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那邊泰兒因為聽小江子如此說, 早急得沖到跟前, 揪著問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小江子笑道:“回太子爺!皇上原先在絳州打了個大大地勝仗,這會兒應該在回京的路上了呢!”
泰兒的雙眼瞪得圓圓的,呆了一呆後,跳腳叫道:“太好了,太好了!母后你聽見了嗎?父皇沒事!”
原先趙宗冕毫無消息的時候, 西閒心中篤定他絕不會有事,不管什麼時候, 他一定都能平安歸來。
其實, 起初西閑雖然也不信趙宗冕就會墜河身亡,但那樣說,一半是她的心意, 另一半,卻是為了安撫顧恒關潛眾人。
畢竟在那時候倘若她不說話, 趙宗冕就真的“死定”, 順理成章的駕崩了。
後來, 一天天的過去, 趙宗冕卻始終杳無音信。
相反的是, 鎮撫司還找到了一具類似他的屍首,就在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 西閑突然有些明白當初趙宗冕在雁北、聽說真珠院失火時候的心理了。
可是她並沒有趙宗冕那樣的膽識勇氣,一眼也不想去看那具屍首。
西閑只是執著地否認那是趙宗冕而已,倘若看了之後,心中的信念因而崩塌呢?
她將何以為繼。
乃至後來, 邊疆三城都淪落入北蠻手中,乃至顧恒親自前往北境,絳州危急,皇帝的消息卻如泥牛入海,紋絲不顯。
西閑從不敢多想。
她就像是身處茫茫夜海,懷中只得抱著一根名為“他會回來”的孤木,因為一旦撒手,就會不知沉沒到哪裡去。
最要命的是,一旦鬆手,沉沒的不會僅僅是她,泰兒,承吉承祥,關潛,顧恒,趙宗冕所有的親信心腹……
乃至於整個皇朝。
然而,突然間聽說了皇帝真的親臨絳州的消息,就好像一個在茫茫黑夜中走了太久的人,突然真的看見了一道太過強烈耀眼的光芒。
驚喜來的太快,讓西閑腦中瞬間空白,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整個人已經往後倒了下去。
虧得阿照跟楊夫人在身旁,雙雙將她扶住。
這短短地一刻鐘,大驚大喜,意外接著意外,讓赴宴的命婦們的心就如同在峰頂浪尖上,忽上忽下,令人喘不過氣來。
於是內殿一片手忙腳亂,無數聲音催促著叫傳太醫。
泰兒早沖到跟前,大叫:“母后!”
承吉承祥不知如何,都瞪大雙眼,因聽了泰兒聲音帶悲戚似的,兩個孩子嘴唇蠕動,一副即將要哭出來的樣子。
奶嬤嬤們不敢讓他們靠近,便忙哄騙著抱了退出數步。
還是顧老夫人見多識廣,道:“不打緊,娘娘這是驚喜過度,大家不要圍的這樣緊,速摁娘娘人中。”
阿照按照老夫人所說,在西閒人中處掐了半晌,終於眼見她喉嚨裡“咳”地一聲,緩緩醒來。
西閑睜開雙眼,目光所及,是泰兒,顧老誥命,楊夫人,朱夫人,阿照等又是關切,又是帶笑的神情。
“小江子……”西閑轉頭,想要找那小太監。
阿照早知道她的意思,含淚飛快說道:“小江子傳太醫去了,娘娘是要問他方才回稟的事嗎?不錯,是皇上在絳州現身,蠻人大敗而歸了,皇上、很快也會班師回朝了。”
泰兒也緊緊抓著西閑的手:“母后,父皇要回來了!”
