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趙宗冕見顧恒垂頭不語, 道:“你怎麼不說話?”
顧恒只得說道:“皇上要跟我說什麼?”
趙宗冕輕笑, 仰頭道:“說說咱們的貴妃娘娘,是如何的能耐,如何的有勇有謀,隻手遮天。”
顧恒心中有亂雲驚濤,面上卻還淡然不驚:“娘娘從來都是女中巾幗。想當初金殿上為您解圍, 後來在宮變之時在太上皇面前周旋,還有當初雁北王府之變, 以及後來種種, 若非是貴妃娘娘,又有誰能夠歷經這萬千波劫,九死一生直到現在。”
趙宗冕皺皺眉, 定睛看向顧恒。
過了片刻,趙宗冕狐疑:“小恒,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顧恒面不改色:“皇上在說什麼?”
趙宗冕道:“你從來不曾在我面前費心誇獎一個人, 今日是怎麼了。”
顧恒道:“因為我知道, 皇上在為皇后之死而難過。”
“朕難過怎麼了, 難道你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顧恒道:“臣自然也頗為震驚, 但為今之計,是找出真相中的真相, 而不是意氣用事,牽連無辜。”
趙宗冕皺眉盯著顧恒,半晌才道:“那麼,你的意思是投毒的不是孫奶娘?”
顧恒道:“今日娘娘去了內務司, 娘娘所說的話,內務司的筆錄字字在案。貴妃不相信是奶娘,同樣,臣也不信。”
他抬眼看向趙宗冕:“只怕皇上也不會相信。”
趙宗冕微微冷笑。
顧恒道:“如果孫氏是那樣心胸狹窄睚眥必報的人,又怎會容她在太子身邊三年。以皇上跟貴妃娘娘心智眼力,難道會看不出她是什麼樣的人?”
趙宗冕道:“是,朕也覺著不是孫氏,孫氏只是來頂罪的。”
他不等顧恒回答,又說道:“案子雖然可以如此結束,但是沒有人是傻子,你心裡也有想法,只是你不敢說,可就算你不說,等再過幾日,只怕滿天下都是那種流言。”
顧恒知道趙宗冕指的是什麼。
就算案子定為孫奶娘挾私報復,跟貴妃無關,可是事情一旦散播出去,自會有人猜測——孫奶娘為人頂罪的可能性。
畢竟此刻眾口悠悠都在懷疑貴妃,這時侯孫奶娘跳出來,卻仿佛恰如其分的一隻替罪羊,替誰的罪?
自然是林貴妃。
甚至,一定會有人認為這是貴妃娘娘自導自演的一場戲,從吃茶,到換茶,甚至奶娘出首認罪這一系列。
這樣貴妃就會把自己摘清出去,她畢竟還是太子的母妃……沒了皇后,又得皇帝寵愛,將來如何,自然不必多言。
如果沒有甘露宮的人跳出來,此事還算撲朔迷離,奶娘一跳,此事便鐵板釘釘扣在了貴妃頭上。
今日審訊奶娘的時候顧恒就已經想到這一面,而在西閑前往的時候,顧恒也知道,西閑一定也想到了。
可惜奶娘冥頑不靈。
顧恒不禁看了趙宗冕一眼,無法確信他知不知情。
於是道:“這設局的人實在高明,如果是甘露宮的人直接跳出來承認下毒謀害皇后的話,皇上反而不會輕信,可奶娘這樣做……不管如何,皇上心中疑惑一定是有的。越是在這時候,您越是要鎮定。”
“鎮定?”趙宗冕哼道:“先前禦史彈劾,朕以為是吳貞所為,吳貞跟朕說不是她……其實當時朕是有些懷疑的,畢竟這事做的太急了,按理說不是她的手筆,可是她說的謊實在太多,做的事也叫人寒心,所以……”
