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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289章
第二百八十一章

 趙黼原本不想再提前世之事,何況這件事,正是他心裡頭的一根尖刺。

 那時候他各種猜測,甚至連些不大相干的人也都疑心上了,可是,卻從未提到過白樘。

 其實有那麼一刻,心中曾掠過這個影子,但是卻又極快按下。

 只因對趙黼而言,這毫無疑問是大不可能之事。

 一來,兩個人年紀相差甚大,輩分有差,讓人完全想不到也無從疑心。二來,便是白樘的品性。

 先前曾說過,趙黼一生真心敬服的人並沒幾個,白樘便是寥寥可數首屈一指的那位。

 故而於情於理,於公於私,他都從不曾疑心過白樘半點兒。

 一直到今生。

 再見到季陶然,白清輝,王振等眾人,趙黼暗中曾看雲鬟同這些人相處時候的言談舉止,卻都是泰然自若,毫無異樣。

 若不是他萬分信賴心底的那份直覺,必然會以為先前他種種所做,不過是無中生有捕風捉影而已。

 然後是她進了刑部。

 綜看崔雲鬟一步一步而行的路,所有待之不同的人中,最不同的一個,竟然是白樘。

 而反觀看來,白樘對她,也算是殊為有異了。

 他曾親去素賢山莊,為了保護她又安排了巽風等人逗留。

 在她上京路上,兩個人在洛陽相見。

 崔雲鬟在侯府之時,為了查案,白樘跟她屢次碰面。

 後來……崔雲鬟死遁,卻也是白樘替她善後!

 原來趙黼並沒有想到這一切。

 但是後知後覺,一概想起來後,所有這些都關聯來看,才覺著竟有些地覆天翻的感覺。

 如果說,這一切不過只是長久歲月中的種種巧合,那麼崔雲鬟回京後,皇宮內面聖,白樘又如何肯冒著欺君的罪名,當面點撥,雖看著冷漠,卻竟大有照拂之意。

 以白樘那種以律為重近乎六親不認的嚴苛個性,怎會這般破格?

 趙黼望著雲鬟頸間的傷,心底恍惚。

 當在兵部看見來見張振的竟然是雲鬟之時,不得不說趙黼心中一涼。

 雲鬟是知道張可繁女扮男裝跟隨蔣勳的事兒的,當初趙黼怕她洩露給白樘,還曾故意隱瞞不說。

 如今看到她親來,——張振當時狐疑是他洩密,而趙黼懷疑的卻是……雲鬟向白樘坦誠了一切。

 她雖然敬重白樘,然而卻畢竟是個女子,天性良善,也不失人情味兒,倘若果然向白樘稟明所有,那便意味著,在她心底……這世間再沒有什麼比得上白樘。

 所以在內堂中,聽著張振跟雲鬟在外的對話,趙黼看著面沉似水,心底卻也是狂風驟雨,只能一聲不出地扶著椅背,緩緩地落了座。

 那時候他已經在懷疑,並且為自己的懷疑而覺著隱隱地恐懼。

 然而現在,畢竟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

 趙黼望著雲鬟,對上那雙他再熟悉不過的雙眸,同時也看見向來有幾分淡然卻總是冷靜清明的眼神中,透出一絲難以自抑的晃亂。

 就算是在兵部那時候,被張振猛然擒住幾乎生死一線,她的眼睛裡都從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張惶驚懼,仍是淡然鎮靜如故。

 那麼此刻,又是怎麼說?

 還有什麼,是比生死更令她看重的?

 雲鬟嘴唇微動,似要說什麼,卻又並沒發出聲音。

 趙黼乾笑了聲。將她的手放開,緩緩起身,倒退了兩步,便轉身走了出去。

 趙黼一路出了房間,卻見靈雨垂頭站在門外。

 趙黼瞥著靈雨,然後說道:“好生看著她,別讓她走了,若是人不見了,我要你的命。”

 靈雨又驚,又且茫然。

 里間兒,雲鬟正抬手攏在頸間,聞言驀地抬頭,聽見靈雨戰戰兢兢地回答:“是、世子……”

 雲鬟忙起身,跟著往外而行,叫道:“世子!”然而聲音越發嘶啞且輕,就如同被蒙在石堆之下發出的聲響。

 趙黼置若罔聞,仍要離去,雲鬟忙上前一步,死死地拉住趙黼的衣袖。

 此刻趙黼才止步回頭,看了她片刻,便輕聲道:“你安心留在這裡,我會去刑部替你請辭。”

