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皇后只覺著這宮內的藥氣跟腐朽之氣匯在一起, 令人每喘一口氣都好像堵在喉嚨口, 隨時都要窒息。
望著面前不動聲色的老頭子,皇后恨得指甲掐入掌心。老王府上下四百多人的性命,都在這人一聲令下灰飛煙滅,血流成河。
就在趙宗冕將太子幽禁之後,皇后曾暗中祈禱千萬別讓成宗死的太早, 她想讓他活的長一點,最好讓他嘗嘗她曾經受過的苦痛折磨。
但是現在, 皇后卻又恨不得親手掐死成宗。
成宗也看出她眼中濃烈的恨意, 他輕輕笑了出聲,可還沒有笑完,便又轉為連聲地咳嗽。
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輕輕擦了擦嘴角, 成宗道:“你今日特意來找我,無非是想求個究竟。我只能告訴你, 你比不過林妃, 你從一開始就輸了。”
皇后心中滿是怒意:“是嗎?我還沒輸, 而且你一定不會贏。”
成宗顯然對這句話不以為意:“宗冕對你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其實你若只是一門心思地替平陽王府翻案, 而不去針對林妃的話,他未必會捨棄你, 可如今你已經覆水難收了,跟他同床共枕那麼多年,你難道不知道?一旦恩斷義絕,他會何等的狠絕不留情面。”
皇后冷笑:“可是他對你倒是很留情面。”
“那是因為他做事有數, 他雖然看似不羈無理,實則又是最大智若愚絕頂聰明的,他還需要我在這個宮內,這樣滿朝文武才會安心,知道皇家沒有發生那種人倫慘劇,你難道不明白?”
皇后道:“我的確不明白,為什麼他竟然能容得下殺母兇手。”
成宗道:“這就是他跟你之間的不同,宗冕知道何為大局,而你,已經大勢已去,無藥可救了。”
皇后忍不住大笑:“老匹夫,現在輪得到你來對我說教?你手裡捏著多少人的性命?司貴妃,潁川王滿府,王府四百餘口人,你以為你會在這太極宮裡壽終正寢?你是做夢。”
成宗道:“你為了報仇,也是夠苦心孤詣的,那麼,你能面對那個被你無辜害死的孩子嗎?”
就像是一把刀刺進心口,皇后渾身發抖:“你住口!”
成宗歎了口氣,道:“不用怪我,怪就怪……你們跟皇家扯上關係了,你瞧,你,我,甚至宗冕,誰手上沒有沾過血?不過是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壓倒東風罷了。”
“哈哈哈,”皇后笑得彎腰,然後她抬頭,兩隻眼睛已經血紅,“有意思,你現在竟好像大徹大悟看淡了所有似的。”
成宗道:“大概是年紀大了,所以看開了。”
“是嗎?”皇后斂了笑,她抬手在眼角一抹,“您既然已經看開了,那想必……廢太子的命對你來說,也應該是微不足道大徹大悟吧。”
成宗眼神一變:“你說什麼?”
皇后知道自己敲中了成宗的七寸,冷冽的笑意從她的眼中流溢出來:“怎麼了?我難道說錯了什麼?”
成宗蒼老的聲音啞啞地響起:“吳貞,你別把自己最後一點退路給作沒了才好。”
吳皇后冷笑了聲:“太上皇,別想錯了。我不是說我,何況就算我有這份心,現在也無能為力了。”
成宗眼中泛出疑惑之色。
皇后笑意更盛:“怎麼,連您也想不到?那不如我來提醒太上皇,你是不是忘了蘇嬪是怎麼死的?你是不是忘了……林妃帶了太子去蘇嬪靈前,還叫太子行跪拜大禮,你真覺著,她對蘇嬪的死已經釋懷了?而您讓廢太子去了臨州,一切就是終結,就安然無恙了?”
成宗的瞳仁猛地收縮。
“怎麼,您怕了,”吳皇后看在眼裡,仰頭長笑數聲:“太上皇也知道林妃能耐是不是?那你……不如猜猜看,她會怎麼對付廢太子?”
成宗捂著嘴角,咳的肩頭亂顫,似乎每一刻都可能斷氣。
皇后卻更快意,盯著老人道:“太上皇既然跟林妃過往甚密,不如等下次林妃來見你的時候,你親口問問她,看她打不打算放過你兒子!哈哈!”
吳皇后長笑轉身。
在她身後,成宗俯身狂咳起來,咳嗽聲就像是潮濕了的爆竹,點燃後發出連聲的嘶啞炸裂,仿佛要將這養心殿給震塌了一樣。
***
吳皇后離開太極宮,上了鳳輦。
她在高高的鑾駕上,漫無目的地打量著九重宮闕,曾經這裡是她的噩夢,在這裡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都好像是最後一天。後來她終於如願以償的歸來,以皇后之姿。
一度,她曾覺著自己可以掌控一切。
但是直到現在,吳皇后突然發現,她什麼都沒有。
就像是現在,高高在上,似乎可以俯視一切,但卻偏偏有一種不知將置身何地的感覺。
甚至隱隱竟覺著自己仍是昔日那個家破人亡無能為力的女孩子。
目光淩亂中,皇后突然發現殿前有一道小小身影,她的眼前有些恍惚:“宗冕?”
