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伴隨著一聲驚雷, 雨聲越發大了。
緊閉的勤政殿門陡然打開, 冰冷的雨絲像是被拒之門外的困獸,從簷下向著洞開的門口傾斜過來。
風撩著雨,試圖灑落在門口出現的那人身上,卻終究越不過那燕翼垂簷的距離,只沖到半途便無能為力地頹然落地。
趙宗冕今日所穿的是一件梅子青的龍袍, 甚是清新淺淡的顏色,在陰沉冷暗的天氣中, 看著就像是陰雲背後唯一的一抹溫柔的天晴。
但趙宗冕顯然不像是知道溫柔為何物。
而正相反。
他邁步出門, 從簷下轉而往前,走不多時,就已經聽見了大臣們振臂高呼, 群情激奮的聲音。
趙宗冕不禁笑了笑:“都說是文死諫,武死戰, 後面朕見的多了, 這前面, 還沒有親眼見到, 今兒不知能不能如願以償。”
身後跟隨的內侍聽了, 那斜侵的雨絲仿佛變成了寒冷的冰箭,令人不禁縮了縮脖子。
當皇帝出現在泰和殿的正殿門口的時候, 底下的朝臣們大為鼓舞,他們的堅持好像終於換來了結果,趙宗冕終於肯露面了。
大家停下了鼓噪,紛紛地跪地下去。
趙宗冕轉頭凝視著面前跪在雨中的眾人, 每個人頭上都纏著一根白布,顯然是給皇后戴孝的意思。
平日裡威風凜凜的官員們,現在如此模樣,場景看來倒有幾分壯烈。
屋簷下,是顧恒,跟許多內侍堂官,並文安王站著,見趙宗冕來到,紛紛行禮。
趙宗冕背負雙手,環顧在場眾臣:“難得看你們這樣心齊,這是想幹什麼,一幫朝廷的棟樑大臣,跟地痞無賴一樣聚集喧嘩,難道是要逼宮嗎?”
“臣等不敢!”轟轟然的聲音響起,顯得頗有氣勢。
趙宗冕似輕描淡寫般道:“那是為了什麼?如今朕在這兒,有什麼話,抓著在這時候趕緊說,免得錯過了就沒機會了。”
頃刻,有一人道:“臣等聚集,是因為皇后娘娘死的冤屈,內務司處事不公。”
另一人道:“臣等是為了給皇后娘娘討回公道,同樣以正國法。”
“別說這些好聽的,”趙宗冕哼了聲,道:“你們弄的這麼大陣仗,一定得聽個響再回去的,實話實說,別遮遮掩掩拐彎抹角,到底想要什麼!”
雨聲依舊嘩啦啦不住,大殿頂上時不時地有雪亮的電光閃過。
趙宗冕的聲音卻透過重重雨幕,傳到每個朝臣的耳中。
在片刻的沉默後,終於有一人大聲道:“臣等聚集在此,並沒有別的要求,委實是貴妃娘娘恃寵行兇,妖顏惑主,左右君心,犯了眾怒,皇上卻一再偏袒,貴妃還是太子的生母,如今還隨著貴妃居住,常此以往,太子的心性必會受到影響,臣等如此,也是為了我朝社稷安泰,國祚綿長著想,才不惜向著皇上死諫。”
另一人說道:“林妃乃廢官之女,一無懿德,二無品性,不僅敢忤逆皇上,如今更涉嫌謀害皇后,雖古之妲己褒姒亦不能比,請皇上明鑒,此女斷不能留。”
顧恒一句一句聽在耳中,只覺著這濕黏的雨變得這樣冷硬,卻偏激發他心中簇簇燒灼的火焰。
原本清亮無情的雙眼裡也有寒光陰險,顧恒抬眼看向趙宗冕。
同樣在打量皇帝反應的,還有在旁邊的文安王趙宗栩。
但是令他們兩人略覺失望的是,趙宗冕面上毫無任何情緒,他仿佛只是個傾聽之人,而他聽著的,不大像是群臣激烈的言辭,反而像是這無邊的雨聲。
出言的眾位朝臣摸不著頭腦,於是仍跪了下去。
眾人齊聲道:“臣等懇請皇上早下定奪。”
***
在今天的雨並未降落之前,有一個意外之人進了宮。
這人卻是陸爾思。
甘露宮中,陸爾思跪地禮拜。
西閑賜了座,陸爾思謝恩起身,在椅子上偏坐了:“娘娘一向可好,妾病了這數月,雖不得進宮探望,心裡著實惦記。”
西閑打量她,果然見比先前清減了好些:“我倒還是那個樣子,只聽說你病了,到底是怎麼樣呢?”
