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內殿中, 成宗咳得厲害, 卻因為聽見了外頭嚓嚓的腳步聲,皇帝心中方才泛起的一絲異樣又緩緩地壓下了。
一切仍在掌控,這就好。
泰兒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仿佛在替皇帝擔心。
趙宗冕對小傢伙道:“放心,你這位皇伯伯沒算計完人之前, 是不會死的。”
泰兒居然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
成宗聞言,又看泰兒竟答應死的, 邊咳邊笑了出來。
“宗冕, 你果然……”他抬頭向著趙宗冕笑笑,“你果然早有準備。”
趙宗冕道:“就像是皇上說的,我小時候笨得很, 把這金殿走了千百次,每次進門都要給絆的碰跟頭, 其實長大了其實也沒聰明多少, 不過, 吃的虧多了, 自然就有經驗了。也許是不想再吃虧了, 所以逼得自己也跟人一樣玩心計,倒不知是好事, 還是壞事。”
成宗說道:“這當然是好事,只有豬羊才會任人宰割。”
“多謝皇上嘉勉,”趙宗冕道:“聽外頭的動靜,是調了宮中內衛嗎?”
成宗點點頭:“知道瞞不過你。帶兵你是行家, 就算整個京內也沒有比你更精通的,其實朕也不想這樣……”
“不想怎麼樣?”
“不想跟你刀兵相見,朕還是……很看重你的。”
“但為了太子,你也只能忍痛割愛了嗎。”趙宗冕冷笑道:“皇上,你如今跟我說這些,惺惺作態,貓哭耗子假慈悲,有意思嗎?你以為勝券在握,我是死定了?”
“宗冕,”成宗歎了口氣,“朕知道你武功很好,這會兒你就算要取我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只是我知道你,你不會這麼做。”
“我當然不會去要脅一個死老頭子,”趙宗冕道:“但是你呢?你特意叫我把泰兒帶進來,不是想用他來挾制我嗎?堂堂天子竟利用一個黃口小兒,不覺著羞恥?”
“你以為,朕不傳泰兒進來,他在王府裡難道就安全了?”成宗緩聲道,“你錯了,他在王府裡,比在這裡更危險。”
西巷王府。
大概是趙宗冕才下車進宮的時候,五城兵馬司的人便將王府團團圍住。
王妃跟西閑正在廳中,聞言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出對方臉上並沒有驚慌失措的神情。
吳妃道:“吩咐下去,叫府內眾人不要輕舉妄動。”
然後她看著西閑道:“妹妹不妨猜猜看,這帶兵來的會是誰?”
西閑說道:“一定是恨不得置我於死地的那個人。”
吳妃笑道:“這話不對,不是置你於死地,應該是我們。”
這會兒李夫人跟柳姬也聞訊從後面轉過來看究竟。李夫人還未開口,柳姬說道:“青天白日的,越發出了怪事,難道我們是反賊不成,連五城兵馬司都動了?”
五城兵馬司是負責京畿防衛,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能調動,而且一定得有皇帝的旨意。
所以京內百姓們也都知道,但凡動了五城兵馬司,那一定是有類似謀逆一樣的大罪行出現,這時侯落馬的往往也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員,或者……皇親國戚,所以柳姬才這樣說。
王妃淡淡道:“不要胡說。”
此刻外頭有幾名侍衛打扮的沖進院門,遙遙看見廳內女眷,畢竟不敢過分造次,便都止步。
不多時,又有三人走進門來,正中間一人是五城兵馬司的副指揮使,左手邊是個武官打扮的青年軍官,風度不凡,右手邊是個身形偏瘦的中年人,看打扮卻像是東宮執事。
正中間的兵馬司副指揮使上前,向著王妃行了禮,道:“請娘娘見諒,臣奉旨行事,府內上下人等一概不得擅動。”
王妃道:“請問是奉了誰的旨意,我等又是犯了何罪?”
副指揮使看一眼旁邊那東宮之人,道:“是太子的旨意,有人舉報王府內有私藏的甲胄兵器,鎮北王爺有謀逆之嫌,所以讓下官等過來圍住查抄。”
王妃歎息一聲:“太子殿下也算是苦心孤詣了,妹妹你說是不是?”
西閑道:“何嘗不是,王爺前腳才從鎮撫司大牢出來,後腳就又有謀逆的帽子扣下來,指揮使大人可相信嗎?”
那副指揮使略覺尷尬,不能回答。
東宮那執事卻冷笑道:“鎮北王向來擁兵自重,妄自尊大,是不是扣帽子,搜一搜自然就知道了。”
又盯著西閑,不懷好意地說道:“早聽說側妃娘娘靈牙利口,金鑾殿上能應答陛下,端妃娘娘宴上也是獨領風騷,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只是任憑你口燦蓮花,今日只怕也插翅難逃。”
“謬贊了。”西閑淡聲回答。
大概是因為西閑並沒流露任何懼怕之色,執事冷哼道:“聽說娘娘還想去祭拜蘇嬪?我看很不用勞煩了,自然有你們相見的時候!”
王妃皺眉道:“你是何人,竟敢對側妃如此無禮!”
執事說道:“娘娘不必惱怒,下官並非對娘娘無禮。要知道太子殿下寬仁,未必會為難娘娘,但是林側妃就未必了。”
西閑笑問:“這話是你自己想說的,還是太子殿下、或者廢太子妃所言?”
