哥也是妖孽，哥哥也要殺了嗎？

　　寧曼卿笑了笑，「是啊，人類害怕妖，不止害怕妖，還害怕野獸，還害怕洪水地震。人類太弱小了，所以一切比他們強大的，都會被他們所懼怕。」

　　「這並不是說妖就是壞的，只是因為妖比人類要強大。就像小白兔會害怕柚子一樣呀，小白兔也天天盼望著柚子會死掉，這樣柚子就不能吃他們了。」

　　柚子立刻露出牙齒，喉嚨裡發出憤怒的咕嚕聲。

　　暝秋沉默著沒有說話，寧曼卿看了他一眼，繼續講到，

　　「小哪吒實在是太厲害了，他出生就能跑能跳，還能拉開一張只有天神才能拉開的弓箭，把那些來殺他的人打得落花流水。還幫著從前被大王欺負的人類趕跑了壞人。」

　　柚子聽到這裡就又很滿意，好像自己就是哪吒一樣，把所有盼望她死的兔子都咬死了。

　　「可是再厲害，他也不過是個小娃娃，大王命令強壯的士兵，把他逼得沒有活路。」

　　暝秋耳朵動了動，這句話令他想起了從前的自己。

　　那時候在父母的呵護下，他也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獙獸。

　　一只能半歲就飛上柚子樹的幼獙確實罕見，很長時間裡，大家都認為暝秋是天生神獙，會成為下任首領。

　　可真正離開父母后，他才知道自己什麼都不是。

　　不知不覺中，男孩轉過了身子，不再背對寧曼卿，安安靜靜地睜著一雙紫眼睛望著她。

　　「天上的女媧娘娘知道了這件事，她不忍心勇敢善良的小哪吒就這麼死了。於是她取了蓮花蓮藕，幫小哪吒重塑了一個身體，還賜給了他專門打倒壞人的武器法寶。」

　　「這之後，蓮花化身的小哪吒帶著女媧娘娘送的法寶回到了人間。他懲惡揚善，幫助了許許多多的人，扶持了一個善待百姓的姓王登上了王位，讓大家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柚子眨巴眨巴眼睛，她喜歡這個故事，她也想死了能活過來。這樣就不用哥哥再來救自己了，哥哥也就不會沒有尾巴了。

　　「知道為什麼女媧娘娘會幫助小哪吒嗎？」寧曼卿摸了摸看著自己的小獙獸的頭，卻聽見邊上的男孩忽然開口，「因為他很強。」

　　女子半瞌下眼瞼，搖了搖頭，笑道，「不，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很強的生靈。強大並不寶貴。」

　　「狐狸比兔子強，狼比狐狸強，老虎又比狼強。可哪怕是最強大的生靈，他們的死也不至於觸動天神。」

　　「能穿越九霄的，不是翅膀，而是小哪吒那顆善良正義的心。」

　　女子將書擱到一邊，「哪怕被人說是妖孽，他也沒有一天憎恨同族。這份善良和寬容，才是最珍貴，也是最強大的。」

　　夜已深，寧曼卿熄了燈，替男孩掩了掩被子，抱著小雌獙重新躺下。

　　在這個時候講出這個故事，或許是寧曼卿心裡一直埋藏的美好期望。

　　妖孽又如何，她希望自己眼下的這兩個孩子，能成為日後哪吒般的小英雄，成為匡扶正義的俠妖。

　　如果是這樣，是仙是妖、是獸是人，也就真的不再重要了。

　　女子望著已經熟睡的兩個孩子。男孩還有些嬰兒肥的臉蛋睡得紅撲撲的，一條腿蹬開了被子。小雌獙伸出兩隻前肢趴在舅母肚子上，尾巴搭在哥哥胸口，翅膀半張，掉了兩根羽毛在被子上，睡得橫七豎八。

　　寧曼卿抿唇輕笑，是了，是妖是獸還是別的什麼，都無所謂。

　　不過是兩個懵懂可愛的尋常孩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