顧恒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一時屏息。
果然,趙宗冕笑了笑:“你能相信?這件事,竟是小閑跟太上皇合謀所為?方才文安王告訴朕的時候……他一定覺著很有趣,朕竟這樣後知後覺。被自己枕邊的女人肆意玩弄。”
顧恒覺著自己該在這時候流露詫異的表情,但是……下意識地竟不想在趙宗冕跟前演戲。
那次西閑去太極宮會見太上皇,顧恒隨行。
顧恒曾是成宗的心腹,對於太上皇的行事最清楚不過,所以在第一次西閑來太極宮的時候他才那樣焦急,因生恐太上皇一念之間,會對西閑不利。
只是他畢竟不敢放鬆警惕,又不禁為西閑擔心,所以便避開太極宮的耳目,偷聽到兩人說話。
也正是在那次,顧恒知道了……原來禦史上書,竟原本是西閑的主意。
顧恒甚是震驚,但是細細想想自從跟西閑相識的種種,想到趙宗冕生死一線之時她撫慰眾太醫的一言一行,想到她曾經跟成宗對峙之時的風華氣度,卻又覺著……此事並不怎麼叫人驚訝了。
顧恒本該將此事告訴趙宗冕,但是他卻又無法預料趙宗冕在知道事情後的反應。
顧恒也知道,這宮內沒有秘密能夠長久的瞞著趙宗冕,他遲早是會知道的……但是顧恒沒有更好的法子“解決”。
直到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錯了。
因為他早失去了跟趙宗冕開口的時機。
他本是想找個最好時機,讓趙宗冕較為容易地接受此事,但是想不到,最好的時機沒有出現,最壞的時機卻突然到來。
如今顧恒所要做的,就是盡力彌補。
果然,趙宗冕立刻看了出來:“你……果然早知道了?”
顧恒道:“是。”
趙宗冕雙眼微微眯起:“你既然知道了,為什麼不跟朕說?”
顧恒道:“因為臣猜到,皇上聽後一定是這個反應。”
“什麼反應?”
“皇上一定會對貴妃娘娘心生罅隙。”顧恒道,“那樣……臣的所作所為,便像是挑撥離間,說貴妃壞話。”
“你想的倒是周到,不過,”趙宗冕道:“難道朕不該對她心生嫌隙?”
“臣當然沒有資格說皇上該不該,只是私心想,”顧恒淡淡道,“就算貴妃是瞞著皇上做了此事,但她也不過為了自保而已,當時皇后本來就盯著貴妃家裡,上書彈劾是遲早的事,貴妃只是把此事提前了而已。”
“顧恒!”趙宗冕怒斥了聲,“你不要避重就輕!她這是欺君,把朕玩弄在股掌之上!她心裡還有沒有朕……居然跟我玩弄這樣的心機!你、你居然還一心為她辯護!先前還替她隱瞞,你是不是跟她商量好了?”
顧恒突然發現自己犯了第二個錯誤。
他不該在這時候為西閑辯解,甚至不該在這時候說西閑的好話。
顧恒愣在原地,懊悔之餘心頭冰冷:
為什麼一旦關於林貴妃,他就屢屢失去章法?
手心已經有冷汗滲出,顧恒把心一橫,緩緩跪地:“是不是,皇上為何不當面詢問貴妃。”
話音未落,面前已有無數份摺子劈頭蓋臉地扔了過來。
刷刷聲響,顧恒只覺著臉上略有些疼痛,等摺子落了一地,眼前已經沒了趙宗冕的身影。
身後的殿門洞開著,只有皇帝的聲音余怒不休地傳了進來:“讓他就在這兒跪著,看著他跪一夜!”
外頭太監戰戰兢兢,等趙宗冕去遠了,才躬身入內,見摺子撒亂一地,嚇了一跳,又看顧恒,重又吃了一驚,忙道:“顧大人,您受傷了!”