“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西閑凝視著他,輕聲道:“這決定著你的生死。”
執事本趾高氣揚,可聽了這句,不知為何心頭一顫,竟有些莫名的懼意。
他忙回頭,卻見副指揮使跟那青年軍官都仍在。
執事松了口氣,卻不敢再跟西閑叫囂,只催促道:“范大人,還不快叫人動手?尤其、尤其是林西閑,先把她拿下!”
那范指揮使給他催促,無奈道:“娘娘,下官得罪了。”
此時柳姬走到西閑身後,在西閑耳畔帶笑說道:“這次可又是個機會,你想不想走呢?”
“不。”西閑罕見地面挾寒霜,半是漠然地回答:“在看著他們以命償命之前,我哪兒也不會去。”
九重宮闕。
成宗望著泰兒,道:“所以你該明白,他在這兒,朕至少可以網開一面。”
“這麼說,”趙宗冕道:“我是該感激皇上了?”
成宗道:“朕這樣做,也只是想……”
“想你的心裡好過一點?”
成宗眼神複雜:“宗冕,這不能怪朕,一山容不得二虎。要怪,就怪你太能幹了。”
趙宗冕仰頭長笑:“用著我的時候恨不得我是三頭六臂,一旦用不著了,我連喘口氣都是錯的。皇上,你的如意算盤撥的挺響啊,怎麼全天下的好事都讓你占了。”
成宗道:“行了。不要再說些沒用的。其實你該知足了,要不是當年……朕網開一面把你留了下來,你早就……”
“早就跟我那個短命的母妃一樣,現在只怕骨頭也都化成灰了是不是。”
殿外突然有些異動,仿佛是悶哼聲。又像是兵器碰在一起發出的響動。
成宗側耳聽了聽,他畢竟年紀大了,耳朵並不靈光,且也沒聽出什麼異樣,便仍聚精會神地看向趙宗冕。
皇帝歎道:“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什麼?”趙宗冕道:“既然說起往事了,皇上,不如你再告訴我,我母妃是怎麼死的?”
成宗皺眉。
趙宗冕道:“我記得他們都說她是暴病身亡,不過也有人說她惹怒了先帝,所以給處死了。到現在我還不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呢。不過也沒什麼所謂,畢竟我連她長的什麼樣都忘了。”
“她長的很好看,是後宮最絕色的女子,”成宗介面道,“所以先帝才那麼寵愛她。”
“那她為什麼死了,難道也是因為她像我似的太能幹了?”趙宗冕似覺著這句很有趣,笑出來。
他懷中的泰兒卻並沒有笑,大概是聽不懂兩個大人一本正經在說什麼,泰兒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
舉起小拳頭揉了揉眼睛,泰兒在趙宗冕懷中站起來,趴在他肩頭往後看——而趙宗冕身後什麼也沒有,只有關著的殿閣門扇。
成宗閉了閉雙眼:“因為什麼?因為她太自不量力了。”
“自不量力?”
成宗張開雙眼:“罷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唉,說了這半天,朕也累了。”
趙宗冕沒吱聲。
泰兒卻仍趴在他肩上,手指著殿閣的門扇,口中呀呀啊啊地叫起來。
趙宗冕抱著他站起身來,笑對成宗道:“這兒悶的叫人噁心,泰兒好像也想出去耍,皇兄,我就帶他先走了。”
成宗喝道:“宗冕!”
趙宗冕道:“皇兄還有什麼吩咐?”
成宗隱忍道:“你不要不識好歹,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了泰兒著想。”
趙宗冕笑道:“皇兄的意思,是讓我把泰兒留下,就像是當年我母妃死了,留我對著你一樣?”
他滿面輕笑,成宗已知道了他的心意。
他緊皺眉頭無奈地低聲:“你如果真的想走,那就……走吧。”
趙宗冕含笑看他,眼底卻是凜凜地冰寒:“皇兄,那我就走了。”
成宗不答,泰兒卻興高采烈地,身子往外面的方向傾斜。
趙宗冕道:“你這臭小子,怎麼比你爹還心急。”抱著泰兒,頭也不回往外去了。
成宗抬頭,眼睜睜地看著他往外,不禁大聲道:“宗冕,不要做傻事!”
趙宗冕置若罔聞,成宗喝道:“雁北軍已經不歸你手,你沒什麼可依仗的了,就算有萬夫不當之勇,你也、也無法抵得過朕的三千……咳……”
因情緒太過激動,成宗無法繼續說下去,手捂著嘴,狂咳不停。
“宗冕,現在回來,朕會饒你……”皇帝斷斷續續的。
趙宗冕人高腿長,這片刻功夫,已經走到了門邊,他微微側面,似乎是想回頭看向成宗,卻又並沒有回頭。
唇角微挑,鎮北王輕聲道:“皇兄,我說過,這門檻已經絆不倒我了。”
他一抬手,將門扇打開。
光芒一擁而入,殿內的光線都因此陡然明亮。
陡然而入的光亮刺痛了成宗的雙眼,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與此同時映入眼簾的,是外間整齊林立的身著甲胄的禁衛們。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太子趙啟臉色雪白,失魂落魄,倘若成宗站起身來就會看到,近在太子身側,數把雪亮的出鞘的長刀正貼著趙啟腰間,逼得太子不得不繃緊了身子,不敢妄動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