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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10章
第十章

  且說在素閑莊內,謝二撕破面皮,挾持青玫在手,正欲為所欲為,忽聽門外有人出聲兒相擾。

  此刻謝二發了凶性,只當是不相干的莊客,便隨口喝道:“滾遠些,別耽誤二爺辦事兒!”

  這會子,外面一層的莊客們已經看清來者,其中有幾個認得這來人的,紛紛閃身讓路,其他人見狀,也後退避讓。

  那人昂頭闊步地自人叢中上前,聽謝二呵斥,卻仍是笑嘻嘻地,抬眸道:“喲,是哪兒來的二爺,敢在這兒耍橫?且讓秦爺我見識見識。”

  謝二定睛一看,見有個大漢自人群中走了出來,相貌堂堂,身量魁梧,卻穿著一身兒半舊的布衣,腳上踏一雙破破爛爛的芒鞋,有些叫人摸不著來路。

  陳叔自然認得此人,見他此刻來到,正如天上掉下個救星來,忙搶上一步,道:“秦捕頭,您來的正好兒,這夥強盜,算計不成……竟要明搶,還要殺人,求秦捕頭主持公道!”

  眾莊客見狀,便也紛紛叫嚷起來,原來這現身之人,不是別個兒,正是鄜州城的捕頭秦晨。

  原來自打上回賭坊之中,秦晨見識了崔雲鬟的“神乎其技”,簡直印象深刻,此後心心念念,只因要犯逃獄之事,他鎮日也忙的不可開交,同眾差人東奔西走,搜尋賊囚蹤跡,因此一時竟不得閒。

  昨兒秦晨帶著人,又忙了一夜,又是白忙一場。

  誰知卻傳來鄜州大營裡擒住兩名賊人之事,縣官聞言,不免把秦晨等揪來跟前兒,怒斥一頓,只說他們無用,又催逼著再去尋訪緝捕,務必加緊行事。

  秦晨跟眾人連日忙碌,雖無功勞,也有苦勞,又因有幾個差人數日不曾歸家,委實有些辛苦處,秦晨忍不住,便向著縣官分辯了兩句。

  誰知縣官正因此事惱火,見秦晨出言,不恤他是申訴而已,只當他有意頂撞怠慢,當下竟叫人把秦晨拿下,掀翻在地,當堂打了十幾水火棍。

  縣官又指著說道:“你身為捕頭,不思以身作則,勤勉拿賊,反而百般藉口,萬種推搪,這些底下人自然是有樣學樣,個個鬆懈,哪裡還能拿到賊人?這十五棍權做警戒教訓,還有十五棍權且記下,你且去,三日內還拿不到一個賊徒,連同剩下的十五棍一起,嚴懲不貸!”

  縣官此舉,一則出氣,一則是“殺雞儆猴”,讓眾公差都警醒些罷了。

  眾人面面相覷,無奈,只得領命,攙扶著秦晨出來,眾公差在門口兒上,又怨念叫苦了一陣,卻無可奈何。

  正好兒趙六帶眾人飛馬而至,秦晨冷眼看去,認得趙六其人,心中不免怨歎:“怪道縣公分外焦躁,這樣的半大孩子尚且能緝拿到兩員賊人,我們卻一無所獲……”

  秦晨暗中咬牙之時,見趙六同眾軍官翻身下馬,徑直入了縣衙,只在擦身而過瞬間,才淡掃了他一眼。

  秦晨手扶著腰,擰眉見趙六人在眾軍漢之中,雖身量小弱,但虎視鷹揚,十分惹眼,淡掃過來那一瞥,竟如同倨傲睥睨一般。

  秦晨等他們盡數入內,才啐了口,暗道:“什麼了不得的小子,倒像是要開屏的孔雀。”

  捕快們忍著笑,知道他才挨了棍棒,便留一個人,送秦晨回家裡歇息將養,其他眾人便又前去滿城搜捕。

  秦晨回了家中,越想越覺著憂悶,可哪裡能睡得著,便索性起身,將公服換下,只著布衣,就迤邐出城,一路往素閑莊而來。

  卻沒想到,正好兒竟遇到這樣一場熱鬧。

  且說謝程張三人聽到“捕頭”兩字,目瞪口呆,想不到此刻竟會有官府的公差來到,縱然是素閑莊專門去請,也未必來的這樣及時雨似的呢。

  這三人雖然生性強橫歹惡,可素來只以欺壓弱小為樂而已,且古語有雲:民不與官鬥。他們又實實地做賊心虛,見了公門中人,自然膽怯。

  謝二的手便抖了起來,正要放開青玫,不料他三人之中,張奎是個沒心計的渾人,他見秦晨是這樣一幅尋常鄉漢的打扮,心裡便先輕視起來,並不把秦晨放在眼裡,如今聽陳叔口稱“秦捕頭”,他卻自有一番想法,竟大聲笑道:“你們這起子泥腿,敢情又是來糊弄人?哪里弄來個鄉巴佬,就說什麼捕頭!他是哪門子的捕頭!以為咱們還能如方才一樣上當不成?”