 雲鬟搖頭,眼中的淚頓時便湧了出來:“六爺,你答應過我。”勉強說了一句,喉嚨裡沙沙地痛,因擅自動作,更似扭斷了般難受。

 趙黼道:“我答應你什麼?我答應讓你進刑部為官,可並沒有答應成全你的私心。”

 說罷,趙黼抬手在她額角輕輕撫過,又道:“大夫叮囑過不許你多說話,你就不必說了。”

 他握著雲鬟的手,將她的手指從自己的袍子上移開。

 雲鬟仰頭看著趙黼,一隻手被他撥開,卻又竭力再握過去,終究不肯放開他。

 趙黼忍無可忍,攥緊她的雙手:“夠了。”

 雲鬟只是堅持不放,一味掙扎,縱然知道徒勞也不肯撒手,雖然無聲,眼中的淚卻不停地沿著臉頰跌落下來。

 趙黼望著這幅模樣,眼睛卻也紅了起來,不由道:“你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他停了停,問:“我做的還不夠麼?”

 將她的手握住,又問:“到底你心中……當我是什麼?”

 那天在馬車裡,因見她對白樘態度那樣恭敬,簡直奉若神明般,他雖然覺著白樘的確值得如此相待,但卻隱隱地察覺了不對,便才說了那句——“我還是你的夫君呢,夫君是天,你要聽我的話……”

 當時她回答:“是。”

 那一刻他才稍微心安。

 可是誰又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她心中一直藏著、供奉著的人是白樘。

 他又是什麼?

 前生今世,都無法改變?

 趙黼緩緩沉聲又道:“你到底要我怎麼做。”

 雲鬟垂頭,再也忍不住,肩頭輕輕顫動,淚紛紛地打落在他緊握著她的兩個人的手上。

 這樣無聲而泣,卻比嚎啕大哭,更讓他痛徹骨髓。

 趙黼垂眸看了半晌,驀地鬆開手,便將她一把摟入懷中。

 “我並不想傷害你,”趙黼抱著她,喃喃地說:“阿鬟,你別再逼我。”

 他將她緊緊地抱了一抱,卻又用力推開,轉身而去。

 雲鬟被他一推,身不由己撞在牆上,只覺得喉頭似被人砍斷了般疼痛,此刻,卻仿佛有十雙手在掐著她的脖子,其煎熬苦痛,比先前在兵部之時更甚十倍。

 抬手在領口抓了一把,竟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這會兒靈雨跑過來,將她扶住:“這、這到底是怎麼了?”她先前站在門口,見兩人情形大異,想靠近又不敢。

 雲鬟幾乎站不住,抬手在唇邊一掩,忽地覺著手心有些濕熱,緩緩地張手一看,卻竟是一抹血紅在眼前晃動。

 耳畔響起靈雨的驚呼聲:“這是……血?哥兒!這可如何是好……”

 又叫:“世子!世子!”

 雲鬟站立不穩,雙膝一屈,往前軟軟地傾跪了下去。

 正當將要落地之時,卻有一隻手臂探過來,將她當腰一攬,抱了起來。

 淚眼朦朧,幾乎看不清眼前的人,雲鬟卻知道這人是誰。

 她只能胡亂摸索著,拼命地抓緊他。然後不顧一切,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別去,別……”

 今冬的第一場雪,於今夜悄然而至。

 世子府內人手本少,在這冬日雪夜,更見寂靜。

 內堂之中,晏王趙莊滿面詫異,望著面前的侍女道:“你說什麼?”

 侍女道:“回王爺,先前有人看見世子帶了那謝大人回來的,後來……後來就在房中不曾出門。”

 趙莊滿面匪夷所思,從來好脾氣如他,竟也忍不住:“太不像話!”

 趙莊邁步出門,徑直便往世子住所而來,迎面正見到靈雨低頭走來,滿腹心事似的,竟沒看見他。

 趙莊喝道:“站住。”

 靈雨一驚,忙抬頭,又急行禮。趙莊看了一眼屋裡:“世子呢?”

 靈雨囁嚅道:“回王爺,世子、世子在歇息呢。”

 趙莊道:“他幾時回來的?跟誰一塊兒?”

 靈雨早知道瞞不住,幸而趙莊今兒去了靜王府,是黃昏才回府的,當下忐忑道:“是下午,跟……跟刑部的人。”

 趙莊嗤之以鼻:“別跟本王耍心機,刑部什麼人,還是那謝鳳?”