陸爾思笑笑道:“是妾天生福薄,熬了一點心病出來,近來這心病才慢慢地好了,多謝娘娘惦記。”
西閑道:“心病最是難治,既然已經好了,想必已經得了心藥。可喜可賀。”
“是呀,所以近來身上輕快,就即刻請母親請旨入宮拜見,多虧了娘娘還記著我,容我進來探視。”
跟聰明之人說話,不管是真心假意,總歸她用了心意在裡頭,令人聽著心裡熨帖。
西閑笑道:“你呀,卻來錯了時候,你難道不知道,這會兒正是亂作一團的時候,甘露宮也是瓜田李下,風雨飄搖,你這會兒來,必有許多眼目盯著,說長道短。”
“娘娘行的端做的正,難道也怕那些流言蜚語?”陸爾思笑道:“不怕娘娘笑話,我卻是絲毫也不信的,不是有那麼一句麼‘雖千萬人,吾往矣’。”
西閑不禁一笑:“許久不曾跟你說話了,聽你這幾句,心裡豁然開朗了好些。”
陸爾思道:“但願娘娘想開些,不要如我一樣鑽在牛角尖兒裡,白白病了一場,多受些苦痛才想開。當然娘娘不似妾這樣心窄無知,自是不必擔心的。”
這會兒泰兒進來,道:“母妃,外頭好像還有聲響,我能不能去看看呀?”
陸爾思起身拜見太子,西閑請她落座,把泰兒叫道跟前兒:“顧統領不是說了嗎,等事情完結,他會來接你的。”
陸爾思聽見“顧統領”三字,微微抬眸。泰兒道:“哦……對了,她是誰?”
西閑笑道:“這就是陸尚書家的小姐,你先前不是也想見她嗎?”
泰兒驚訝地瞪圓了眼睛:“原來她就是要嫁給顧師父的人?”
當下靠在西閑腿邊上,仔仔細細地開始打量陸爾思。
陸爾思原本見他提起自己,還欲笑問太子如何惦記,突然聽到最後一句,卻又低下頭去。
西閑解釋說道:“之前聽說了你跟顧統領的事,太子便回來問我。你不要介意。”
陸爾思臉上薄紅:“妾又哪裡敢呢。”
此刻泰兒笑道:“咦,你果然長的很不錯。”
陸爾思紅著臉道:“多謝殿下謬贊。”
泰兒笑道:“怪不得顧師父喜歡你呀。”
陸爾思越發低了頭不敢說。
西閑知道她是大家閨秀,當面說不得這些,便對泰兒道:“雖然今兒去不得勤政殿,可也不能荒廢了,到裡頭照著練字去,要知道一日不練就手生,太師是會看出來的。”
泰兒不敢怠慢,忙跳起來:“母妃,那我去了。”
西閑便叫阿照進來領了他入內。
泰兒去後,兩人一時不知要說什麼,突然聽到一聲雷響,外頭下起雨來。
西閑便道:“這雨看來要下好一會兒。”
陸爾思道:“下雨天,留客天,看樣子我能多陪娘娘說會兒話了。娘娘千萬別嫌煩。”
西閑笑道:“求之不得。”
此刻一陣風吹過,有零星雨絲吹入。
宮女們忙去關窗掩門,西閑吩咐道:“那大殿的門不必關,怪悶的。”
大風之中,隱隱地也有些人聲傳了進來,西閑側耳一聽,道:“外頭好熱鬧,這是幹什麼呢?”
陸爾思道:“我進宮的時候,隱隱聽說今兒朝上也熱鬧,大臣們好像有什麼要緊急事,聚集在泰和殿那邊,不散呢。”
“是嗎?”西閑微微詫異,“是為了什麼事?”又問道:“陸大人可也在嗎?”
陸爾思笑道:“今兒父親告了病,沒有上朝。”
西閑道:“老大人何病,可有妨礙?”
陸爾思道:“娘娘放心,只是偶感時症,過了這兩日自然好了。”
這會兒,甘露宮外,小江子冒雨飛奔而入,一直跑到殿前屋簷底下,整個人被淋的水雞一樣,口裡喃喃說道:“糟糕了,糟糕了……大事不好,可怎麼辦呀。”
西閑聽見了“糟糕”,便叫人把他傳了進來:“出了何事?”
小江子愣了愣,又看陸爾思也在,就不太願意說。
西閑道:“不妨事,你說就是了。”
小江子道:“奴才聽說,那些朝臣們聚集在泰和殿,瞎嚷嚷的,說什麼要給皇后討回公道,讓皇上、皇上……嚴懲……娘娘。”最後兩個字,輕若無聞。
西閑其實早有所料,只是確實也有些意外,沒想到群臣如此“齊心協力”。
又見小江子一臉想哭又忍著的表情,西閑溫聲和顏道:“好了,外頭的事自有皇上料理,不相干的。你去換換衣裳,**的別著了涼。”
小江子道:“是。”已經帶了哽咽難掩的鼻音,卻忙後退跑了出去。
小江子去後,西閑對陸爾思道:“我說什麼來著,你是不是來的不巧?”
陸爾思笑著搖搖頭:“其實不瞞娘娘,在我進宮之前,家父家母也曾勸過,讓我改天再入宮……但我勢必是要今兒來的。”
“這是為什麼?”
“過了今兒,以後縱然再來一百一千次,也終究不如這一趟了。”陸爾思意味深長地說。
西閑這樣聰慧的人,竟有些不大瞭解她的意思。
終於西閑歎了口氣:“我在眾大人心中,只怕是禍國妖妃一類了,竟勞動他們大張旗鼓如此……假如皇上壓不住,你這會兒在這裡,不怕給連累到嗎?”
