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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276章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且說雲鬟因頭一遭夜晚自己獨處,也沒有人管束,不知不覺任性看到半夜。

 子時過後,眼睛便覺乾澀起來,有些困倦瞌睡。

 本要吃口茶,茶水卻都涼了,勉強喝了一小口了事。

 次日一早起身,愈發有些不便。

 因她是新進刑部的,品級又低,自然沒有貼身侍從給她用。故而竟要事事親力親為,將官服冠帶整理妥當,才自個兒去打了水。

 誰知忙碌中,自忘了兌熱水,於是冰冰冷冷地盥漱完畢,手都僵了。直到此刻,才愈發想念有曉晴的好來。

 好歹去廚房吃了碗熱粥,才覺受用了些,卻也不敢耽擱,匆匆忙忙帶了文書卷冊回到公房。

 卻見柯憲正在跟那書吏小陳說話,見了她來,又看帶著許多公文,便笑道:“你昨晚上熬夜了?”

 雲鬟道:“並沒有。”

 柯憲看著她有些泛青的眼睛,道:“還說沒有?都看出來了。”又問在刑部內住的可妥當之類。

 雲鬟哪裡肯說別的,只說甚好。

 不料柯憲道:“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麼?我住在南門那邊兒,是一個前輩給我找的地方,又便宜又好,周圍也多是咱們部裡的人相鄰。我又請了個院公跟做飯的娘子,端茶送水,打掃庭院,伺候的甚是妥當。我看你自個兒住在刑部,又沒有人伺候,必然難過……是了,你那伶牙俐齒的丫頭呢?”

 雲鬟歎了聲,道:“她不曾跟著來。”

 柯憲道:“她既然跟著你上京,自然是朝夕不離的了,你缺了她,一定似沒腳蟹一樣。”說著,便又指著雲鬟濡濕的髮鬢跟被水打濕的袖口,笑道:“我說的不差吧?”

 雲鬟咳嗽了聲,自把文書放下,又去拉扯袖口,又掏出帕子來擦髮鬢。

 柯憲湊過來道:“我還沒說完呢,昨兒我回家後,我那老院公跟我說起來,原來他認得一個主兒,也是咱們刑部的官員,因為高升了,所以搬遷了大房子,原先租住的那小院便空閒了,正問我有沒有人要去住呢。你要不要想一想?”

 雲鬟怔了怔,卻道:“還是……不必了。”

 柯憲道:“這可還沒到最冷的時候,你在這兒,吃的住的都不盡意,遲早晚鬧出病來,做咱們這行,最要緊的可就是身子了。”

 雲鬟有些遲疑,才說:“那……我再想一想。”

 柯憲見她有些鬆動之意,眼睛一亮,道:“不要想了,那院子我是看過的,極雅致乾淨,再叫上你的丫頭過去住,何等自在。”說到這裡,又小聲湊過來道:“何況你住在刑部,這兒距離行驗所可是不遠的,夜半三更的,你不怕有那勞什子來……”

 雲鬟皺皺眉打斷:“柯兄!”

 柯憲方嘿嘿笑笑,只道:“我是為了你好,你可快些答覆我,那院子因極不錯,盯著的人也多呢,是好東西要趕緊搶到手裡才是。”

 雲鬟隱隱覺著柯憲對勸她在外租房的事似有些太過“熱心”,但想到他生性如此魯直,倒也罷了。

 先前雲鬟因聽聞巽風說刑部自有下榻地方,加上她自覺跟趙黼住在一塊兒不便,再者晏王又旁敲側擊了那番話,所以她才絕意搬了出來住。

 在京內其他地方租住,倒也極好,怕只怕若是出去了,趙黼知道此事,只怕又要撲過去,豈不多添些煩惱?

 昨兒在這的一天,他竟然並沒露面,雲鬟心中還覺著有些詫異呢。

 大概是習慣看他在跟前羅唕,一時沒聽見那人的聲響,竟覺著有些……少了什麼。

 小陳見他們坐定,自去撥好了火,又去取了新的案卷來給他們,又問昨日的如何了。

 柯憲跟雲鬟各自把審閱過的案卷送與他,小陳自拿了遞呈給齊主事,回來後雲鬟特意看了他一眼,卻見他並無別的話傳。

 雲鬟心中只是納悶,卻也不便再說。

 這半日,雲鬟同柯憲便又查閱那些新的案宗。

 眼看將到晌午,齊主事那邊兒竟仍是毫無音信,雲鬟按捺不住,便把手頭一疊看過了的卷宗抱起來,出了公房,往齊主事公房中而去。

 正齊主事跟幾個同僚起身欲去吃中飯,見雲鬟來到,幾個人斂了笑。

 雲鬟上前,行了禮,問道:“我昨日遞送了一份案卷,言明是存疑的,不知主事可過目了?”