顧恒不知如何,聽了他的話才抬起手來,在臉上試了試,果然手上濕嗒嗒的。
太監忙著去張羅傷藥,顧恒卻望著前方桌上的金絲硯跟玉鎮紙。
就算盛怒之下,趙宗冕也並沒有扔出這兩樣東西。因為知道扔出的話,他便非死即傷了吧。
畢竟還是手下留情了。
顧恒低頭,微微苦笑,他知道趙宗冕去了哪裡,如今只盼望那個人……能夠比他應對的好一些。
趙宗冕離開勤政殿,往甘露宮而來。
今夜,因為孫奶娘不在,泰兒鬧了好久,西閑無法,只得陪他睡了會兒,好不容易才安撫他睡著。
正放輕了手腳下地,便聽外頭報說皇上駕到。
西閑忙整衣迎了出來,趙宗冕在殿內一站:“都退下。”
宮女太監們紛紛地退了出去,趙宗冕看西閑一眼,上前落座:“你過來。”
西閑走到他身邊,趙宗冕道:“朕要問你幾句話,想聽你說實話。不要虛應。”
“是。”西閑回答。
趙宗冕閉上雙眼想了會兒:“禦史彈劾,是不是你的主意。”
他一眼不眨地看著面前人,西閑的臉色沉靜如水:“是。”
“光明,”趙宗冕竟笑了笑:“為什麼這麼做。”
西閑緩聲回答:“若不這樣做,林家跟於家的人無法懸崖勒馬,而且也越發落人口實,等他日鬧出更大罪行的時候再捅破,就算皇上想庇護我,將來于泰兒身上,卻也畢竟留下污點。”
趙宗冕道:“只有這個原因?”
“還有,”西閑停了停,“想要皇上看清楚。”
“看清楚什麼?”
“有人不會容我跟泰兒安寧。”
“你是指皇后?”
“曾經是。”
“那現在呢?”
“我做這件事的時候,就沒想過會一輩子不為人知,皇上也遲早會有知道真相的一天。”西閑沉默,繼而道,“但想不到的是,皇后娘娘竟會突然身故,死去自是萬事空,何況,我同娘娘原本也並無深仇大恨。”
趙宗冕問道:“你,算到朕會知道,那可算到朕知道後會如何反應?”
西閑道:“臣妾算不出來。”
“好,果然不愧是小閑,的確是有謀有勇,”趙宗冕笑了笑,聲音裡卻並非是讚美之意:“鳳安宮的這件事,是誰所為?”
“臣妾不知。”
兩人彼此相看,西閑嗅到他身上那冷露桂葉的氣息,不知為什麼,心頭竟又有犯惡的衝動。
自從那天在鳳安宮給噴了一身血,此後雖然沐浴過數次,西閑總覺著身上仍有中微粘淡腥的氣味,只有在抱著泰兒的時候才覺著心神安穩。
西閑問道:“您是在懷疑,皇后之死跟甘露宮有關。”
趙宗冕沒有回答。
西閑暗中調息了片刻,覺著好了些,才道:“我曾慶倖沒有喝那杯茶,事發之後也一度很怕,因為我有泰兒還在,若我身死,竟不知泰兒會處於如何境地。”
西閑眼角微紅,微笑道:“但我現在卻不禁想,當時我喝了那杯茶就好了。也許這樣,皇上會心安些。”
“是嗎?”趙宗冕眼神微變:“皇后想復仇,為平陽王府平反,她也一直沒掩飾這種想法,朕也一直知道,但是你……朕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沒做什麼,甚至、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西閑想回答,卻也知道這會兒趙宗冕未必肯聽她的回答。
“顧恒說你當初入王府的時候並非一門心思想著我,”趙宗冕抬手,長指輕輕地敲動圈椅的扁頭扶手,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誰亂了的心跳。
趙宗冕道:“可是照朕看來,就算是現在,你只怕也是同我虛與委蛇,要不然,為什麼你先前在侍寢後就會服用避子湯,是不是?”
西閒心頭微震。
趙宗冕仍是垂著眼皮:“你大概不知道,朕當時也想讓人給你喝這個的,因為不想你過早的有身孕……可是你呢?你是為什麼要這樣?”
他這才抬眼看向西閑,眼神暗沉,卻笑著說道:“但凡是後宮現有的女人,天底下想進宮的女人,滿朝文武盼望的,不都是皇家多子多孫嗎,你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小閑,你告訴朕,為什麼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