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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122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話說次日,雲鬟晨起,覺著精神好了許多,林奶娘過來摸了摸額頭,笑道:“阿彌陀佛,這燒好歹退了下去了,不然今兒可怎麼是好。”

 因遣露珠兒去跟羅氏稟報,就說已經好了。

 不多時露珠兒回來,對雲鬟道:“奶奶說了,雖說是好了,可不能大意,要多休養會子才得,今兒也不必上學去了。”

 早飯才吃了一碗粳米粥,卻見崔承從外來了,進門便道:“姐姐病好了麼?”

 雲鬟見他膩在身上,便推他一把,道:“雖然好了,只是你別靠我這樣近,留神過了病氣給你。”

 崔承道:“我才不怕呢。我今兒也不去上學了,專在家裡陪姐姐。”

 雲鬟驚道:“如何使得?你跟母親說了不曾?”

 崔承得意道:“方才來的時候就說了,母親也答應了呢,不然我敢翹課不成?”

 雲鬟看了他會子,卻也無法。

 這會兒露珠兒因燒了醋過來熏屋子,一時滿屋子的醋味兒洋溢,崔承忙拉著雲鬟道:“好難聞,姐姐跟我出去。”雲鬟也怕留他在屋裡頭不好,便勉強來到外間兒。

 正雙雙在廊下看那籠子裡的鸚哥跳來跳去,就見薛姨娘帶著丫頭,親送了吃食過來給雲鬟。

 崔新蓉卻也是一塊兒來了,見了雲鬟,便行禮道:“姐姐今兒大安了?”

 雲鬟點頭,又讓她吃東西,崔承已經歡喜盈天地先拿了一塊糕吃,薛姨娘笑說:“承哥兒今日不用去上學,可高興壞了呢?”

 崔承笑道:“可不是?我天天都盼著不用去上學呢。”

 薛姨娘道:“這可不成,還是要讀書博取功名要緊,你看季公子,已經開始準備科考了,委實用功,近來都少來府裡了。”

 崔承聽提起季陶然,便道:“姨娘怎麼也說表哥呢,才母親對我念道了半晌,讓我多學學表哥,偏你也說。”說著就嘟嘴,賭氣把手中的糕往地上一摔,便不吃了。

 薛姨娘忙笑說:“不是這樣,姨娘只是說承哥兒聰明,只要用三分心,將來自然比任何人都要出息呢。”

 雲鬟在旁看著,便皺眉道:“承兒,好端端地,你如何就把糕扔了?”

 崔承道:“我不愛吃了。”

 雲鬟道:“不吃也不可亂扔,誰叫你這樣糟蹋東西的?”

 崔承見她聲音有些嚴厲,不免有些委屈,又有點心虛,便道:“一塊兒糕罷了,算什麼……”當著人的面兒,倒也不想示弱,便努嘴皺眉地。

 誰知雲鬟喝道:“胡亂糟蹋東西,是要折福的,撿起來。”

 崔承一哆嗦,眨了眨眼,不敢違逆,果然彎腰撿了了起來,仿佛怕雲鬟說他,便遲疑著要不要再吃一口。

 薛姨娘見狀,忙奪過來,又打圓場道:“好了好了,知道錯兒就是了,這已經是髒了的,吃了鬧肚子,又怎麼說?大小姐也並沒就叫你再吃,以後別再亂扔就是了。”說著,拉開崔承,叫小丫頭打水給他洗手。

 雲鬟也沒想到崔承竟然“舉一反三”,幸好並沒有吃下去,又見薛姨娘領了而去,倒也罷了。

 此刻崔新蓉看著,便說:“可惜姐姐今兒才病好,不然昨兒就可以去世子府了。”

 雲鬟道:“就是說,真是不湊巧的很。”

 崔新蓉見她淡淡笑著,面上毫無遺憾懊悔之意,也不知是真的,還是故意裝出來的。就道:“昨兒……我在世子府裡,遇見了……”

 雲鬟正要聽她說什麼,就聽薛姨娘門口喚道:“蓉兒,同姑娘到里間來,那日頭要曬過去了,姑娘才病好,留神又頭暈。”

 崔新蓉看了薛姨娘一眼,便移步同雲鬟往裡,雲鬟問道:“你方才想說什麼?”