西閑望著泰兒,這大半年來懸在心頭的一把利刃,陡然間消失無蹤。
畢竟眾人都在跟前兒,西閑想要笑一笑,然後再冠冕堂皇地說上幾句話,但是嘴角才一動,淚珠先紛紛地滾落下來。
西閑突然失語,原來這就叫做“喜極而泣”。
***
皇帝親率精銳滅了北蠻人的聖域王庭,並在絳州打了勝仗的消息,就像是汛期的錢塘江水,以勢不可擋的架勢迅速地傳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每一戶人家。
這大半年來,臣民百姓們翹首以待的,是兩樣東西。
第一,是所謂“微服”而出的皇帝的消息;第二,是關於跟北蠻戰事的捷報。
但讓人失望的是,什麼都沒有。
幸而宮中還有皇后跟太子坐鎮,又有個關小公爺統理內外事宜,在此之外,如果不是內閣裡有皇帝的親信輔臣在輔佐處理政事,如果不是雁北軍忠心耿耿地駐紮在城外,如果不是禁軍萬眾一心,鎮撫司緹騎四出,京城哪裡會如此的“淡定祥和”。
只怕早就各種勢力交錯,群魔亂舞起來。
畢竟皇帝這麼久沒有出現,暗中流言洶洶,光是民間的各種晦暗猜測,再加上有心之人挑唆的話,很可能激起民變。
事實上其實的確有人挑唆過,只可惜並沒有形成氣候。
因為皇帝雖然不在京內,但京城裡的輿論仍是向著皇帝。
趙宗冕先前大開納言館,在他離京後,有內閣輔臣建議取消,關潛將此事告知西閑,請她決議,西閑只略一想,便道:“這是皇上選拔人才的地方,只要是天下有志之士,有才之人,不管何時,都可以為國效力,豈能因此而取消?”
於是竟仍命開放。只是因為皇帝不能親自召見,所以命參試之人把所有意見主張寫成摺子,遞進勤政殿,關潛再拿了給西閑過目。
有那格外出色的人,便命他進勤政殿裡,當著太子的面闡述觀點,有蘇霽卿以及翰林大學士等當面詢問考核,除此之外,西閑則在殿內屏風之後,果然選出了不少出色的賢達。
這些人多數都是出身民間,向來知道民生疾苦,並不像是坐井觀天的高門貴宦,如此一一安排任職,物盡其用。
所以雖然趙宗冕不在京內,但京城乃至天下的民心,卻反而更加向著皇帝靠攏了。
民心所向,自然沒有多少人想要鬧事,甚至有那別有用心之人故意散播說皇帝已死的話,百姓們都會自發駁斥,甚至揮拳相向。
再加上南鎮撫司目光如炬,因此那些興風作浪之人也是無可奈何。
如今御駕無礙,絳州殲滅蠻人的消息傳回,頓時之間彌漫民眾頭頂的陰雲陡然清空,可謂舉國歡騰,街頭巷尾,披紅掛彩,有人拿了爆竹出來燃放,鼓樂之聲亦不絕於耳,竟比春節還要熱鬧。
又有人知道今日乃皇后生辰,一時更添了幾分歡悅,無數人家自發設宴擺酒,遙望宮廷跪拜行禮,為賢後娘娘賀壽。
本來西閑想悄無聲息地過了這個生日,沒想到陰差陽錯,弄得舉國歡悅,也是意外收穫了。
但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歡天喜地,有的人卻恰恰相反。
文安王府。
原先文安王離京之時,留了世子在京中,便住在這舊王府內。
因為尹西園作亂,鎮撫司將王府給封鎖起來,禁止任何人出入。
因世子在宮內自刎以示清白,加上後來西閑開恩,這才放鬆了對王府的禁束。
這次文安王回京,便仍住在舊宅之中。
文安王正焦急地詢問親信幕僚:“這消息是真的?可有人親眼見過了皇帝沒有?”
