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禦史彈劾之事, 的確原本是西閑的主意。
在這之前, 成宗已經隱晦地暗示過她,有人盯著林家。
西閑原本並沒多想,但是於青青突然帶了于琦進宮,卻突然提醒了她,就算林家有林牧野坐鎮, 但卻未必不會發生“燈下黑”之事,何況於青青又是這樣不知安分的人。
既然於氏都能心大到要送娘家人進宮, 那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一想到於青青可能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興風作浪, 隨時都有可能把林家葬送掉,而且還可能讓盯著林家的那些人,如願以償找到有力的把柄, 作為對付自己跟泰兒的利器,西閑就覺著不寒而慄。
而且此事多半已經無法挽回, 畢竟成宗已經明裡暗裡的警告了。
如果這會兒立刻下手處理, 不管是警告於青青還是林牧野, 該有的錯已經鑄成, 只怕早也給人收集作為了證據, 再“亡羊補牢”,也只能被認為是“欲蓋彌彰”。
何況以於氏那種性格, 聽不聽西閑的話還是未知。
尤其是後來西閑因為泰兒,跟趙宗冕“鬧翻”了。
那次跟成宗相見的時候,成宗詢問她為何觸怒了趙宗冕,西閑說了緣故。
成宗笑道:“女人有時候為了孩子是會不顧一切的, 想宗冕未必真心怪你,不過……對一些視你為眼中釘的人來,可要彈冠相慶了。只怕恨不得再踩上一腳,讓你萬劫不復才好,你可要小心了。”
西閑垂眸說道:“其實我倒是巴不得有人來踩上一腳呢。”
成宗詫異:“這是什麼意思?”
西閑道:“請恕我不敬在先。”
成宗挑眉:“你說就是了。”
西閑才道:“就拿遺詔的事來說,若是放在皇上小時候拿出來,太上皇能容得下皇上嗎?遺詔非但不能護著皇上順利登基,還可能引發殺身之禍。”
成宗若有所思。
“這其中最重要的是時機的選擇,時機決定著一切的輸贏成敗。”西閑道:“正如您所說,我的確忤逆了皇上,但也正如您所說,皇上是個明白人,他未必是真心的責怪我。可假如這時候有人以為皇上厭棄我而也忙來踩上一腳,您覺著,皇上是會如其所願的順著他們的意思,還是會覺著這些人太迫不及待,想落井下石了呢……”
成宗畢竟老謀深算,聞弦歌而知雅意,聽到這裡不禁坐直了些。
他望著西閑的眼中透出驚訝之色:“你是說……”
西閑卻並沒說別的,只輕聲道:“我只是大膽猜測,皇上未必會如他們所願罷了。”
成宗倒吸一口冷氣,看了西閑片刻:“你可要想好了,此刻你已經是內憂,如果外頭再有事發作,那那就是外患,內憂而外患,你自信會平安無事的度過?”
西閑仍是平靜地回答道:“潰爛的傷口,若是一心想要包紮掩飾,那傷非但一直都好不了,且會更重,等病之毒擴散到無可救藥的地步甚至危及性命就晚了。只有狠心戳破,忍痛地去除死肌,刮骨療傷,雖看似兇險,反而有轉好的可能。”
西閒話中半個字也沒有提林家跟於家,但成宗又怎會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更且明白她的心意。
只是這樣一個看似柔弱的女子,居然會說出這種壯士斷腕的話,如此心計,如此氣魄,卻讓成宗一時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西閑卻仍是雲淡風輕,淺笑垂頭,略有些遺憾地說道:“其實我也只是會紙上談兵罷了,什麼刮目療傷,沒有好大夫動手也是枉然。”
半晌,成宗才籲了口氣:“好大夫我倒是知道幾個……好吧,如果你覺得這才是最好的方法,我便……替你找一找操刀的大夫吧。”
西閑這才抬頭,她笑看成宗:“既然如此,臣妾就先謝過太上皇救命之恩。”
成宗雖退位,朝中自有些老臣,他做事極為高明,所選的那兩個彈劾西閑的禦史,也跟吳皇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正如文安王所說,那兩人滿心裡想討好吳皇后,成宗只派了一名心腹的內侍出面,假作是皇后的意思叫他們彈劾貴妃,他們哪裡會不肯從命?
至於古禦史那邊倒是簡單,他不屬於任何派系,單純地因為看不慣於家仗著太子之名胡作非為而已。
——也正是因為他並沒有私心,所以那兩名彈劾西閑的禦史雖然被殺,古禦史卻依舊平安無事,反是林牧野跟於家給處理了。
***
此時此刻,西閑聽成宗突然提到此事,略覺意外,便只淡笑低頭。
太上皇盯著面前的貴妃,此刻成宗的心境,卻跟往日同西閑商談的那個大不一樣了。
當突然發現最欣賞的助力突然可能成為死敵……胸口有一股氣徘徊凝滯,逼得成宗垂首咳嗽起來。
西閑這才開口道:“您要保重。”
成宗咳了片刻,揮揮手啞聲說道:“我已是風燭殘年,就算一口氣上不來倒下,也是尋常的。”
西閑道:“除夕時候太子曾說您長命百歲,當時太上皇還誇太子說的對,如何這會兒又說這些頹喪的話呢。”
成宗笑道:“小孩子有孝心,這種吉祥機靈話只聽著罷了,難道竟要當真不成。我又不是彭祖,壽星……再說,這輩子該經歷的都也經歷了,倒也沒什麼可遺憾,這會兒也不忌諱那些了。”
成宗說的如此,卻讓西閑無話可說。
“是了,”成宗又看著她道:“說到太子……最近太子如何?聽說他在跟著太師學字?”