  老程跟謝二兩人本是懼怕了的,忽地聽了張奎這一番話,卻反提醒了他們兩個:想到方才被雲鬟哄賺的光景……又想到這“秦捕頭”若說是真的,那來的委實也太湊巧了些,何況他們連日來打聽所知,這素閑莊從來跟官府中人沒什麼格外的交情……

  謝程兩人對視一眼,此刻兩人都不約而同在想:“老張說的不錯,才中了計的,怎麼忘了?莫非又是這鬼丫頭安排的?”

  又見秦晨如此一副打扮,不由半信半疑起來,只當又是雲鬟安排的連環計。

  謝二的手才一松,複又握緊了匕首,望著秦晨笑道:“這位果然是縣衙公差?不知怎麼稱呼?”

  秦晨早瞧見雲鬟站在謝二不遠處,被來福跟莊上的小廝護在身後,目光相對之時,雲鬟便向著秦晨一點頭,臉色雖微微泛白,卻並不慌亂。

  秦晨見她無礙,便放了心,扭頭對謝二啐道:“你這狗養的,持刀行兇,還敢問你秦爺名姓?識相的快些跪地求饒,秦爺興許手下留情些。”

  老程在旁忙道:“這位……是秦捕頭?捕頭大人有所不知,委實不是我們故意行兇,是被這些人逼得無法了而已,方才他們想對我們不利,步步緊逼之下,我們才被逼自保罷了,可喜捕頭大人來到,還請為我們做主才是。”說著,竟深深一揖。

  眾人聽他如此巧言令色,顛倒黑白,便又鼓噪起來。

  不料秦晨雖看似魯莽,實則是個通透之人,便罵道:“放你娘的屁!他們想不利什麼?若是不利,怎不見他們手上有兵器?——反倒是你們,兇神惡煞的,當著秦爺的面兒……你還不放下刀?”說著,便抬起手來,指向謝二。

  謝二如今騎虎難下,又生怕秦晨不是真的,若放了青玫,他們豈不是如甕中之鼈?因此便強辯道:“這幫人無法無天的,誰知我一放手,他們會不會殺人滅口呢?何況,空口白牙,誰又能信閣下當真就是衙門中人?”

  秦晨笑道:“你不信?那好,你且看這是什麼?”秦晨說著,舉手入懷,便掏出一物來,作勢探臂給他們看。

  謝二跟眾人忙留神去瞧,誰知秦晨此舉乃是虛招,探臂的當兒,手上一揮,手心那物箭矢流星一般,直沖謝二而去,不偏不倚,竟正中他的面門,才又落地——細看,卻是一枚公差腰牌。

  謝二卻已無暇細看,只覺額頭劇痛,渾身酥麻無力,手一松,匕首也隨之落地,而幾乎與此同時,秦晨早暴起跳了過來,兇猛如大蟲下山,趁著謝二搖搖欲墜之時,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提拳便打!

  等老程張奎反應過來之時,秦晨已經騎倒在謝二身上,狠打了三五拳,早把人打的皮開肉綻,鼻口竄血,暈厥過去。

  張奎見同伴吃虧,他是個渾人,哪裡懂什麼利害進退?只大喝一聲,便上來救援。

  唯獨老程是個最奸詐的,見眾人一團兒亂,秦晨又占了上風,又且見了公門的腰牌,他便並不靠前,只心底另做打算。

  這邊兒秦晨正盡情地廝打謝二,忽地聽眾人叫嚷示警,他早知身後有人來襲,卻不慌不忙,霍然起身。

  秦晨猛回身之時,果然見張奎揮舞著一個凳子,狠砸了過來,秦晨舉手一擋,同時一拳往張奎胸腹間擊去!

  秦晨能為鄜州城捕頭,一身武功自是極出色的,鄜州城內鮮少匹敵。

  而張奎跟謝二只是會幾招罷了,又非練家子,自然不是秦晨的對手,不過數招,便被秦晨踢翻在地!

