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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中記》第89章
第八十一章

 溫聲軟語,自耳畔傳來,雲鬟抬頭之時,正對上沈舒窈含笑的杏眼,那依依落座的風姿,讓雲鬟一時恍惚,就仿佛記憶同現在這一幕重合了般。

 那時候,雲鬟才進江夏王府,新婚一夜醒來之時,也是先聽見那嘩啦啦的密集雨聲,潮濕寒冷之氣從重重簾幕外透了進來,她不由地裹緊了被子,也正因此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竟未著寸縷。

 自昨日開始到現在,她整個人都似麻木昏沉了似的,幾乎不知人在何處,今夕何夕。

 此刻雖醒來,被籠在這簾幕之中,卻依稀覺著仍是暗夜未退。

 她試著要拿衣裳來穿,目光所及,卻並不見一件衣物,猛然便想起昨夜的淩亂情形,——那些喜服之類,竟都是被那人胡亂扯落,又粗粗魯魯地扔出了帳子。

 而與此同時,身上忽然疼得很,仿佛每根骨頭都被人用力捏了一遍,酸痛無力。

 是外頭的侍女們聽了動靜,便忙進來,見她斜斜地坐了起來,便道:“側妃醒了。”當下便端了新衣裳進來。

 雲鬟見一水兒的鮮豔顏色,便只叫曉晴進來,吩咐道:“把我家裡穿的那家常衣裳,拿一件兒來。”

 曉晴素來深知她的心意,又想才過來府內,是大好日子,不能過於素淡,便撿了一件兒輕緋色的衫子來,雲鬟這才穿了。

 底下又捧了銀盆來洗臉,頃刻,才梳好了頭,便聽外頭有人道:“王妃來了。”

 雲鬟有些意外,按理說她起身之後,該去給正妃請安,然而因人事不知地睡到如今,此刻尚有些頭暈目眩,心神浮動,竟也忘了問是幾時了。

 當下,便起身迎接王妃,曉晴見她神情不對,便忙攙扶著,好歹行了禮。

 王妃落了座,上下略打量了眼,溫聲吩咐道:“不必多禮,快坐就是了。”

 照規矩,側室在王妃跟前兒本是不能擅坐的,然而雲鬟因頭暈,又聽她吩咐,這才落座,雖如此,身子實在不適的很,竟只想睡。

 雖然她生性恬淡,喜怒不形於色,但臉色發白,精神略顯倦怠,自然是瞞不過人的。

 又因低頭的時候,便露出脖頸上幾塊兒微微紫紅的印記,雲鬟自看不到,王妃跟她身旁幾個侍女,卻看了個正著。

 幾個侍女面上不由流露出異樣神色,只王妃視若不見,仍是溫和帶笑的:“瞧著你的臉色不大好,身上可無礙麼?”

 雲鬟勉強道:“多謝娘娘垂詢,無礙。”

 王妃道:“那也罷了,你如今已經入了府,從此之後,咱們自然要一塊兒盡心竭力地伺候王爺,一來是王爺之喜,二來,我身邊兒也似多了一個膀臂,又聽聞你素來賢德,因此也算是我之幸了。”

 雲鬟見她說的如此委婉動聽,便起身行禮道:“娘娘委實言重了。”

 王妃凝視著她,淺笑道:“並不是,都是我心裡話罷了。你且放心,我不是那等善妒拈酸的婦人,橫豎只要王爺喜歡,我身為王妃,自然也同他一樣喜歡。”

 王妃說到這兒,便道:“拿上來。”外頭有侍女上前,把一個五彩成窯的蓋盅湯碗用託盤捧了上來。

 雲鬟不之何意,王妃帶笑道:“我早早兒地叫人預備下的燕窩參湯,又養身又滋補,正適合你此刻……你且吃一碗罷。”

 雲鬟道謝過了,這會兒曉晴接過來,轉遞給她,雲鬟本毫無食欲,然而轉念一想,便果然當著王妃的面兒,慢慢地將一碗燕窩湯盡數喝光了。

 她至今還記得,燕窩參湯的氣息,同簾幕外的雨氣交織,硬喝下去,有一種想要作嘔之意,卻仍是牢牢壓住而已。

 忽然聽沈舒窈再度輕聲喚道:“妹妹?”