自從趙宗冕“失蹤”,消息真真假假,各種撲朔迷離,直到如今,文安王心亂如麻。
“從絳州回來的是一名傳令官,屬下跟兵部的人打聽過,他的確是見過了皇上,”那幕僚低著頭,聲音有些意外的戰慄,繼續說道,“還說絳州本來都要給蠻人攻破了,是皇上帶兵馳援,雁北軍合圍才反敗為勝的,皇上還不許北蠻人投降,一個戰俘都沒留盡數殺了……聽說殺死的蠻人有十幾萬之多,屍首疊著屍首,絳州城外的地都給血染的鮮紅,血流成河,弄的道路都沒法兒走了。”
文安王閉了閉雙眼,他幾乎能想像那副酷烈的場景,的確,除了趙宗冕,沒有人能夠在這種絕境之中還能反輸為贏,除了他,也沒有人有膽量作出這種盡數斬殺毫不留情的行徑。
他沒有死,他真的還活著!
如果是以前,趙宗栩會在心悸之際覺著欣慰,但是現在,卻只有無盡的膽寒。
文安王仿佛看見了,在那屍山血海之中,還有一具屍首,是他趙宗栩。
他開始後悔自己太過草率地回京來了。
關潛比他預料的還難對付,先前幾次試探,都給關潛不動聲色地擋了回來。
從關潛的行事,可以想到當初顧恒在的時候,何況還有個林西閑。
文安王有點明白為什麼趙宗冕會那麼放心地離京了。
可現在不是他表達敬佩的時候,文安王知道,這會兒再離京已經晚了,甚至有欲蓋彌彰之意,他得找一條出路。
也許,在趙宗冕回京之前,可以試著放手一搏!
信使才回京兩天,按照行程,趙宗冕就算快馬加鞭,總也要一個多月才能回京。
事態或許還有轉機。
但是文安王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顯然低估了趙宗冕的行動力。
***
宮中。
自從確認了趙宗冕正在回京路上後,泰兒顯然比先前活泛了許多。
這段日子裡,小孩子一直都擰緊眉頭,少笑少跳,仿佛要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能獨當一面的太子,不是個任□□鬧、會叫人欺負的小孩子。
雖然在西閑面前依舊撒嬌,但也時時刻刻留心西閑的神情變化,他小小年紀,已經懂得了察言觀色,所做所說,無非都是想讓母后寬慰。
有時候西閑夜晚睡不著,起身去看他,往往會發現泰兒不在自己的殿內,一路找過去,才發現他竟是跟承吉承祥擠著睡在一起。
負責照看的嬤嬤悄悄對西閑稟道:“原先兩位小皇子吵嚷打架,太子還安撫教導他們呢……娘娘,太子甚是聰慧懂事,年紀這樣小就懂得為娘娘分憂了。”
面對這樣懂事的泰兒,西閑又是欣慰,又覺著愧疚。
西閑原以為自己說服了泰兒,讓他相信趙宗冕會回來,但是從這些細枝末節上,西閑才明白,泰兒其實也是有著自己的懷疑的。
畢竟當初泰兒身臨其境,那兩河之水的兇猛澎湃,西閑雖未目睹,卻是耳聞的,早先沒出閣的時候便聽聞,曾有人祭祀河神,扔了一頭大牯牛下去,結果等了半天,連牛的影子都沒有露出來。
且泰兒也不是承吉承祥般還不懂事的小娃兒,又怎會輕易相信趙宗冕會無事?
如今……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她並沒對泰兒說謊,太好了。
一陣夜風吹了進來,撩動床帳。
西閑慢慢地翻了個身,揉了揉眼睛,突然格外想去看看泰兒跟承吉承祥。
隱隱聽到外頭的響動,必是阿照聽見動靜,過來查看了。
西閑手遮著雙眼,輕聲問道:“太子這會兒睡了嗎?”
阿照不答,西閑略挪開手掌,疑心自己聲音太小了她沒聽見。
正要再問,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清桂冷霜交織似的氣息,久違,卻又如此熟悉。
五月的天氣,西閑身上突然汗毛倒豎。
她轉頭凝視著那薄薄地綃帳,因為過於慌亂心悸,瞬間竟什麼也看不清,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響:咚咚咚,如同真的有頭鹿在一下下地撞著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