陸爾思道:“既然來了,就不怕給連累。而且妾知道,絕不會被連累,因為娘娘一定會平安無事。”
西閑挑了挑眉:“為何如此篤定?”
她想到那天晚上趙宗冕命自己罰跪之情,自嘲般道:“可知我心裡還沒有底呢,皇上才親政這幾個月,南邊還有戰事,內廷再鬧的不寧……”
陸爾思輕聲道:“娘娘難道……還不知道皇上的心性嗎?”
“嗯?”西閑定睛看她。
“皇上本來就是個遇強則強的人,”陸爾思含笑回看西閑:“你若同他強,要有同他強的資本,換言之,皇上只願意向他願意低頭的人讓步。可如果是那些不自量力的人想要跟他一爭高下……結果,妾不敢想。”
正說到這裡,“哢嚓”一聲,是一道驚雷從屋簷前掠過,雪亮如同刀鋒,邊沿竟隱隱地還帶有血紅之色。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電光,又加陸爾思方才的話,竟把西閑嚇得心頭一跳,微微色變。
就在此刻,“母妃,母妃!”泰兒大叫著從裡頭撒腿跑了出來。
西閑只當他是害怕,忙將他抱住,才要安撫,不料泰兒抱緊西閑,叫道:“母妃不怕!泰兒保護母妃!”
西閑一愣,一瞬間,眼中便有淚光閃爍。
陸爾思在旁邊看著,卻又轉頭看向殿門外,目光像是要穿透重重絲雨,飛到那泰和殿前。
她很想……親眼目睹。
那個人會用什麼雷霆手段,讓群臣百官再度懾服。
泰和殿前。
大雨自天空紛紛降落,打在青磚地面上。
一抹刺眼的血紅,在雨水中蔓延。
很快,更多的血紅色彙集在一起,順著水道,往前流去。
四名大臣匍匐在殿前地上,起初還厲聲大叫,隨著血越來越多,慢慢地,那叫喊聲仿佛給廷杖和雨水給雙雙地打壓了下去,同樣變得支零破碎,隨著鮮血跟碎肉,消失在雨水之中。
這四名,正是先前出言之人。
“皇上!”底下朝臣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幅場景,一個個膽戰心驚,有人忍不住大叫,“皇上,臣等不過是赤膽忠心,皇上為何如此相待!”
趙宗冕負手,睥睨看著在場眾人:“赤膽忠心?赤膽忠心的把朕比作周幽王跟商紂王?朕幹了什麼?烽火戲諸侯了嗎,酒池肉林了嗎?貴妃建蠆盆了嗎?用炮烙了嗎?如果有那些東西,還容得下你們在這裡叫囂?”
眾臣子淋在雨中,耳畔聽著劈裡啪啦仍在繼續的廷杖,那四名大人分明已經被活活打死了,如今這廷杖的聲響,卻仿佛都敲在了他們的脊樑上。
趙宗冕一抬手,內侍堂官忙命住手。
陰鬱的天色下,趙宗冕那一身梅子青的龍袍,顯得如此醒目而耀眼。
趙宗冕道:“你們一個個,人五人六的,跑到朕跟前,說什麼清君側,為了朝廷著想,在朕看來,都是放屁!你們真這樣赤膽忠心無所畏懼,就不用拿一個女人來作筏子,直接說你們看不慣朕就行了!你們如果真敢指著朕的鼻子罵無道,恐怕朕還會聽上幾句,但口口聲聲說貴妃如何,不覺著太畏畏縮縮小人之行了嗎?”
趙宗冕說著,索性走下臺階:“為了讓你們閉嘴,讓你們放心,朕已經把林妃的娘家給剔除的乾乾淨淨,你們反而仗著林妃沒有得力的娘家助力,越發要把她弄死而甘休,你們就打錯了主意!”
他邁步走到群臣中間,低頭望著跪地的眾人。
趙宗冕咬了咬牙:“都不用跪著!與其這樣心懷鬼胎的跪著,讓朕看不見你們的臉,不如都站起來,讓朕看看你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皇上!”
趙宗冕轉身,在一名朝臣身上踢了一腳:“給朕站起來!”
那朝臣往旁邊一歪,跌在地上,又忙爬起來跪好:“臣、臣不敢。”
趙宗冕又連著踢了兩人,才又說道:“朕知道,你們口口聲聲捉著林妃不放,其實歸根結底,是因為心裡不滿朕這個皇帝,大概也有人心裡巴望著,讓朕快點滾蛋,好另換一個可你們心意的。說罷,你們想要誰來坐那把椅子,是太極宮裡的那個,還是他死在了蜀中的兒子,或者……”
趙宗冕猛然轉身,目光穿透雨幕,看向屋簷底下的文安王:“是你們心目中的賢王殿下呢?”
文安王本垂頭,聽了這話猛地抬起頭來,兩人目光相對,文安王忙下臺階,於雨中跪在地上:“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