 齊主事淡淡漫漫道:“看過了,並沒礙。”掃了雲鬟一眼,往外而行。

 雲鬟忙道:“大人,大人既然看過了,難道沒發現那死刑犯的口供前後有異麼?”

 齊主事微微止步,回頭道:“哪裡有異了?我看了是前後一致,你休要自恃聰明,信口胡說!”

 那幾個同僚聽他口吻不大好,便互相使了個眼色,走到門外。

 雲鬟見他動怒,然而卻也顧不得了,忙忙地說道:“的確是有異,主事且細看,先前的口供裡,那死刑犯言語粗鄙,因他是個農夫出身,自然不會文縐縐地,然而後來的供詞,卻很有文理,竟似……”

 話還未說完,齊主事已經不耐煩道:“行了!”

 齊主事喝罷,自知失態,便又冷哼道:“你自然能幹,我們皆都知道,然而刑部上下也都不是些酒囊飯袋,並不是你所想的一樣無用。看在你天資聰明的份上,我且教一教你,為人要懂得‘韜光養晦’,別太‘鋒芒畢露’了!你若是想在刑部留的久些,出人頭地,那就要懂得察言觀色,會做人些才好,不要仗著有幾分才幹,便任意行事,把人都得罪了,對你沒有什麼好處。”

 雲鬟聽到這裡,心頭微微發堵,便低低說道:“我、我並沒有自恃聰明,也不過只是按照主事所說,挑出了有疑點的案子罷了,如何就是任意行事了?”

 齊主事耐著性子說了先前那些話,見她這樣說,反以為她是在還嘴,當下冷道:“我好言點撥,你反而不領情,那也罷了,我知道你不忿安排你去看這些文書,所以總想耍性子挑錯,你不如去跟上面說,或者去跟侍郎大人說……在這裡是屈了你的才幹,索性安排你直接頂替侍郎的位子如何?如果那也不能,那就請你適可而止,要麼聽從長官命令,要麼回那能容你的地方……”

 雲鬟一句一句聽著,本還心底籌謀該如何好生勸他細查那件疑案,誰知聽到最後那句,耳畔驀地想起當初在吏部的時候,那主事也是如此說:滾回你的會稽!

 當日那種真切的恥辱複又記起,此刻幾乎分不清是當日還是現在。

 臉刷地雪白,眼中幾乎湧出淚來。

 齊主事說到這裡,便聽得門口有人輕輕咳嗽了聲,他知道是同儕在招呼自己,便不再說下去,只冷冷地瞪了雲鬟一眼,邁步往外而行。

 誰知才走到門口,將要邁步出門檻的時候,忽然耳畔聽到“啪”地一聲,聲音竟極響亮。

 齊主事受驚回頭,卻見雲鬟竟把原本抱在懷中的那許多案卷,盡數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齊主事大驚失色:“放肆!你幹什麼?是反了不成?”

 雲鬟對上他驚怒交加的眼神,面色卻極冷肅,一字一頓,清晰說道:“每一份案宗,都是一條人命,每一條人命背後,都有其親戚家庭,絕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這個,主事可曾聽過?但若我們發覺疑案,上司卻不理會,我們還何必辛苦?”

 主事喝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雲鬟道:“不錯,我的確想留在刑部,我想出人頭地,想有所作為,想讓人另眼相看!但是我更不想有愧於心……”聲音微顫,眼中竟有些酸澀。

 雲鬟強忍翻湧起伏的心緒,繼續說道:“我不顧一切,就算賭上將來,也要進入刑部,並不是為了只唯唯諾諾、明哲保身討好上司的,如果明明知道有疑案而不出聲,如果只有昧了良知才能出人頭地,那麼,我寧肯滾回那能容我的地方。”

 主事倒吸一口冷氣:“你……”

 齊主事的官職雖不算大,但官場慣例,後進之人,自當敬奉前輩,畢竟他們廝混久矣,一則資歷老到,二則人脈廣闊,三後進者自要謙卑,才能易於相處以及前程。

 是以從來那些新進的小官兒等,無不對他畢恭畢敬,又哪裡曾有人敢這樣當面怒斥似的?