“是,每日都在勤政殿裡。”
“太子甚是機靈,且又早慧,將來必然也是個有道明君,是宗冕有福,你也有福。”成宗說到這裡,又說:“如今你只是貴妃,如果要保太子平安順遂不生意外,畢竟差點火候……罷了,不說了,年紀大了,不該操那麼多心事,只要安靜養老就是。”
西閑聽他有送客之意,早站起身來:“聽說太上皇把先前的鳥雀都放了生,如何不留著逗趣呢。”
成宗說道:“讓他們飛去吧,整天困在籠子裡也夠了,外頭闖一闖,就算危機四伏,也畢竟能知道天空海闊……”
說到這裡,聲音漸漸放低,道:“難為你陪了我半晌,你且去吧。改日得閒再來,若是不嫌這兒偏僻的話。”
西閑行了禮,後退一步,這才轉身。
西閑走的不快,此刻養心殿靜的怕人,以前有鳥雀的嘈雜吵嚷,還算有些人氣兒,可是現在,竟只剩下了一片虛空陰冷。
西閑緩步而行,依稀覺著身後有一道目光直刺著自己的背,她幾乎想回頭看一看,到底是不是太上皇在背後盯著自己。
在將出門檻的時候,西閑微微轉頭,可卻終究沒有回頭。
西閑邁步出了養心殿,門邊的顧恒閃身而出,默然跟在身後。
兩人離開太極宮,西閑並不乘坐肩輿,只是緩步往前而行。
顧恒亦不言語,沉默地隨在西閑身後一步之遙,他的身後才是小江子等眾宮侍。
將走出太極宮這段紅牆,西閑微微駐足,仰頭看了看天。
成宗說把那些鳥兒放了生,雖是好意,但天空雖廣闊,以那些習慣生活在金籠之中,被人精心餵養的翎毛又怎懂得在野外覓食,又怎知道世間險惡。
這會兒只怕早就喪於野貓以及鷹隼等爪牙之下了。
而成宗最後那兩句話,總覺著有弦外之音。
甚至隱隱地仿佛有些悲傷。
這次到太極宮,西閑本以為成宗會詢問自己廢太子的事。
畢竟從先前的彈劾風波裡,西閑也見識到成宗在朝中的能耐,若說他有門路知道了廢太子被亂軍所殺之事,也是有的。
但他竟然隻字不提。
可雖然成宗沒說,西閑卻隱隱察覺,太上皇……恐怕已經知道了。
也正因為這個,他的“不說”,才透出了幾分可怕的意味。
西閑只顧凝神在心頭盤算,沒提防腳腕突兀地一扭,幾乎平地摔倒。
顧恒從旁探臂,在她手肘下輕輕一扶。
西閑轉頭,對上顧恒凝視的眼神。
顧恒道:“娘娘留神。”
西閑定了定神:“多謝顧統領。”
顧恒仿佛很擔心,手竟一時沒有撤開,直到西閑垂眸,他才醒悟似的抽手。
西閑因心中牽念一事,並未留意,順勢站住腳道:“我即刻要回甘露宮去,顧統領且也回勤政殿……太子那邊兒,就多勞費心了。”
顧恒聽她突然又提起泰兒,才忙拱手低頭:“娘娘放心。”
西閑微微一笑道:“太子給顧統領照看著,我是放心的。”
說了這句,便要登上肩輿,轉身之時突然想起了陸爾思的事,便回頭看著顧恒道:“另外,聽皇上說……大人的終身之事很快定下了,先恭喜顧大人了。”
顧恒眼神微變,卻又垂了眼皮,波瀾不驚地回答道:“臣……多謝貴妃娘娘關懷。”
西閑這才登上肩輿,往甘露宮而去。
將拐彎的時候,小江子不禁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宮道之中,頭戴忠靜冠的顧統領,一襲暗青龍驤衛統領緞服,八幅袍擺整齊的垂疊,他獨自安靜地站在那裡,手攏著唇似的,仿佛在出神思忖什麼要緊的事。
冷眼一看簡直像是一尊雕像,若非有風撩動袍擺微微地拂動,還以為是無可挑剔的完美假人。
***
其實,假如西閑在離開養心殿的時候回頭看一眼,她就會不出意外的看見,白髮蒼蒼的太上皇在圈椅裡,微垂著頭,可兩隻眼睛卻偏陰陰沉沉地直盯著她。
直到西閑跟顧恒離開後,成宗閉上雙眼,低低地又咳嗽了會兒。
片刻,成宗啞聲說道:“她去了,你出來吧。”
這一聲過後,從成宗背後紫檀木的雕花大屏風後,有一道人影緩步踱了出來。
成宗並不抬頭,只又道:“如何,你可都聽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