 崔新蓉才笑說:“沒有,就是開了眼界,見了好多先前不曾見過的人物,是了,晏王妃還請了戲呢,唱得可真好,咱們府裡也請過幾台,看都沒昨兒那一場好。”

 雲鬟只當她是故意讚揚,就也笑著點頭罷了。

 崔新蓉跟薛姨娘耽擱了會子,便告辭離去,崔承因也跟著去了。

 林奶娘便來叫雲鬟進屋,又說:“果然是不開眼的,巴巴地過來炫耀。有什麼呢?還不是撿姑娘漏的空子?”

 雲鬟道:“也未必是炫耀,或許是真的高興呢?倒也罷了,這就叫做各得其所。”雲鬟只覺著自己不愛去,騰出了一個位子,崔新蓉去了,卻得如此歡喜,豈不是兩全齊美?

 林奶娘笑道:“好姑娘,再這樣下去,你就成佛了。”

 雲鬟想了想:“成佛是要沒頭髮的,我還捨不得,就做個道姑罷了。”

 林奶娘“噗”地笑起來,露珠兒原本也正有些氣惱,聽雲鬟如此說,便也忍不住笑了。

 如此將近晌午時候,忽然外頭來報說沈家的兩位姑娘來探。

 忙起身迎了進來,果然是沈妙英跟沈舒窈兩個,彼此相見,兩人因打量雲鬟,見她果然面色微白,病容未退,只著家常的淡黃色薄縐紗裙,雙瞳剪水,弱質纖纖,比昔日更覺清麗動人了。

 沈妙英便嘖了兩聲,道:“妹妹病著,也是個病西施,真真兒我見尤憐。”

 沈舒窈也走上來,摸了一把手兒,溫聲笑道:“這兩日是在家裡潛心修行不成?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樣兒了。”

 雲鬟行了禮,請兩人落座,原來她兩人今日見雲鬟並未去鳳儀,便商量著一塊兒來探望。

 沈妙英因說:“你這病可真是不巧的很,先前我問你有沒有得晏王妃的帖子,你說沒得,我還給姐姐訓了那兩句呢,誰知你竟‘後來居上’得了……我在家裡還高興了一番。”

 沈舒窈瞥著她:“你還說我訓你,我不過教你兩句,你就不受用了,知道妹妹得了後,就得意洋洋的,反過來說了我幾百句呢,我可還過嘴?難為你又特來跟妹妹訴苦。”

 沈妙英笑道:“每次都是你裝聖賢,好歹給我抓到一次,自然要多說幾句。”說到這裡,又對雲鬟道:“故而我說你病的不巧,你若去了,豈不熱鬧?”

 雲鬟道:“我去了才不得熱鬧呢,我是個專門冷場的,姐姐難道不知道?”

 沈妙英道:“又不是讓你扮上唱戲,也不用你應付別人,只咱們幾個在一塊兒就是了。”

 沈舒窈見她說的盡興,點頭歎道:“說不三兩句,又開始口沒遮攔了,罷了,我不管了,免得又說我掃興。”便搖著扇子,自出門,到欄杆處看花兒。

 沈妙英因竊竊道:“姐姐只怕又覺著我拿你比戲子了,故而又不受用了。我倒不是故意這般說,委實是昨兒在世子府看了一場好戲呢。”

 雲鬟心裡一動,因方才崔新蓉也提過一句,她還只不當回事,如今聽沈妙英也說,便問:“是怎麼?”

 沈妙英雙眸發亮:“別的尤可,有個扮花旦的,是極出色的,那身段模樣,比個女人還嬌呢,難得唱得也好,我們家也請過不少有名的戲班子,我卻還是頭一遭兒聽見這樣好的嗓子,簡直天籟一般,繞梁三日不絕。”

 雲鬟見她癡狂起來似的,不禁偷笑。

 沈舒窈隔著窗子看了一眼,也自按捺,笑而不言。

 沈妙英見雲鬟只是暗笑,便道:“你可是不信?我已經命人打聽去了,改日我家裡請酒,也一定要請他的。到時候把你一塊兒叫去,你才知道什麼是好兒呢。”

 雲鬟才笑說:“王妃請你們過府,卻只是看戲不成?怎麼滿口子都是戲了?”

 沈妙英頓了頓:“因唱得實在是好,我才一時忘情了。是了,你說世子?昨兒我們自然是沒見世子的,不過我母親是見過了的,回來後,簡直是稱讚有加,竟說的是個金玉寶貝般的人物了。可畢竟耳聽為虛,倒不知這數年過去,晏王世子究竟是什麼樣兒了。”

 雲鬟垂眸,不禁想起昨夜的情形來,瞬間惘然。

 沈妙英忽又嗤嗤而笑,雲鬟見她笑得莫名,便道:“又是怎麼?”