 且還摔了卷宗,這著實讓人猝不及防,竟不知要破口大駡,還是要服她的勇氣。

 齊主事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雲鬟卻又道:“我從來性迂,不懂何為察言觀色,從來只知道案件務必要求真求實,若是主事覺著我無事生非,肆意妄為,衝撞無禮,大可上奏,降罪或者將我革職,但是這件案子,務必請主事再行檢看,這是謝鳳唯一的請求。”

 雲鬟說到這裡,便拱手,深深地做了個揖,然後垂眸,目不斜視地往前,邁步出門。

 門口站著的,自然正是先前跟齊主事一塊兒的數個刑部主事。

 然而這會子,他們在瞠目結舌之餘,卻又個個面有惶惑之意,都向著一個方向,微微地低頭躬身,似甚是恭敬。

 雲鬟因孤注一擲,心情難以安泰,竟並未留心這絲異樣,只向著這幾個人也拱手行了禮:“冒犯了。”

 後退兩步,轉身欲去。

 誰知才一轉身間,額頭竟突地撞上一個人,雲鬟莫名,捂著額頭望去。

 當看見面前之人時候,雲鬟只覺整個人的魂兒便仿佛飄然升天。

 其實在她面前的,赫然竟站著兩個人。

 她撞到身上的那個,正是白樘。雲鬟瞪了他半晌,目光身不由己轉動,卻發現白樘身旁的那位……竟然正是趙黼。

 雲鬟無法辨明此刻自己心中竟是什麼感覺,她仰頭望著白樘,又微睜雙眸看向趙黼……心突突亂跳,只有一個想法:她方才所說的話,他們是不是都聽見了?

 刹那間,幾乎有種毀天滅地無地自容之感。

 白樘垂眸打量著雲鬟,依舊的面色沉靜如水,不見怒色,也並無驚愕之意。

 趙黼卻似笑非笑地,臉上表情有些古怪。

 此刻,忽地屋內齊主事道:“這個混帳,真的是目無官長,毫無規矩,把東西扔了一地就走了……”

 他的那幾個同儕有心通風報信,卻也不敢再“咳嗽”了。

 齊主事咬牙切齒,叫侍從把地上的卷冊都收拾了,自己出門來,兀自憤憤道:“我等都是在部裡多年的了,你們可曾見過這樣囂張跋扈的新進之人?”

 正自顧自怨懟,卻見眾人都如泥胎木塑似地站在原地,動也不動,有幾個面露苦色。

 齊主事才要再說,忽地福至心靈般轉頭看去,一眼看見四五步遠處是白樘跟趙黼兩個站著,頓時也是一個“魂飛天外”,臉上的表情,卻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心中更是鹹辣苦酸潑翻了,無法言喻。

 雲鬟跟他相比,自也好不了哪裡去,倉促中後退一步,忙拱手行禮:“參見侍郎大人,參見……世子。”

 深深地低頭躬身,恨不得將頭埋在泥土裡去罷了。

 耳畔聽得齊主事也行了禮,卻聽白樘淡淡道:“你們方才說的,是哪個案子?”

 齊主事叫苦不迭,只得答道:“是河北齊家凹的那件兒強/奸女子致死案。”

 白樘道:“卷宗呢?”

 齊主事忙轉身進房內,從桌上的案卷底下,將那一冊文書翻了出來,方出了門來,畢恭畢敬雙手送上。

 白樘翻開來,雙目如電一行一行掃過。

 齊主事忐忑不安,不停偷看他的臉色,卻見始終是波瀾不起狀,可越是如此,越叫人心裡害怕沒底兒。

 刹那間,現場只有白樘不時翻動紙張的聲響,其他眾人如被施展了定身法一樣,一動也不敢亂動。

 遠處有些經過此地的刑部官員們,遙遙地看見這一幕,哪裡敢再靠前兒,忙都繞路走開。

 方才白樘一步往前之時,雲鬟忙不迭地後退一步,又往旁邊退開給他讓路,仍是低頭恭立。

 此刻見白樘親看著案子,雲鬟暗中咬了咬唇,雖然她深覺此案有疑,甚至為此不惜跟長官翻臉,幾乎葬送前程……然而此刻當著這許多人的面兒,又是白樘親自料理此事,卻反而叫她更加緊張不安起來。

 正恍惚,卻見趙黼走過來一步,幾乎貼著肩站定。

 雲鬟本來只顧等待白樘的“判決”,分神不暇,見趙黼走過來,便看他一眼,正要默默地移開一步,卻聽趙黼低低地在耳畔道:“沒想到,你在這人人都懼怕的刑部,也能翻天覆地,拳打南山猛虎,腳踩北海蛟龍?”

 雲鬟正無開解處,聞言苦中作樂,幾乎失聲笑出來。

 忽地趙黼又悄然道:“可是……什麼叫不顧一切,賭上將來?”

 雲鬟生生咽了口氣。

 這會兒,前方的白樘將案卷一合,先掃了齊主事一眼,又回頭看向雲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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