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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144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季陶然並未明白這三個字究竟何意。

 雲鬟對上趙黼有些陰鷙的眼神,卻已經知道了,眼神閃爍,嬌紅的唇微抖。

 趙黼微微一笑:“不管原本你心裡的人是誰,你也只能是我的,本王明白。只要你做得到,我會饒了季陶然,不僅是他,還有以前種種,盡數一筆勾銷,你維護的那個人,從此不會再追究。如何?本王對你可好?”

 雲鬟道:“王爺……”

 趙黼冷笑:“怎麼,方才還說讓你做什麼都成,這麼快就反悔了?”

 季陶然呆怔地看著他兩人,此刻尚不知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趙黼道:“過來。”

 雲鬟一抖,忍不住看向旁邊的季陶然,眼神有些恍惚。她轉回頭來,邁步往趙黼身邊兒挪了一步,這樣三四步的距離,卻走得如同人在懸崖峭壁上,隨時隨地便會粉身碎骨。

 趙黼淡然看著她,複又掃一眼季陶然,卻見他茫然站在原地,卻又有些忐忑地盯著雲鬟的背影。

 雲鬟終於走到跟前兒,趙黼眉睫微動,眼底卻只是冰雪之色,目光隨著眼前人的動作而移動,逐漸地從上到下——是雲鬟複又跪了下去。

 正因如此,身後的季陶然眼睜睜看著,已經是明白了。

 可雖然明白,卻仍是無法置信,季陶然搖頭:“王爺……妹妹……”語無倫次,臉色大變。

 雲鬟聽著他的聲音,低著頭,眼中的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趙黼淡看一眼季陶然,見他正要衝上來似的,便一揮手,門邊侍衛上前,便將他死死拉住,就要拖出去。

 趙黼垂眸看雲鬟:“怎麼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雲鬟渾身發抖,卻慢慢地抬手,纖纖素手扶在趙黼膝頭,卻只是秋風中落葉一般。

 只聽季陶然在身後叫道:“不要!妹妹!不要!”

 趙黼眼神越發冷,竟道:“季陶然,你看見了?她肯為了那個人做到這種地步。”

 季陶然拼命掙紮,卻無法從侍衛們手底逃脫,只拼命喚雲鬟。

 趙黼笑道:“你不捨得是麼?心裡也跟我一樣惱恨是麼?也跟我一樣惱恨且嫉妒那個人是麼?季陶然,你既然知道他是誰,且說出來,本王替你出氣。”

 季陶然抬眸看向他,眼睛也泛了紅。

 趙黼道:“那人既然同她有私,就該護著她才是,可卻捨得她如此受苦,你能看得過去麼?或許……”

 她忽地微微俯身,抬手撫上雲鬟的臉:“或許只是她一相情願,故而甘心情願為了那人受苦的,真是何其傻……季陶然,你知道那人是誰,你可以救她,而不是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這般欺辱,對不對?”

 雲鬟猛然抬頭,對上趙黼的眼神,此刻已經知道了他的用意,待要回頭看季陶然,趙黼卻用力捏住她的下頜,有些狠辣地盯著:“你方才應允過的,不管是任何事都行。現在,你們兩個各自都有一個選擇,對你來說,你若是做得到,我便把所有都既往不咎,包括季陶然我也會放過他。而——”

 他抬眸盯著季陶然:“對你來說——我只需要你說出一個名字,就可以救她。你們兩個,想要如何?”

 雲鬟胸口微微起伏:“表哥,別上他的當。”她的手撫在趙黼膝頭,無法自製只是抖,卻不能挪動一寸。

 季陶然在後,耳畔跟腦中仿佛都是一片轟然。

 仿佛看著他有些呆怔,趙黼忽地抬手,壓在雲鬟發端,用力往下一摁。

 季陶然眼睜睜看著,整個兒仿佛炸裂了一般,叫道:“不要!放開她!”

 趙黼道:“名字。”

 掙紮之中,季陶然眼中有淚淩亂墜落:“我說、我說……你放過她!那個人、那個人是……”

 “表哥!”雲鬟拼命推開趙黼,想要大叫:“季陶然,不要說……”

