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顧恒看著地上那刺眼的猩紅, 想到方才西閑同趙宗冕那一場對峙, 心頭升竄出一股冷意。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趙宗冕的脾氣,如果是換了別的什麼人敢對他說那些話,只怕早就殞命當場。
事實上在西閑失控之時,顧恒人在門口渾身戒備,只預防著趙宗冕按捺不住動手, 能夠及時攔阻。
真想不到,趙宗冕竟然並無反應。
可是這沒有讓顧恒松一口氣, 心弦反而繃得更緊了。
顧恒推門而入, 正趕上馮少緯迎面而來,向著他一點頭,出門去了。
殿內除了蘇霽卿外, 還有青鄉侯何友晴,五城兵馬司的魏風, 因方才在外搜查, 是回來回報情況的, 除了鎮撫司的蘇霖卿仍在進一步搜索, 並未進宮。
顧恒往前之時留神打量趙宗冕的神情, 卻見他臉色如常,只是比平日多一份冷肅似的。
“城內既然沒有發現, 那麼賊人可能在得手後便逃了出城,城外的事,不宜大肆張揚,免得打草驚蛇, 逼急了他們狗急跳牆,只由鎮撫司的緹騎行事便罷,可城內的戒防也不能懈怠。 ”
趙宗冕的聲音亦冷靜異常,又吩咐魏風:“從這一刻起,通知五城兵馬進入戒備狀態,增加巡邏人手,嚴查進出城門的可疑之人。”
魏風領命。
顧恒這才明白城內毫無收穫,馮少緯必然是帶領緹騎出城搜索。
趙宗冕又吩咐何友晴:“你去大理寺走一趟,把關潛帶出來。朕的旨意,誰敢攔就殺無赦。”
青鄉侯躬身領命,轉身也去了。
趙宗冕瞥了一眼桌旁的那個小盒子,沉默片刻,看向顧恒。
顧恒走前幾步:“娘娘如今在甘露宮。娘娘她……先前因為這斷指一時心神大亂,方才已經知道……”
“不用說了,”趙宗冕冷冷地打斷,淡聲道:“這些話輪不到你說。”
顧恒喉頭一動,低頭。
趙宗冕看一眼那盒子:“這東西不會自己飛到甘露宮,宮內必然還有細作,你速去查,把甘露宮的奴才都敲打一遍,也要查出是誰弄進來的。”
顧恒道:“是。”
“還有禁軍方面,也即刻戒備,加強巡防,還有通知城外駐兵,整肅自查……”
趙宗冕說完,皺眉道:“還不走?”
顧恒略微遲疑,掂量西閑的交代:“娘娘聽說尹西園送了信,所以想……想親自過目。”
趙宗冕抬眸,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並沒有立刻回答。
顧恒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如此緩慢,仿佛隨時都會停下來。
趙宗冕抬手,將桌邊的摺子跟信撚起來,往地上一扔。
顧恒看著地上的東西,心更往下沉去。
蘇霽卿上前將兩樣東西撿了起來,朝上說道:“顧統領既然有要務,那麼,這信就讓微臣送過去吧。”
趙宗冕靜靜地看了他片刻:“你去也好,你畢竟跟尹西園比較熟悉,她也是……倒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商議商議,去吧。”
蘇霽卿聽出他話中另外有話,但在這種情形下,尚能如何,只躬身領命,退了出來。
正顧恒也一塊兒出殿,顧恒見地上的血漬已經給清理的差不多了,便問:“是誰的血。”
蘇霽卿道:“方才馮指揮使帶了文安王世子過來。”
“他?”
“世子堅稱這件事他並不知情,皇上……皇上就把那手指……”蘇霽卿頓了頓,低低道,“皇上的意思是要讓世子滿門陪葬,世子惶恐,寧肯一死以證明清白。”
顧恒屏息:“死了?”
“龍驤衛阻止的及時,方才被送去急救了。”
顧恒說不清心裡的滋味,輕輕笑了笑。
蘇霽卿道:“顧大人,從現在開始,大家都要步步為營,小心謹慎,千萬不能再意氣用事。”
顧恒道:“三爺說的是,放心,顧恒明白。”
蘇霽卿道:“尹西園這人,是我小看了他,他料到皇上會壓著這件事,所以故意在娘娘那邊捅了出來,如今眼下的情形只怕正如他所願……”
顧恒道:“娘娘那邊,請三爺多勸一勸。”
蘇霽卿問道:“就算我能勸的動娘娘,皇上呢?”