 沈妙英望著窗外,故意揚聲道:“說來我才想起,昨兒王妃好像對姐姐很是不同呢,拉著手兒說了好久的話,又贊姐姐知書達理,很是大家閨秀風範。”

 雲鬟了然而笑,此刻沈舒窈聽見,便走了進來,靠在門邊,搖著扇子說道:“難道王妃沒跟你說話?你倒是偏編排我。”

 沈妙英道:“雖也跟我說了,也跟別的人說了,但她對姐姐是最不同的,我當然看得出來。”說到這兒,又道:“這麼著急來否認,莫非是覺著晏王世子配不上你不成?我知道,昨兒她們私底下都議論,說世子性子桀驁,行伍出身,雲州又是個偏僻地方,只怕不似世家公子一樣斯文,姐姐莫非就聽信了?”

 沈舒窈哼道:“你倒是聽得仔細,這些我都不記得。”

 沈妙英道:“你哪裡是不記得,你只怕得罪人罷了。不過,我私心覺著世子是個極好的,這樣才是頂天立地的真男兒呢,比那些只懂得吃喝玩樂胡鬧的紈絝子弟不知強多少。”

 沈舒窈才要斥她,忽地又抿嘴笑道:“你這樣誇世子,何不就跟太太說,把你……”

 沈妙英笑看她:“就算我看上世子,世子也未必看上我,何況我也未必中王妃的眼,還要王妃高看的那人才是。”

 沈舒窈啐了口:“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便又走了。

 沈妙英便握著嘴笑個不停,又偏對雲鬟道:“妹妹你說句公道話,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雲鬟笑答:“姐姐說的自然很有道理。”

 外頭沈舒窈道:“你只管跟著她學,遲早晚學壞了呢。”

 此刻日影中天,一地花影爍爍,漸漸地有些熱了,沈妙英又聒噪了會子,見時候不早,便同沈舒窈自去了。

 那邊崔老夫人聞聽兩姊妹來了,本要留飯,奈何她們不肯,只得好生送了出去。

 雲鬟吃了幾口中飯,又喝了一碗藥,聽著外頭蟬聲綿綿,催人欲睡,便歇了中覺。

 是日傍晚,崔印忽然來看雲鬟,因問起她的病來,雲鬟一一答了。

 崔印思忖道:“自從接了你回來,總是偶爾有些小病小患的,為父心裡也十分憂慮,昨兒偶然遇見玄天觀的李道士,他因拿了你的生辰八字算了算,說是原來是因為你從小兒離開了京城遠居外地,自打回來後,也不曾好生地拜過列祖列宗,故而有些小背晦呢。”

 雲鬟見他忽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摸不著頭腦,便道:“是。”

 崔印又道:“我問他有何破解之法,他倒是也給了一個,就讓你去家廟裡住上一段時日,多拜一拜,上一上香,列祖列宗見你誠心,就免了你的災患了,到時候你再回來。”

 雲鬟聽到這裡,才愕然起來,望著崔印,心中只管有些潮潮地湧動,卻說不出話來。

 此刻林奶娘因聽見了,便顧不得,忙道:“侯爺,好端端地怎麼送姑娘去家廟?她、她倒是犯了什麼錯兒呢?”——從來除非是犯了錯,亦或者是一心求佛向道的,不然絕不會把家裡的子女往家廟送的,是以林嬤嬤驚心著急。

 崔印卻和顏悅色道:“方才說的極清楚的了,哪裡是犯了什麼錯,不過是為了鬟兒好就是了。鬟兒,你覺著為父說的如何?”

 雲鬟早已經垂了雙眸,淡淡道:“父親說的極是,我自然是聽父親的。”

 崔印松了口氣,笑道:“我知道你從來乖巧孝順,你且放心,等捱過了這段日子,自然就無礙了,橫豎都是為了你著想。”

 雲鬟又道“是”,林奶娘在旁乾著急,可又怕多嘴忤逆了侯爺。

 崔印吩咐道:“你把貼身的東西略一收拾,明兒一大早就出城,是了,也不用跟著的人,你自個兒一個,顯得誠心。”

 雲鬟哪裡是“誠心”,早就“涼心”,只垂了頭。

 林奶娘也瞠目結舌:“侯爺,這如何使得?好歹讓奴婢跟著姑娘,有個伺候什麼的?”