 一團混亂之中,耳畔卻只聽見“咻”的一聲,極為輕微,卻寒銳透骨,就仿佛不祥鳥的黑翼掠過夜空。

 與此同時,趙黼驀地起身,他目視前方,手上用力,掌心的珠花頓時再扛不住,應聲化做齏粉。

 珍珠玉石隨手指縫間流出的鮮血紛紛墜地,末尾一顆極大的珠子僥倖逃脫,僥倖得脫,滴溜溜滾落。

 雲鬟搖搖晃晃起身,回頭看向門口處。

 夜深人寂,刑部之中卻仍有幾處燈火通明。

 是夜,白樘人在公房之中,將盧離一案的卷宗整理歸攏妥當,準備明日的過審。

 正看時,忽地聽見一聲尖叫,白樘抬眸,目光似能穿破重重夜色,他已聽出,這是崔雲鬟的聲音。

 先前巽風自城外回來,他還並未察覺怎麼樣,等到了刑部,雲鬟跟趙黼下車之時,才真正有些意外。

 那女孩子一身淺色的袍子上,滿是淩亂血跡跟泥土,頭上有傷,一張小臉大半兒被血跡濡染,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

 當他及時將跌下車的她抱住之時,抬眸卻見晏王世子也隨著下車,原本那金冠玉帶意氣風發的少年,此刻卻仿佛在沙場上滾了十幾個來回兒一般,絳紅袍早看不出本來面目,臉上身上,各處都是泥塵灰土,草葉枯枝。

 巽風知道白樘好潔,在馬上已經事先稍微整理過了,是以未算太差。

 此刻看見趙黼的模樣,白樘才知果然是九死一生。

 將卷冊合上,白樘起身出門,站在廊下觀望了會兒,便問:“是怎麼了?”

 任浮生才回來:“是鳳哥兒醒了,巽風哥哥喂她吃藥呢。”

 白樘想了會兒:“世子呢?”

 任浮生道:“先前世子府的人來找,世子便回府去了。”

 白樘不語,任浮生忽然問道:“四爺要不要去看看鳳哥兒?”

 白樘仿佛出神,複抬眸望向回廊下……片刻搖頭:“不必了,且讓她好生安歇。”

 因此是夜,雲鬟便歇息在刑部之中。

 次日一早兒,刑部自有人準備了簡單的早飯,雲鬟起來略吃了幾口,又喝藥,她額上的傷已經料理妥當了,然而還是沙沙地隱隱作痛。

 何其相似,曾經她傷的是額前,季陶然卻……今時今日,她仍是額上帶傷,而季陶然命懸一線。

 仿佛他的所有禍患,都是因她而起的。

 她一早上起來,便先去探望過,那時候季陶然還未蘇醒,但是負責調治的蘇太醫叫她不必過於憂心,因為他的性命已經無礙,但還要仔細調養幾天才妥。

 正在發呆,忽地聽得輕微腳步聲響,雲鬟抬眸,對上一雙似乎永遠都是波瀾不起,永遠都是沉靜寧澈的眼睛。

 她猛地站起身來,因起的太急,不覺又有些犯暈,忙撐著桌子站定。

 白樘止步,見她面色平靜了些,才問:“怎麼樣了?”

 雲鬟低頭道:“謝侍郎,我無礙。”

 白樘這才走到跟前兒,便也在八仙桌旁邊兒坐了,思忖了會兒,又看她額上的傷:“我有幾句話要問你,你可能回答麼?若是撐不住,我稍後再問。”

 雲鬟道:“我好了,侍郎請問就是。”

 白樘這才問道:“季陶然如今尚未醒來,那盧離也並未細說當時情形,你……可能跟我詳細說明麼?”

 雲鬟低低吸了口氣,白樘瞧出她神色略有不安:“不必怕,盧離如今在大牢裡呢。”

 雲鬟唇角微張,卻不知從何說起。

 跟盧離在魯家舊宅交手的經歷,她自然是再不願回想起一遍的,可是之所以難以開口的原因,卻也是因為:盧離之所以改變了動手方式,跟她詐他的那些話脫不開幹係,倘若要說起來,豈不是越發的驚世駭俗?

 提審盧離這一場,並沒用許多公差,只傳了巽風震雷,兩個書吏,門口侍衛把守,不許閒人進內。

 因有鴛鴦殺前車之鑒,這次緝拿到盧離之後,便由鐵衛送回刑部,關押在獨一間的黑獄之中,連獄卒都不得擅自相見。

 黑獄比一般的刑部大牢要更安靜,被囚在此處,就如同被遺棄在與世隔絕之地一般,對於一些心志不算堅強的囚犯來說,最多是需關上一個月,人便半瘋了。

 盧離靠在牆邊兒,抬頭望著頭頂那透氣的小孔,這房間中唯一的亮光便從那一處透進來,看的時間長了,甚至讓人覺著那是一隻俯首凝視的眼睛。

 盧離看了會兒,眼前忽地出現如此一幕,年少的他在魯家的舊宅院中奔跑玩耍,不留神撞到伺候大奶奶的小丫頭綴兒,小丫頭新上身兒的石榴裙上便多了個新鮮的巴掌印兒。

 綴兒大怒,指著罵道:“作死的小賤東西,是沒長眼麼?往你娘身上撞!”

