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顧恒雖有所猜測, 但蘇霽卿並不知趙宗冕傳自己前來是有何事。
上前拜見之後, 趙宗冕命他起身,問起近來教導泰兒的情形。
蘇霽卿道:“太子很是聰明,且又勤勉好學,學士們所教授的課程往往一點就通,只是有時候性情略左強些……所以近來有意教授太子一些修身養性之道。”
趙宗冕笑道:“若沒脾性, 那還成什麼男兒。有點脾氣倒好。”
蘇霽卿眼皮動了一下,就沒說話。
趙宗冕道:“怎麼, 你覺著朕說的不對?”
蘇霽卿道:“臣不敢。”
“嘴裡雖然說不敢, 心裡卻仍是這樣想的,”趙宗冕哼了聲,“你們這些讀書人, 肚子裡的花花腸子太多了,有什麼話從來不當面說, 只背地裡使壞, 真是叫人很不痛快。”
蘇霽卿忖度了會兒, 道:“皇上若想聽真話, 微臣倒是也有一句, 不知當講不當講。”
趙宗冕笑道:“朕倒是想聽聽,你說就是。”
蘇霽卿道:“先前為了選秀, 自各地而來的秀女足有千記,後來經過精挑細選,卻也剩下了三四百餘人,其他的都給予金銀遣返回本家, 這一來一往虛耗人力物力,剩下的數百秀女于後宮,不事生產,徒耗費錢銀,若一概打發了豈不妥當。”
趙宗冕聽到這裡,笑起來:“你說什麼?”
蘇霽卿道:“這是微臣的淺見,皇上若覺著不妥,臣便不敢再說。”
“你哪裡不敢,你是真敢說才對,”趙宗冕道:“歷練選秀,這是祖制,皇家三宮六院,天下人都知道的規矩,可瞧你的意思,為了節省人財物力需要把這些人都打發了,那麼其他後宮的太監宮女呢,是不是也一併都打發了,或者乾脆把這紫禁城變賣了,朕隨便找一處地方安身,孤家寡人的度日,越發乾淨了是不是?”
蘇霽卿道:“臣並不是這個意思。”
趙宗冕淡淡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你心裡想什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嘛,是不是?”
蘇霽卿猛然抬頭。
趙宗冕看他的反應,眼神一沉:“怎麼,給朕說中了?”
殿內的氣氛突然有些令人窒息,蘇霽卿聽著他低沉的問話,耳畔仿佛亦有雷聲隱隱。
蘇霽卿道:“臣只是覺著,所謂九妃六嬪,佳麗三千,並沒有必要……何況如今皇上已經有了五位貴主,且貴妃……”
“你還說!誰給你膽子說這些?”話未說完,趙宗冕便將他喝止,“這兒哪輪得到你說話!”
蘇霽卿跪在地上。
緩緩起身,趙宗冕盯著底下的蘇霽卿,道:“擅改祖制,無視周禮,非議君上,蘇霽卿,你的膽子可真大。”
趙宗冕從轉後轉了出來,往前走到蘇霽卿跟前,突然又放低了聲音道:“朕就知道你說來說去,一定是跟她脫不了干係!就知道你賊心不死!”
“臣不敢。”
趙宗冕很想把他從地上揪起來:“因太子喜歡你,你又是個人才,人也可靠,才留你在宮中,再敢不知進退胡言亂語,朕未必就容情了。”
蘇霽卿垂頭,聲音還算是平靜:“皇上若覺著臣出言無狀,大可降罪,或者革去臣的侍讀一職,永不許再進宮就是了。”
“你還敢要脅朕?”