  ——要知道這數日來,因追蹤不到那夥囚徒,秦晨心中自也窩火,先前又給縣官打了一頓,這口悶氣竟不知往哪裡出,如今做了這場,才算有些暢快。

  在場的眾人見秦晨出手,極俐落痛快地把惡人拿下,都雀躍起來。

  此刻回神,才竟發現老程不見了,秦晨聽見,便道:“不妨事,回頭叫人再捉他回來就是了,不信他插翅飛了。”一邊又吩咐將謝二跟張奎兩個人綁了。

  陳叔跟莊客等齊齊相謝秦晨,秦晨笑著搖手,只走到崔雲鬟身邊兒,因俯身笑道:“鳳哥兒,我來的可及時呢?”

  雲鬟正緊握青玫的手安撫,聞聽便抬眸一笑,道:“多謝秦捕頭。”

  陳叔跟莊客們見狀,此刻才恍然夢醒:原來秦捕頭今兒來,是因大小姐的緣故,只卻不知雲鬟小小年紀,又從哪裡人秦晨這號人相識至此的呢?

  陳叔醒過神來,便忙上前,千恩萬謝,又留秦晨吃飯。

  秦晨一路走來正有些口渴,動手之後,不覺也餓了,何況他心底還想見識那“擅賭”的老人家,當下便順勢答應。

  當下陳叔自去安排,先把謝張兩個捆好了扔進柴房,又叫眾莊客們先各自散了,不提。

  且說秦晨見人都退了,才悄悄地對雲鬟道:“鳳哥兒,你說的那老人家,就是方才的陳叔不成?”

  雲鬟含笑搖頭,秦晨心癢難耐,便央求說道:“我今兒好不容易抽空過來一趟,給縣老爺知道了,我還擔著大干係呢……你可務必叫我見到真神才好?”

  雲鬟正躊躇要如何跟他說實情,卻聽青玫小聲道:“方才……多謝秦捕頭救命之恩。”原來青玫驚魂未定,此刻才緩過神來。

  秦晨回頭笑說:“不過是我分內之事罷了。”

  這會兒,忽來福捧著一物過來,道:“秦捕頭,大小姐,這個怎麼處置?”

  秦晨跟雲鬟雙雙看去,卻見來福手中拿著的,竟是謝二方才行兇時候所用的匕首,刀刃雪亮,柄上有幾道崎嶇纏繞的花紋。

  青玫一見,忙轉過頭去,身子微微發抖。

  雲鬟知道她仍是心有餘悸的,便拉住青玫,悄聲叫她入內歇息。又聽得身後秦晨道:“這個給我就是了,回頭我把這兩個扔進牢內,審問的時候也好做個物證。”

  不多時,陳叔準備好了酒菜,便請秦晨入席,秦晨吃了幾杯酒,十分喜歡,就把來“拜師學藝”之事暫且拋之腦後。

  誰知酒過三巡,後院忽然鬧騰起來,陳叔忙去查看,卻驚見兩個守著柴房的莊客被打倒在地,原本捆綁在房中的謝二張奎兩人,竟已逃了。

  陳叔著急起來,細詢莊客,才知道是老程去而複返,伺機竟救走了兩名同黨。

  秦晨聽說,也自悔大意,然而他生性樂觀,當下便只說會叫人緝拿,又勸陳叔不必憂心就是。

  天色將晚,秦晨吃的微醺,陳叔叫人備車,送了秦捕頭回城。

  因經歷了今日之事,那些莊客們再無二心,又自發起來,每日巡邏,竟把素閑莊看的鐵桶一般,務必叫謝二等不敢再覬覦分毫。

  而對雲鬟而言,要憂心的卻並不是謝二等人,——事實上,雲鬟本來並未以謝程三人為意,只因在她記憶中,這三人雖然曾來過素閑莊,可卻不曾翻出大浪來,而在青玫出事、她大病一場醒來後,這三人已經不知所蹤了。

  所以此番竟在這三人身上耗費這許多精神,只讓雲鬟有些意外罷了。

  且這數日她暗中回想,也想起前生種種細節,譬如在這三人來到莊上之後,陳叔每每地憂慮不樂,青玫面對自個兒的時候,也常欲言又止,暗中垂淚。——自然是因為這三人的企圖跟今世一樣,只不過陳叔跟青玫兩個,都不肯對雲鬟透露罷了……畢竟她不過只是個稚齡孩童而已。

  眼見記憶中青玫遇害之日、逼近,雲鬟無端有些緊張,這幾日,她一再叮囑青玫,不許她私下出莊子,晚間也要陪著自個兒同睡。

  青玫只當她是因為謝二等人的緣故,因此也是言聽計從,不曾違逆。

  而這一天終究來到。

  早上,忽地有個鄜州城內的人來到,傳了秦捕頭的口信。

  原來這幾日秦晨率人日夜搜捕要犯之時,自也留心謝程等人,這三人竟也大膽,此刻尚不曾離開鄜州,正給秦晨撞了個正著,一場圍捕之下,重傷了張奎,目下押在牢中,老程跟謝二兩個因張奎掩護的緣故,便又逃了。

  雲鬟聞聽,不以為意,只把陳叔喚來,問道:“來福哥哥那邊兒都安置妥當了麼?”