想到方才趙宗冕盯著文安王世子,要拿世子滿府祭刀的樣子,蘇霽卿猶如冰雪被身。
顧恒頓了頓,低低說道:“其實……娘娘對於皇上來說畢竟是不同的。假如……真的無法原諒娘娘,方才就不會任由娘娘說了那些話了。”
這會兒天色未明,東方雖然隱隱有一線未白,但仍叫人有陰晴莫測之感。
蘇霽卿道:“但願如此。”
兩人說了幾句,便分頭行事。
蘇霽卿來至甘露宮,西閑正看過了承吉承祥,兩個小傢伙睡容甜,無憂無邪。
西閑望著雙生子憨態可掬的樣子,再想泰兒,牽心掛肚。
蘇霽卿上前行禮,把所帶的信跟摺子遞上。西閑接了過來,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
雖然不像是蘇霽卿一樣知道這齣戲,但西閑一看,便知道的確是尹西園跟自己提過的那個。
蘇霽卿道:“這好像是早寫成了的。不過看著最後那數行字跡,卻像是新添上的。”
西閑也看了出來,在摺子最後的那幾行批語似的字,的確是後添上的,燈影下細細看去,墨蹟的顏色深淺跟先前都有所不同。
那一行字寫得是:
“儒沫之情已成昨,襄王有意汝無心;閬峰綺閣幾千丈,九重瓊臺見真身。”
濡沫之情自不必說是什麼意思,襄王有意,神女無心,卻出自宋玉《神女賦》,說的是楚襄王貪戀神女,神女卻不為所動不願跟他相好的典故。
這一切都是暗合西閑跟趙宗冕。
至於“閬峰綺閣幾千丈”,卻是直接引用的《懷仙》一首:
閬峰綺閣幾千丈,瑤水西流十二城。
曾見周靈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
但最後一句“九重瓊台見真身”,卻無從考究,只像是切合戲文最終之意思而已。
西閑反反復複把這摺子跟信看了幾遍,天已經大亮。
裡頭響起了雙生子呢喃的聲響,應該是已經醒來了,嬤嬤跟宮女們忙去伺候。
西閑揉了揉額頭。
蘇霽卿道:“這幾句裡真有玄機嗎?”
西閑問道:“‘閬峰綺閣幾千丈西’,三哥知道出自何處?”
蘇霽卿飽讀詩書,自然知道,便回答道:“出自《懷仙》,寫的是周靈王太子的故事。你是說……尹西園在暗示泰兒?我也曾尋思過,可是後面這句完全無跡可查。”
西閑起身,雙腿已經有些酸麻,撐著回到自己宮中,拿了筆墨,在紙上寫了“瓊台”二字。
她把面前兩字跟尹西園折子戲上的字跡比了比,對蘇霽卿道:“三哥再看看,有何不同。”
蘇霽卿遲疑看她一眼,走到跟前,細細對比:“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他這兩個字寫錯了。怎麼……”
在勤政殿看的時候,蘇霽卿也隱隱發現不對,可是並未留意。
原來尹西園的這個‘瓊’字,中間‘目’字之上多了一橫,看著像是夏。
而‘台’字,那個‘吉’底下卻加了一點,卻組成個‘室’。
這都是極細微的筆觸,看著有點像是下筆過快時候的疏漏,或者掉落的墨漬,很容易給忽略。
而且就算是筆誤,也沒有什麼可細推的價值。
西閑提筆,把“夏”跟“室”寫了出來,道:“這本戲文是寫給我看的,至於這首詩是後添上的資訊,前面兩句不必說,後面兩句,指的是泰兒,見真身的話,就是暗藏泰兒在哪裡……這並不是筆誤,是尹西園故意遺留的線索——夏室,而室之下是‘至’,夏至,夏之室,三哥想不到這是什麼嗎?”
尹西園是個機警縝密之人,怎麼會寫出這樣明顯的筆誤,自然是故意所為,令人猜測。
蘇霽卿微震,脫口說道:“你是說夏至祭祀?”