“臣並非要脅。”
趙宗冕本能地想踢他一腳,可又想到蘇霽卿是個軟綿綿的讀書人,不像是顧恒一樣練武出身,他的身板可沒那麼硬朗,這樣一腳過去,力道掌握不好只怕會……
趙宗冕咬了咬牙:“朕給你情面,你卻別不知好歹,那種不該有的心思趁早都收起來……再敢癡心妄想的惦記著,朕就沒那麼念舊情了。”
正顧恒將門打開。
顧恒看蘇霽卿跪在地上,又聽了趙宗冕這句,雙足立在地上,也有些“不知進退”了。
恰趙宗冕聽見動靜抬眼看來,目光短暫的相碰。
顧恒屏息,仿佛趙宗冕這句話真的是向著他說的。
幸而他天生的冷情,所以臉上仍是沒什麼反應。
直到趙宗冕目光輕轉。
他歎口氣,瞟了一眼地上的蘇霽卿。
趙宗冕道:“你很聰明,所以先前你跟太子說那什麼琉璃燈,雖貴妃覺著你是隨口一提,朕卻知道沒那麼簡單,你是故意告訴了太子,因為你知道太子一定會跟貴妃說的,只有如此,朕才會知道此事,才會派人去查。”
當初成宗給幽禁宮中,東宮倒臺,一系列風雲變幻勢若雷霆,各種事令人目不暇給,趙宗冕自然也不能做到面面俱到。
比如東宮的查抄,便是戶部,吏部跟鎮撫司聯手而為。
查抄出來的名單如今還在庫中,那時候趙宗冕只掃了幾眼,便交給手下處理。
也並沒有看出什麼異樣。
可是蘇霽卿說在富商家中看到過御用的琉璃燈,這顯然不是一件奇聞異事,而是一個極大的線索。
證明當初檢抄東宮事有蹊蹺。
只是實幹重大,趙宗冕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張揚,只派了“可靠”之人經手。
蘇霽卿不言語。
趙宗冕回頭,此刻顧恒已經將門掩上,人也消失在眼前了。
趙宗冕道:“混帳東西,本來不想生氣,總是惹朕忍不住。起來吧。”
蘇霽卿道:“皇上還未降罪。”
“降罪……”趙宗冕在他頭上一摁,低低道:“如果真要降罪,你這條小命兒早就沒了!”
他畢竟還是知道好歹的,知道若非是面前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西閑跟泰兒還不知如何呢,所以就算很不喜歡蘇霽卿護著西閑的那些瓜田李下的日子,但因為清楚地明白那個道理,所以還是很好地壓住了天生的殺性。
“其實叫你來,是有正事。”趙宗冕抖抖龍袍,轉身又走回了桌後,落座。
刹那間威嚴尊貴,天家風範。
短短的時間內簡直判若兩人。
蘇霽卿緩緩起身。
趙宗冕道:“都說江南才子眾多,你在江南的時候,可知道有什麼人才?或者說你先前在外遊走的時候,所見所感,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用之才啊?”
蘇霽卿一怔,抬頭看向趙宗冕,仿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趙宗冕卻也明白他不知,便解釋道:“如今秋試在即,雖然有大批士子將入考場,只是朕覺著那還遠遠不夠,所以先前命禮部跟太常寺,吏部聯手,抽調若干人手,開設納言館,但凡是心中有治國策論的人,都可以進入館中,暢所欲言,朕是想從中選一些有真才實學的人,不知你覺著如何?”
蘇霽卿甚是意外,道:“這自然是大善之法。”
“這是沒法子之法,”趙宗冕哼了聲,道:“你是聰明人,自然也該明白,朕自繼位以來,多有掣肘之處,如果不是因為有雁北軍在,又哪裡能跟這些朝臣抗衡。”
成宗為帝是漫長的二十餘年,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前趙宗冕若不是因為有雁北軍為後盾,且有顧恒掌握了內苑的龍驤衛,就算有遺詔在手,能夠讓他順利登基,但此後政令的實行等等,卻並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
畢竟自古就有“陽奉陰違”一說。
而成宗的人脈深到何處,趙宗冕至今還在警惕之中。
先前借著聲勢浩大的彈劾貴妃一事,趙宗冕以雷霆手段,當庭杖殺了四名朝臣,一來是想立威,二來,自然也是確信了那四人正是成宗的心腹。
又把在這件事裡暴露的禮部尚書等十數人拿下,但就算如此,只能說是小勝,而稱不上肅清。
畢竟滿朝文武近千,就算為趙宗冕的手腕折服乖乖跪倒磕頭,但其中又有多少是真正信服或者效忠於眼前這位皇帝的?