  陳叔回道:“大小姐這兩日一再囑咐,我如何敢忘呢,今兒一整天,老李頭他們都跟著來福兒呢,保管寸步不離。”

  雲鬟點了點頭,陳叔問道:“只是我不明白,大小姐這是何意?”

  雲鬟笑而不答,陳叔因見識過她的行事,知道她年紀雖小,自有章程,當下不再追問。

  而雲鬟之所以如此安排,不過是因顧忌前世之事罷了,她雖疑心青玫之死另有隱情,來福也似個可靠忠厚的好人,可卻畢竟並無十足把握如何,故而雲鬟只兩方下手,一面兒是她看住青玫,二來卻讓陳叔安排人看著來福。

  倘若來福是兇手,被人寸步不離的跟著,自然無法動手;倘若來福不是真凶,有那幾個人跟隨左右,自也是個見證。

  天色越發暗了,雲鬟靜坐片刻,忽覺眼前一道白光,凝眸看時,卻見院子裡樹搖影動,竟是起風了……陰了天,似要落雨。

  莫名地,雲鬟忽覺得心跳加快……這一幕場景,這般熟悉,連那種陰森不祥的氣息都一般無二。

  雲鬟放眼廳內,見青玫不在,忙問道:“青玫呢?”

  小丫頭露珠兒道:“姐姐方才說身上倦了,回房去睡,叫不用去叫她,晚飯也不吃了。”

  雲鬟怔了怔,喉頭有些發幹,卻不肯就信,才要叫那丫頭去看,轉念一想,自個兒站起身來,便往青玫的房間而去。

  風颯颯,竟帶一絲涼意,且卷著股山雨欲來的潮濕氣息,雲鬟匆匆來到青玫房間,推開門入內,走到床邊兒……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雲鬟倒退一步,耳畔隱隱地仿佛聽見雷聲,如真如幻。露珠兒見青玫竟不在,因自言自語道:“好生古怪,不是說要睡的麼?又跑到哪裡去了不成?”

  雲鬟一言不發,轉身出門,一邊兒匆匆吩咐露珠兒:“速速去叫陳叔,召集莊客們,還有……來福……”她口中說著,一步出門,抬頭時候,忽然見前方晾曬著一件兒衣裳,正是青玫的舊衣,在風中飄搖扭曲,變幻出古怪的姿態。

  此刻雲鬟心中想:可見青玫離開的匆忙,連衣裳都不曾收起來。

  雲鬟掃了一眼,雙腳雖仍往前而行,雙眼卻盯著這件兒舊裳,頃刻間,她眼前所見,是青玫的衣裳,卻並不僅僅只是如此……

  仍是在葫蘆河拐彎處的楊樹林中,仍是睜大雙眸倒在地上的青玫,衣衫不整,慘烈駭人。

  那本是雲鬟最不願意回想的場景之一,可是此刻,卻覺著有什麼東西……好似被她忽略了,但是偏偏極為要緊,她一定要發現才好……

  因此強忍著不適,死死地逼迫自己,目不轉睛地細看,而目光所至,一寸一寸從下而上,在青玫雪白的臉上逡巡之時,終究看見——

  在青玫左側的太陽上,有一處淤青發紫,仿佛是被什麼重物撞到,因頭髮掩映,顯得並不起眼。

  而屍身上也多處有傷,且致命傷在胸前,因此仵作並沒有在意這拇指大小的一塊印記。

  雲鬟卻微微眯起雙眸,那塊印記在眼前一絲絲放大,一點點清晰,古怪的花紋纏繞,這種紋路,她一定在哪裡見過。

  究竟……是哪裡?

  不妨露珠兒見雲鬟只說到“來福”就停了下來,便試探問道:“小姐的意思……可還要叫來福兒哥哥到場?”

  “來福”這名字,仿佛一個引子,呼啦啦把所有相關的記憶畫面在瞬間掀引而出,雲鬟猛地睜大雙眸,眸中半驚半駭:印記,花紋,來福兒以及青玫……主要的幾個畫面浮現重疊,——她終於看見了,她想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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