夏至的時候,皇帝要到地壇祭神,行儀式。
近來已經改在地壇,但是原先,卻是在城郊十九裡之處的渭水跟汾河交匯處所建的廟宇祭祀,後來皇帝雖改于城中,但外間的廟宇香火卻也並未廢棄,每到夏季,城外百姓皆都載歌載舞,前去祭神,稱為夏廟。
蘇霽卿道:“難道說,他……他帶了泰兒在十九裡外的夏室廟中?他竟敢這樣明目張膽?”
西閑道:“這個人行事本來就叫人難以估測,也許,他在那裡也有什麼令人防不勝防的準備部署,所以才敢留這樣的線索。畢竟,他知道皇上……皇上等閒不會答應他先前所提的條件,所以才把那、那東西給我,必然另有後招。”
蘇霽卿的心微顫,忙道:“這個得立刻告訴皇上,讓皇上派兵,或者……”
“不要!”西閑即刻阻攔。
蘇霽卿一怔:“你說不告訴皇上?為什麼?”
西閑沒有回答,蘇霽卿忽然想起先前她對趙宗冕說的那些話,因道:“之前你……是在氣頭上,為太子之事攪亂了心神,皇上、自然會明瞭的。還是說,你真的、真的怪罪了皇上?”
“我是真的怪他,但是我……”西閑雙眼泛紅,她舉手揉了揉額頭,帶著哭腔道,“我不知道……”
蘇霽卿看著她,強忍住想過去安撫她的衝動:“你不知道什麼?”
西閑用手遮住雙眼,半晌才道:“與其說怪罪皇上,我其實……更恨自己。”
蘇霽卿輕聲問道:“為什麼?太子的事,本是誰都想不到的。”
西閑搖頭道:“不是為這個,我也、我也說不明白。”
“那……”蘇霽卿突然說道:“那我告訴你吧。”
西閑很意外,手撐著額角轉頭看他:“什麼?”
“你這樣反常,對著皇上失態,因為你心裡沒把他當作高高在上的皇上,”蘇霽卿望著西閑微紅的雙眸,淡淡說道,“多喜歡一個人,才多想去求全一個人,你雖說不相信皇上,但事實上你已經相信他了,當發現這份信任破碎了,才會變本加厲地失望。”
西閑的手指微微發抖。
蘇霽卿道:“你根本是喜歡他的,為什麼不敢承認,反說那些傷人心的話。”
看西閑不回答,蘇霽卿道:“顧大人也說了,皇上對你終究是不同的,他、他是真心喜歡你……”
“又有什麼用!”西閑用力揉了揉額頭,終於道:“我喜歡他有什麼用?可知我更怕他?他喜歡我又怎麼樣,一個月?一年?十年……”
淚從眼中滑落,西閑又低低道:“可是,我更怕我有一天失去他對我的喜歡,所以我不敢,也不想什麼喜歡,正如你所說,多喜歡一個人,才多想去求全一個人……三哥,從王府到宮內,從侍妾到貴主們……將來也許、還有別人,就算我想求,也只能戰戰兢兢偷偷摸摸地求……沒有辦法光明正大。”
西閑耳畔又響起那句“我想宗冕是我一個人的”,說那句話的時候,私心雖得到極大滿足,但卻知道是大逆不道、不合規矩的。
而就算是那時候,她也無法預知趙宗冕聽了那句會是什麼反應,他可以賜予暖陽,也可以賜予刀劍。
“我求不起,明知可能失望,可偏偏又止不住貪戀。”末了,西閑喃喃回答,“所以我寧肯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那就一了百了,不用有什麼癡心妄想了。”
這才是,先前在勤政殿她身不由己跟趙宗冕說出那句的真正用意。
西閑籲了口氣,手指輕輕抹去眼中的淚:“尹西園一定還有很厲害的殺招,他既然要江山,那就一定會針對皇上,這線索又留的如此故意,只怕是引人上鉤的圈套……所以暫時最好別……”
蘇霽卿開始有些明白西閑的心意了。
他正要開口,突然怔住。
轉頭之時,卻見有道人影從身側緩緩出現。
蘇霽卿咳嗽:“參見皇上。”
西閑微顫,回頭看見趙宗冕,目光相對的片刻,下意識地將桌上那寫著字的紙攥在掌心。
但是那紙不肯悄無聲息,反發出“嘩啦”的響動,弄得她一陣心慌意亂。
趙宗冕半垂眼皮:“侍讀你先回去吧。”
蘇霽卿咽下想說的所有:“是。”
他臨去前看向西閑,暗暗向著她一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