 雲鬟回神兒,才從往日的場景中脫身出來,重回現世。

 只見沈舒窈已經坐在對面兒,正緩緩搖著扇子看她,笑了聲道:“如何我同你說話,只是不應?是還沒睡醒不成?”

 雲鬟才道:“原來是沈姐姐,失禮了。”又道:“方才一時困倦,眼睛迷著,並沒看清楚,請姐姐莫怪。”

 沈舒窈笑道:“說哪裡話,這有什麼可見怪的。我因方才看你趴在桌上,便是怕你睡著了受那寒氣,才特過來找你說話兒的,還怕擾你不喜呢。”

 雲鬟垂眸道:“多謝姐姐好意。”

 沈舒窈輕搖團扇,且笑且看著,卻見這女孩子一身天青色的衫子,雙肩窄窄,楚腰細細,大有弱不勝衣之態,此刻雖尚未長開,但眉眼標緻,冰肌玉骨,卻已隱隱透出絕色風流之意。

 難得是通身的氣質,正如輕雲出岫,新月初升,更無半點俗氣。

 剛才叫她之時,因似醒非醒的,雙眼朦朦朧朧,略有些迷蒙地瞧著人,長睫輕輕眨動,令人忍不住我見尤憐。

 沈舒窈正打量雲鬟,卻聽有人道:“林教習到了!”

 含驚帶喜的叫嚷中,幾個女孩子匆匆自外頭進來,個個回了原位,正襟危坐起來。

 沈舒窈以團扇遮唇,輕笑了笑,道:“好了,先上課了,回頭再同你說話。”緩緩起身,也自回位。

 雲鬟目送她離去,這會兒,就見有道人影從窗外過,頃刻便出現在屋門口上,卻正是鳳儀書院的教習。

 這位教書先生,乃是翰林院的侍讀學士,名喚林稟正,因他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是個飽讀詩書的翰林學士,談吐舉止自然不同流俗,故而在一群年高德劭的教習之中,越發鶴立雞群似的,這些女孩子們,個個兒都甚是喜歡他。

 然而林稟正人如其名,是個最正經不過的君子,只循常來上課,課外一句話也不肯跟女孩子們多說,就連多看一眼都不曾,品行竟是無可挑剔,因此眾人越發敬重。

 雲鬟因沈舒窈忽然來同自己說話,心裡略微恍惚,一堂課也不知聽了些什麼,那林教習仍是自顧自地講了一遍,布了功課,便頭也不回,挾書而去。

 他前腳剛出課堂,後面那些女孩們紛紛起身,便在門口視窗上相看,卻見風雨之中,那清雋瀟灑的身影徑直遠去了。

 頓時之間,課堂裡響起此起彼伏的歎息聲,這在平日是從不曾有過的。

 雲鬟見狀,不由笑了笑,不料抬頭之時,卻正見沈舒窈在前方回頭凝視,——方才按捺著沒去觀望林教習的,也不超過五六個人,沈舒窈自也是其中一個,目光相對,她便向著雲鬟一笑致意。

 這場雨下了一個時辰方停了,不覺放課時間已到,雲鬟便把書本收拾妥當,出了院門,正要上車,忽然間卻見院門對面兒停著一輛馬車,有個人伶仃舉著傘站在旁邊,正翹首以望,見雲鬟出來,便面露喜色,飛奔上前。

 雲鬟微有些緊張,也顧不上在意別人的眼神,便對來人道:“怎麼了?”