 盧離瞥她一眼,一聲不吭,綴兒越發氣惱:“就跟你那個不知廉恥的親娘一個樣兒,都這麼愛亂往人身上撲,可要不要臉!”

 盧離皺眉,綴兒見他仿佛有些怒色,偏又說道:“你瞪著我做什麼?難道我說錯了?明明是哥兒的奶娘,誰知道還敢把自己當大娘了,你不信,且去後屋院裡瞧瞧!”

 盧離轉身就跑,聽得綴兒在後面仍是“騷'貨長賤人短”的罵著。

 他來至後院,才進院門,就聽見有些氣喘吁吁的聲兒,隔著窗扇透出來,依稀有些熟悉。

 盧離跑到窗戶邊上,那窗扇往外支著,怎奈他個子小,看不見,只得拼命踮起腳來,昂頭朝內看去。

 卻見裡頭炕上,是魯家的大老爺,褪了褲兒,正壓著人行事,那人衣衫淩亂,一把頭髮吊在炕邊兒,嘴裡哼哼嘰嘰不停。

 兩人興起之時,那婦人一個轉身,無意看見了窗外的小孩兒,面上因露出惱意,竟沖著他大使眼色,示意他快些離開。

 盧離當時還並不明白那到底是怎麼了,也不明白當時他心中究竟是何感覺,直到那天鴛鴦殺來至魯家,大開殺戒,他同樣是在外頭,呆呆看著裡頭,在深覺可怕之時,忽然又覺著……這些人……活該如此。

 包括他的那個曾拼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打攪自己好事的“親娘”,當看著她咽氣之時,盧離並不覺得如何傷感。

 以後不會再有人罵他“小賤東西”,也不會再有人打他,把他關進柴房裡了……唯一有點可惜的是,以後就不能再跟人叫“娘”。

 誰知張大繼竟會收留他,張娘子身子雖不好,可卻是真心實意把他當作親生兒子來看待。那時盧離才知道,原來並不是任何的“娘親”都是“騷、貨賤人”,他甚至常常懊悔:為什麼他不是張大繼跟張娘子的親生兒子呢?

 可他想不到,害了張大繼的,卻也是他自己。那天他因殺了朱三郎家的狗,給那尖嘴婦人告訴了張大繼,此後,張大繼神智一直有些恍惚。當夜他喝了很多酒,喝醉了,便拉著盧離的手說:“人不是畜生……不能當畜生,你不是的……”

 盧離似懂非懂。

 不出半個月,張大繼就忽然失心瘋了。

 朱三郎是張娘子的弟弟,本來張大繼在刑部當差之時,這兩個人殷勤備至,不知來打了多少次秋風,求張大繼辦了多少難為的事兒,然而自從張大繼自刑部退了後,這兩個人漸漸地就變了嘴臉。

 就算是張娘子因為要吃藥的原因費錢,一時手頭吃緊跟他們借一絲半點兒,他們也都跟鐵老虎一樣,牙縫兒都鉗的緊緊地。

 在盧離進了京兆府之後,他們總算是見了點兒晴色,一日提了盒點心來見,盧離只冷冷淡淡地應酬,朱三郎才訕訕對盧離說,有一件事需要他幫忙。

 盧離直說幫不上,一口回絕。

 朱三郎還未如何,孫氏先發了瘋,指著之盧離鼻子罵道:“你不過是張家的養子,若不是姐姐好心收留你,你早就死了,如今翅膀硬了,卻絲毫也不帶挈親戚,真真兒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張娘子在內聽見,只顧咳嗽,雖有心要幫孩子,怎奈無法下炕,掙紮來去,便跌在地上!

 盧離也不說話,只拔出腰間刀放在桌上,然後冷冷地掃著他們兩人。

 自此兩夫婦再也未曾上門。

 鐵鍊聲響,盧離從回憶中醒來,見公差進來提審。

 外間雖鬧得地覆天翻,盧離卻絲毫不知情,被帶上堂來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問白樘:“他們兩個死了不曾?”

 白樘自然不會回答,只道:“你是盼著他們死,還是活?”

 盧離眯起雙眼,最終卻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白樘垂眸看著桌上案冊,因說道:“盧離,你是從何得知鴛鴦殺作案手法,又是如何模仿他作案的,快些供認。”

 此刻盧離的目光,不再似先前般陰冷,卻只是淡然冷漠。

 或許是知道大限將至,或許這些事憋在他心底太久了,盧離毫無隱瞞,淡淡道:“我是魯家唯一倖存的活口,自然知道,另外……”

 面上忽然泛出一種類似憐憫之色:“義父為了鴛鴦殺勞心勞力十多年,那人已經成了他的心魔,我親眼見義父鎮日忙碌在外不著家,親眼看著義母日日盼望卻終究失望。我恨那個人,卻也極怕那個人。”

 白樘道:“你既然恨怕,如何還要讓自己也如他一樣?”