 崔印道:“不必了,你幫著把要用的物件兒略微收拾就罷了。”說完之後,竟自去了。

 林奶娘呆呆回來,看著雲鬟,卻見她垂眸靜默,面上無悲無喜。

 忽然又想到先前早起眾人玩笑的話,哪裡想到,竟然這樣快一語成讖呢?

 林奶娘走到跟前兒,心裡忽然有些悲酸,便把雲鬟抱住:“姑娘……”

 雲鬟眼底有些微潮,見奶娘如此,她卻反而忍住了,笑笑道:“嬤嬤,又怎麼了?父親是為了我好。正好兒我也想清靜清靜,還求之不得呢。”

 林奶娘早忍不住落下淚來,聽她這樣說,又不敢過分悲傷,便轉過身去,拿了帕子拭淚,心中萬般怨念惱恨,只不知說什麼好,半晌方喃喃道:“早知道是這樣……先前,就該不管不顧地走了……回來做什麼!”

 雲鬟雖聽見了,卻只當沒聽見的,起身站了會兒,便去收拾東西,走到床邊兒看著季陶然送的小牛犢兒,自然是要帶著的,便抱入懷中,慢慢地坐在床邊兒出神。

 次日絕早起身,林奶娘跟露珠兒送出來,依依不捨地送了馬車自去。

 此刻天還未亮,街上行人稀少,雲鬟垂眸靜坐車中,把前塵往事極快想了一遍,面上便有了一絲涼涼淡淡地笑:原本崔老夫人就不喜歡她,這一次裝病不去赴宴,只怕惹怒了老夫人,故而藉口打發她去家廟,也是有的。

 也不知走了多久,應該是出了城了,雲鬟也懶怠看,只抱著包袱靠在車壁上養神,耳畔聽見隱約人聲,她也不理會,直到有人道:“請姑娘下車。”

 雲鬟開了車門,抱著包袱下車,雙足落地之時,抬頭一看,忽地驚住了:卻見眼前的並不是什麼家廟,卻像是一座宅院的角門。

 左右再看,忽又發現這兒並不是城外的模樣,雲鬟遲疑間,前方一個小丫頭垂手站在角門處,道:“姑娘快請進來。”

 雲鬟遲疑道:“這是哪兒?”

 丫頭催促道:“有人等著姑娘呢,閒話休說,快請進來就知道了。”

 雲鬟見她似有不耐煩的樣兒,越發莫名,回頭卻見那馬車早已經自顧自去了,身邊兒竟再無一人。她略一遲疑,只得抱著包袱隨著那小丫頭走了入內。

 才進了門,那丫頭就立刻把門關上了,轉身頭前領路。

 雲鬟略微有些忐忑,舉目看去,卻見眼前是一片花園子,那小丫頭在前走的飛快,雲鬟待要問她幾句,她卻總不回頭。

 後無退路,雲鬟咬牙隨之往前,出花園,穿過抄手遊廊,又經九曲橋,過兩座穿堂,一刻鐘左右,終於來至一座明堂跟前。

 那丫頭也不多話,只示意她入內,便又如飛地離去了。

 四周無人,此刻日頭初起,陽光從屋簷頂上照射進來,院子裡的花草樹木竟是極茂盛的,許多花樹竟有一人高,在太陽光之下,參差斑駁,搖曳影動,空氣之中有一股草木的新鮮之氣。

 日色落在她的雙眸中,有些微微地耀眼,雲鬟眯起雙眸看了會兒,望見屋頂上的瑞獸,沐浴光中,威武森嚴。

 雲鬟張望半晌,瞧不出究竟,籲了口氣,才要回身進廳,便聽有人低笑了聲,道:“你只顧在外面呆看什麼?裡頭有老虎會吃了你?”

 乍聽這把聲兒,雲鬟簡直不能信,猛然回頭,卻見日光照進明堂,裡頭有一個人正負手踱步走了出來,太陽光慢慢地從他腳下上移,一寸一寸照亮了那繡雲紋的袍擺,如意玉扣帶,以及衣裳未曾掩好、略敞著的領口……蝶骨之上,頸間微微凸起的喉結,明潤的唇色……均都浸在日影之中,顯得清晰閃耀,溫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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