 這來人正是阿澤,見雲鬟擔憂,便道:“鳳哥兒,你跟我來。”

 雲鬟生怕清輝出事,只顧問道:“又去哪裡?你只跟我說怎麼樣就是了。”

 阿澤見她不肯去,便說:“你別怪我,是小公子太聰明了,他自己想到了,便質問我,我只得承認是你吩咐我跟著的。”

 雲鬟本欲問他情形到底如何,因門口上人來人往的,不是說話地方,雲鬟便對露珠兒說:“你且自去車上,只等我片刻。”

 露珠兒因認得阿澤,便應聲去了,阿澤便陪著她來到對面兒,將她送到馬車上。

 此刻因落雨天陰,車內自然越發陰暗,雲鬟才入內,便見白清輝靠車壁坐著,臉色煞白,垂著眼皮。

 雲鬟只得靠車廂門邊兒坐了,道:“小白公子。”

 白清輝抬眸看她:“你如何知道我會出事?”

 雲鬟不料他劈頭直接問過來,沉默片刻,才道:“只是亂猜罷了。請勿怪。”

 清輝凝眸看了她一會子,道:“那時你提醒我,我並未放在心上,今日才知,你暗中叫阿澤護著我,也幸虧如此……”

 雲鬟正猜疑此事,聞言微震:“果然……出事了?你可還好?”

 清輝對上她滿是憂色的雙眸,半晌一笑:“我無礙。”話雖如此,卻轉過頭去。

 此刻風吹簾動,有雨絲自外飄入,涼沁沁地,叫人難過。

 先前危急關頭,是阿澤及時趕到,將那小學生扔了開去,阿澤擔心清輝有個好歹,忙先扶他起身。

 正要詢問如何,身後那學生爬起身來,便要逃出去。

 阿澤氣急,便閃身掠到跟前兒,一把攥住脖頸,咬牙切齒說道:“好個狗東西,你招惹之前不先看看人家是誰?說罷,你今兒是想怎麼死?”

 阿澤年少氣盛,一怒之下,手上略微用力,竟揪著那學生的脖子,生生地把人提了起來,那人幾乎窒息,臉色瞬間紫漲,伸著舌頭,呵呵有聲。

 卻聽清輝道:“別傷他性命。”

 阿澤手上一松,那學生跌在地上,握著喉嚨,便猛烈咳嗽起來。

 此刻清輝扶了蔣勳起身,見蔣勳臉上跟手腕上都有傷痕,幸而不算太重,清輝冷道:“不必怕,我們去告訴院長,院長自會公正處置。”

 蔣勳竟不敢動,只是淚汪汪地搖頭,清輝道:“說了很不必怕。”

 蔣勳不答,索性張手抱住他,竟大哭起來。

 阿澤見狀,不知如何,地上那學生緩過勁兒來,掙扎著爬到門口,便站起來踉蹌逃了出去。

 清輝並未仔細將事情經過說給雲鬟,畢竟這些事兒,等閒也不好出口,且他心底最疑惑的,便是雲鬟如何能未卜先知到如此地步,雖然她說是亂猜的,但清輝卻並不信這句。

 他因有天生之能,每每會察覺別人無法察覺之情,是以清輝由己推人,便猜雲鬟多半不知也有什麼天賦能為,畢竟紅塵百萬芸芸眾生,自也不乏奇人異士,不獨他一個。

 與此同時,雲鬟其實也正有些疑竇不解。

 先前,自從鳳儀書院內發現那具屍體之後,又見趙黼帶著清輝蔣勳來到,看著清輝……卻無意讓雲鬟想起另一件事。

 前世她自然不在鳳儀書院,只在崔府內宅之中,曾聽人說起兩件事,其一便是鳳儀的那屍首,其二,便是白四爺的愛子在由儀書院出了事。

 這些閒言碎語,不過是些丫頭們私底下議論時候帶出來的,至於清輝出了何事,那些人神神秘秘,語焉不詳,但兩件事是相繼發生的,故而丫頭們才會在那時候一塊兒議論。

 自從那件事之後,白清輝便從由儀退了學。——那畢竟是尋常人削尖了腦袋也進不去的書院,若非發生了什麼極不好的,又怎會如此?