 盧離道:“你可知我義父因何而發瘋?只因他看見我殺了那朱三家的狗兒,他害怕,害怕我也成為鴛鴦殺那樣的凶徒。”

 白樘問:“那你因何還要辜負張捕頭所願。”

 盧離道:“我並沒辜負他,他活著之時,我從未做過任何違法亂紀之事。”

 白樘問道:“那之後呢,又是因何改變?”

 盧離道:“侍郎何必只是問我,難道你不知道麼?義父義母都相繼去世了,這世上我還在乎誰?這世上還有誰能攔著我?”他嘶嘶地笑了起來。

 白樘頓了頓:“那林稟正呢?”

 盧離聽到這個名字,略想了一會兒,便又道:“他是個有趣的人,我一看他,就知道他心中有事,他身上有股殺氣,只是下不了決心而已,當時義母還在世,我並不想動手,就只暗中觀察他……”

 當看著身邊兒有個跟自己有一絲相似的人之時,無法親自動手的盧離仿佛找到了人生樂趣所在,他看著林稟正困苦,看著他走上邪路,看著他一再犯案……就仿佛他自個兒也跟著行事一樣,如同一種詭異的演練。

 有一次他甚至裝作一無所知的前去接觸林稟正,看著他微微驚慌卻又冷漠的模樣,盧離心中興奮莫名。

 他甚至暗暗希望林稟正可以更瘋狂一些,讓這場嗜殺之戲不必落幕。

 只可惜,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終局。

 擒拿林稟正之時,京兆府的人也在場,只一眼,他就認出了被巽風抱著出來的那個人是誰,雖然被包裹的看不出端倪,卻瞞不過他的眼。

 ——崔雲鬟。

 盧離從很久之前就知道這個名字了。

 那時候,刑部才捉到了鴛鴦殺,張大繼高興之餘,便帶盧離前來,因說道:“你瞧,這就是殺害你全家的人,如今終於要伏法了。”

 盧離看著牢房中的鴛鴦殺,他已經有些不似人形了,然而當他一抬頭、露出亂髮之中的那雙眸子的時候,卻知道的確是他!

 當看見盧離的時候,鴛鴦殺忽然撲到跟前兒來,張大繼只以為他垂死掙紮,便對盧離道:“不必怕,他上了手鐐腳鐐,再也傷不到你了。”

 可是盧離卻只盯著裡頭那人,見鴛鴦殺抓著欄杆,低頭看著他笑,道:“原來是你?你長大了許多……可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盧離心中略有些怕,忙躲在張大繼身後。

 鴛鴦殺卻又站起身來,望著張大繼道:“你們不必得意,休說是你,白樘也捉不到我,若不是崔家的那個小丫頭,你們能在老子跟前兒耀武揚威?”

 張大繼呸了他一口:“惡賊,怪物!殺千刀的禽獸,被淩遲處死都不足償你所犯的罪。”

 鴛鴦殺桀桀笑了兩聲,道:“我會被千刀萬剮,可是我不會死,因為……世間絕不止我一個怪物。”說到這一句,便低頭又看向盧離,雙眸之中帶著邪獰的笑意,仿佛在預言什麼。

 盧離淡淡地將前情交代過了,書吏一一記錄在案。

 盧離道:“我知道鴛鴦殺被緝拿歸案是因為崔雲鬟,我也知道林稟正之所以會死也是因為她,所以……”早在崔雲鬟回京之時,他就暗中留意了,對這女孩子的行蹤舉止,爛熟於心。

 在屍首上寫上一個“崔”字,似挑釁,似復仇,有一種隱秘扭曲快/感。

 書吏才要記錄,白樘抬手:“這句不用記錄在岸。”

 盧離聽了他這般吩咐,忽地問道:“他們到底死未死?”

 白樘不答,盧離自言自語道:“多半是沒死,不然,如何我看不見他們?”

 白樘面沉似水:“你可還有其他要說的?”

 盧離眼神有些恍惚,頓了頓,才說道:“我死也想不明白,她到底為何會知道那些事。”

 堂上一片沉默,那正大光明金字底下,江崖海水捧紅日之前,是那人一身仙鶴起舞的朱紅官袍,沉靜答道:“暗室虧心,神目如電。神鬼不可欺,律法更不可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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