 靈雨深深低頭。

 趙莊磨了磨牙:“真是反了天了,我也不能這麼縱著他。”越過靈雨,向內而去,靈雨急忙喚道:“王爺……”頓了頓足,只得跟上。

 趙莊推開門,進了內室,卻見鴉默雀靜,仿佛無人一般。

 他竟有些緊張,生怕看見些奇異的情形……試著再入內幾步,卻果然見趙黼靠在床邊,竟坐著地上,在他身後床上,卻躺著一個人,還未看清臉色,只看那身上的官袍,就知道是何人。

 趙莊不知該松一口氣,還是越發惱怒。

 趙黼正低頭出神,聽得腳步聲響才抬起頭來,猛地看見父王在跟前兒,忙欲起身,不知為何卻又停了下來。

 刹那間,晏王睜大雙眼,已經看清,原來那榻上之人雖然是躺著,可是右手垂落,竟正緊緊地揪著趙黼肩頭的衣裳,看著甚是用力,那指骨都有些泛白起來。

 趙莊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那個人,那只手,又看向趙黼:“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趙黼終於半站起身來,卻仍是沒離開床邊兒,回頭看看那只手,小聲道:“父王,她受了重傷,我……我看著呢。”

 趙莊忍無可忍,走到跟前兒,便要將他拉開,又去抓住雲鬟的手,想要拽落。

 趙黼忙攔住,又叫道:“父王不可!”

 趙莊目瞪口呆,就在此刻,卻聽得榻上的人含糊不清地叫道:“王爺……”聲音嘶啞,卻依稀有哀婉淒然之意。

 父子兩個一塊兒色變,齊齊看向雲鬟。

 趙黼咽了口唾沫,趙莊道:“他……”

 趙黼道:“他雖然昏迷,卻有些察覺是父王來了,只不便起身見禮請罪,也算是有心了。”

 趙莊狐疑,看看雲鬟,又盯著趙黼,因見身後眾人並未跟進來,便低低:“你這是做什麼?還真的是斷袖的典故了不成?”

 趙黼道:“什麼斷袖,沒有的事。”

 趙莊指著那抓著他的手,又看看他仍是微微矮著身子的彆扭姿態,道:“那這是什麼?我看比那斷袖還厲害!那漢哀帝雖然可惡,卻還能有勇氣拿劍割斷衣袖,你呢?你連割都不舍的?!”

 相傳西漢漢哀帝跟朝臣董賢同榻,次日漢哀帝醒來,發現衣袖被董賢壓住,他不忍驚醒董賢,才拔劍割斷了衣袖,這便是斷袖之癖的來歷。

 趙黼聽了,竟道:“他拿刀割斷了衣袖,才是斷袖,我又沒割,又斷的什麼呢。”

 趙莊見他尚且振振有辭,氣的抬手要打,卻又不捨得,便道:“你快些跟我出來。”

 趙黼躊躇道:“父王,總之父王你放心就是了,我真的不是那什麼,我喜歡的是女人。”

 晏王無法可想:“得虧你母妃不在這裡,若給她看見了,只怕被你活活氣死。”

 趙黼只得低頭。晏王又試著拉了他兩把,他卻只不肯離開。

 正榻上雲鬟又高叫了聲:“王爺!求你……”這一句,更是百轉千回。

 晏王毛骨悚然,呆若木雞道:“他……”

 趙黼道:“其實她今日差點兒被張振掐死,白日又吐了血,又是受傷,又受了驚恐,我不過是為惜才之故,所以才在這兒看守著她……父王何必多想,倘若我真的是那斷什麼袖,這會兒我哪裡坐在這裡?不是早在上頭抱著了麼?”

 趙莊雙眸微睜,又覺著這話可怕,又覺著有些道理,便道:“你真的不是?”

 趙黼道:“我要是,早就是了,何必等到這會兒才是?”

 趙莊緩緩地籲了口氣,道:“只為你如今還沒成個家,父王心裡才不安穩,其實也並沒多疑心你是……只是……未免對這位謝推府太好了些。不過,我向來信你是個自有主張的,既然你這樣說,便由得罷了。”

 趙黼松了口氣,趙莊想了想,卻又說道:“不過說回來,你的終身大事的確該考量考量了,先前……驃騎將軍家的那姑娘時常來府內,我覺著她伶牙俐齒、頗為可愛,倒是很中我的意,只最近怎麼不常來了?”

 趙黼道:“我也不知道。”

 趙莊道:“你不如想一想,張姑娘不論出身,品貌,都也能配得上你了,你可不要再搪塞,另外索性同你說明,今兒我跟你四叔見面兒,他同我透露,你皇爺爺正在悄悄地給你找人家呢,你可想好了,他老人家那個性情,一旦找到他以為合適的,便由不得你了,故而我勸你,趁著能自個兒張目的時候,且多想想罷了,別到那無可挑揀的地步再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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