 雲鬟見了那屍首,又見了清輝,不覺想起此情,思來想去,才決心插手此事。

 可雲鬟不知道的是,先前因並無她插手……此事過後,清輝退了學,蔣勳也自退了。

 後來清輝也並不讀白府的書塾,白樘請了幾個博學的老先生到府教導,加上清輝天資聰明,很快在科考中高中,最後入了大理寺。

 但是對蔣勳來說,自從退出由儀後,他便鎮日渾渾噩噩度日,也並不認真讀書,也不圖功名,只跟一些狐朋狗黨廝混,做出好些荒謬行徑,名聲竟極是敗壞的……再往後,於他十六歲時候,竟得了病,很快不治……

 車窗外水聲不絕於耳,車內兩個人卻均都默默。

 片刻,清輝道:“既然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不過,我要當面跟你說一聲:多謝。”說到這裡,清輝正襟危坐,躬身低頭,向著雲鬟做了個揖。

 雲鬟見清輝如此大禮,便道:“很不必這樣,橫豎你無礙就好了,若無他事,我也去了。”她正要往外,忽然又想起一事來,便道:“不知此事……有無驚動白大人呢?”

 清輝道:“還不曾給父親知曉……我……也並不想他知道。”

 雲鬟點頭,忽然又想到阿澤……阿澤是白樘的人,對他忠心耿耿,何況此事又非做的機密,只怕終究瞞不住,然而做了自是做了,橫豎清輝如今好端端地,倒也不必後悔懼怕什麼。

 雲鬟推開車門,自回崔府車駕上。

 又過幾日,因上次之事,蔣勳受了驚嚇,請了幾天病假,這數日都不曾來書院,清輝便只獨來獨往,他生性如此,有時候心裡雖不受用,面上依舊冷冰冰地,因此倒也看不出什麼。

 按照清輝的性子,本來送那做惡的小學生宋邰去見院長的,只因知道蔣勳怕羞,清輝便隱忍不發,那宋邰因吃了阿澤的虧,又心虛,前幾日也畏畏縮縮地不曾來學院,這兩日因見清輝並未鬧出去,才又肯來。

 這天,課間時候,小學生們都在院中玩鬧,有幾個正在蹴鞠,不料一個斜拐,便把那球踢飛了,那球在空中骨碌碌滾了出去,正落在中間兒那個水池子裡頭。

 眾小學生都是好事之徒,便轟笑著趕過來,要撈那球,只因水池子裡許多睡蓮,遮遮擋擋,眾人便伸手亂晃,正鬧得喜歡,忽然有一人,手上仿佛碰到了什麼,有些涼涼的軟軟的,這孩子便得意起來,竟笑叫道:“看我捉到一條魚!”促狹地用力一拉。

 只見水面骨碌碌地冒出一串泡,然後有一物,從睡蓮的圓葉子底下浮了出來,雪白的臉,因被水泡過,顯得格外肥胖了些,也更可怕。

 眾小學生齊齊看著此物,竟都呆了,頃刻,有人厲聲尖叫,有人轉身撒腿就跑,還有的因先前站在池子上,見狀嚇得失足落了水……池塘邊兒上如炸鍋了般,不可開交。

 清輝原本正在屋裡頭,靜坐看書,猛然聽到吵嚷聲起,轉頭又見是這個情形,他不知怎麼樣,便起身走到窗戶邊上往外看去。

 那幾個學生都似無頭蒼蠅般,發瘋似的亂跑,有人拼命叫嚷著:“死人了!”

 清輝轉出屋子,一步步走近那蓮池,揚首看去,果然見一具浮屍飄在裡頭,因水流激蕩,蓮葉遮著半邊臉。

 清輝皺眉之際,因有個小學生正從水裡亂爬上來,劃動的水便把那蓮葉衝開,頓時露出那屍首的臉。

 一眼看清,清輝不由微睜雙眸,心頭隱隱有股寒意。

 原來,這死在水中的小學生,竟正是前日為難他跟蔣勳的宋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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