納了五位朝中貴女進後宮,亦是籠絡的一種手段。
當初孝懷皇后在的時候,亦明白此意,所以挑選的都是代表著不同勢力的貴女,比如威勇侯是員老勳爵,鎮國將軍在兵部舉重若輕,工部范尚書跟戶部尚書是親家關係……等等。
趙宗冕能把《過秦論》用在君主跟朝臣之爭上,也明白帶兵打仗的道理同樣適用。
打仗講究的是一鼓作氣殲滅敵人,可是朝臣們又並非敵人,不適合給徹底趕盡殺絕。
又或者痛下手段再殺個數百人,也足夠打壓他們的士氣了,但……
在這種情況下,就只能用秦時候的法子了。
——以張儀的“連橫”來打破群臣的“合縱”,分化而治之。
趙宗冕道:“只讓你在宮內當個侍讀,太大材小用了,所以朕想讓你去替朕當個招賢使者,吏部禮部等的人,朕信不過,你去盯著他們,同時,多給朕找些能用可靠的人回來,是時候該讓這個死氣沉沉庸庸碌碌的朝廷變變臉了。”
蘇霽卿怔怔地看著趙宗冕。方才這人一番咆哮呼喝,讓他覺著下一刻趙宗冕只怕就要一腳踹過來,或者大叫“拖出去砍了”,沒想到風雲變幻,突然間驟雨初歇,晴空萬里。
他非但無過,反而給授予如此重任。
“可……”蘇霽卿想說點什麼,卻又有些艱於開口,終於他問:“微臣……對皇上來說,是信得過之人?”
趙宗冕瞥他一眼,哼道:“裡頭信不過,外頭的事,沒什麼可說的。”
這“裡頭”,自然是指的西閑那一邊,也是指的蘇霽卿的私心。
而外頭,則是朝堂上眾事,以及蘇霽卿的能耐跟品行。
蘇霽卿的心情甚是複雜,有一種悲喜交加的感覺。
他原本也曾是心懷壯志的,當初跟西閑定親的時候,還想著考取功名,在朝堂上揚名出頭,封妻蔭子,但是命運捉弄,他的雄心跟著西閑遠去雁北一塊兒煙消雲散了。
一度蘇霽卿都不知何為雄心壯志,也不知自己這一生還能做點什麼,又能去向哪裡。
可突然間……面前這個他曾經十分憎恨的人,突然間像是給他指了另一條路。
一條跟去江南,到雁北,甚至入宮當侍讀都不一樣的路。
蘇霽卿默然地站了半晌,才又跪地道:“微臣領旨。”不知是汗還是什麼沁入了眼角,讓他眼中甚是酸澀。
天氣日漸涼爽,西閑的精神總算又好了些,便想趕緊將選秀之事料理妥當,畢竟總是拖著,也不是那麼回事兒。
趙宗冕卻一直不得閒,甚至選秀當日也沒空前來。
西閑只好讓范雨沐馮瀲楚等五位陪同擇選。
連續看了三天,竟把大半兒的都篩下去了,倒是省了西閑的事兒,多是范馮等人評頭論足,有幾個西閑覺著甚是美貌出色的,卻給她們爭先恐後地挑了無數毛病,毫不留情地踢了出去。
西閑也知道她們的心意,畢竟留那麼美貌的女孩子在宮裡,若是爭了寵去可如何了得。
最後所剩下的,卻都是些看著平頭整臉,乾乾淨淨,沒什麼妖冶明豔氣質的。
數百人只剩下了三十六個,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次了。
雖然只是坐著觀望,但連續三天,仍是乏累。
好不容易事罷,西閑讓馮貴人將名冊整理妥當,自己便去歇息了。
自從馮瀲楚被冊封為貴人後,反而比范雨沐高了一級,幸而馮瀲楚是吃過虧的,所以在西閑面前從不敢作妖,向來謹謹慎慎的,西閑因身上不適不想理會的後宮瑣事,卻都是她幫著料理。
也難怪馮瀲楚盡心,在她給封為貴人後,她的二哥馮少緯也很快地給從邊疆調了回來。
現如今馮少緯正在新分設的南鎮撫司任職,雖只是個正五品的千戶,但權力卻極大,入職以來,已雷厲風行地連辦了數件案子,有幾個朝中貪墨的大臣都栽在他的手上,其中甚至有一位四品的戶部侍郎。
一時之間朝中提起南鎮撫司,都不覺兩股戰戰,內心悚懼。
也正因為馮少緯辦事得力,很得趙宗冕青眼。
原本范才人自是高馮瀲楚一等,可因為如此,每每見了她,都得小心翼翼,不敢怠慢。
只是當馮貴人盡心竭力把新選好的秀女名冊整理妥當,要送至甘露宮的時候,卻給小太監攔住領到了勤政殿,在那裡,馮瀲楚得知了一個令她愈發意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