旁邊的內侍聽了皇后出聲,忙轉頭看了會兒,道:“娘娘,那是太子殿下。”
吳皇后一愣:“啊……是太子。”
泰兒被趙宗冕“趕”了出來,小江子跟兩名內侍哄著他出了甘露宮,本是要去勤政殿的,只是泰兒一時不願就去,便在殿前玩耍。
小江子等卻也看見皇后的鑾駕停住,又見一名太監跑了來,笑說道:“娘娘見太子一個人在此,叫過去呢。”
泰兒蹦蹦跳跳從臺階上跳下來,這會兒皇后卻已經自己下了鑾轎走了過來,見狀忙俯身扶著他:“小心!”
泰兒向著皇后行禮,道:“參見母后。”
吳皇后聽著一聲“母后”,微笑著溫聲問道:“太子怎麼一個人在此玩耍?上下臺階不能隨意跑跳,摔倒了可怎麼是好?”
泰兒道:“本是要去勤政殿練字的,可太師教的太沒有意思了,母后是要去哪裡?”
吳皇后說道:“是要回宮裡去。”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泰兒,這孩子生得唇紅齒白,粉妝玉琢,雖然才只三歲,卻俊秀好看的令人心生歡喜。
皇后不禁說道:“泰兒既然不願意去練字,不如跟母后去鳳安宮玩,聽說你愛吃酥酪,母后叫人做給你吃好不好?”
泰兒才要答應,卻又皺眉:“可父皇方才說我該好好學字,練習,不許我偷懶,泰兒改天再去母后那裡吧。”
皇后臉上露出些失望之色,泰兒卻又認真地說道:“那酥酪也給泰兒留著好不好呀?”
吳皇后才又一笑:“好,給你留著。”
泰兒低頭道:“多謝母后!”
吳皇后聽著他一聲聲“母后”的喚,不知為何眼圈都紅了。見泰兒轉身要走,皇后道:“太子!”
泰兒止步回頭,皇后伸手,似乎想在他頭上摩一摩。
卻就在這時,泰兒突然調轉目光,叫道:“顧師父!”竟是滿面歡喜,興高采烈地往旁邊跑去。
皇后的手底落空,她怔怔地轉頭看去,卻見身後不遠處,是顧恒站在那裡。
他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而泰兒邁動小短腿急急地奔到他跟前:“顧師父,你怎麼在這裡?”
卻不等顧恒回答,他又問道:“你是不是看我沒去勤政殿,所以過來接我的呀?”
顧恒因見皇后回頭看自己,早已經上前數步,躬身行禮。
聞言道:“是啊,太子為何在此耽擱?”
泰兒道:“我、我……沒有耽擱。是遇見了母后,在說話呢。”
吳皇后道:“顧統領,你是來接太子的?”
顧恒道:“皇上讓臣在勤政殿等候,只是這會兒還沒回,所以臣出來看看。”
吳皇后淡淡道:“這會兒他大概在甘露宮吧。”
泰兒說道:“是啊。父皇說有正經事跟母妃商議,就叫我出來了。”
吳皇后看看顧恒,又看了泰兒一會兒,微笑道:“既然顧統領在,泰兒快隨他去勤政殿吧,記得要好好地讀書習字。”
泰兒道:“好的母后。”
吳皇后這才又登了鳳輦,一行人去了。
剩下泰兒跟顧恒面面相對,泰兒回頭對小江子道:“你們走開些,我有話跟顧師父說。”
小江子等便退後數步,顧恒道:“太子有什麼話同我說?”
泰兒歎了口氣,往後一步在臺階上坐了。
顧恒見狀,就也在他旁邊坐下
泰兒手捧著腮,卻不出聲,顧恒也不問,只是陪著他坐著,只見小孩兒皺著眉心,仿佛在苦苦思索什麼事情。
又過了會兒,泰兒才說道:“顧師父,你的武功很厲害是不是?”
顧恒微笑道:“只是過得去罷了。”
泰兒說道:“你統領十萬禁軍,還管著三千龍驤衛,當然是京城裡最厲害的了。”
顧恒啞然失笑:“其實武功高不高,不在管多少人。”
不料泰兒認真問道:“那你跟父皇比起來,誰更厲害?”
顧恒心頭一凜:“太子怎麼這麼問呢?”
泰兒歎氣道:“你要是比父皇還厲害,我跟著你學,將來也一定比父皇厲害了。”
顧恒這才笑答:“太子只要勤加練習,將來一定可以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
泰兒道:“我真的等不及了呀。”
“太子為何這麼說?”
泰兒皺著眉心道:“因為我、我要保護母妃啊。”
顧恒怔忪,思索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問道:“貴妃娘娘……不是很好嗎?”
泰兒搖了搖頭:“父皇總是欺負母妃。”
顧恒沉默了半晌:“是貴妃跟太子說的嗎?”
“不是,母妃說不是欺負,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
“母妃的腿上都青了。”泰兒歎了口氣,在自己的膝頭抹了抹,“他們說母妃是為了請罪,被父皇在勤政殿罰跪。”
顧恒疑惑道:“是嗎?是真的?”
西閑那次去請罪,他是全程目睹的。
最多只跪了兩刻鐘而已,按理說……不至於就傷的厲害。
泰兒老氣橫秋地又歎道:“是我親眼看到的,母后還不叫我看。也不叫我說。”
顧恒皺眉想了半晌,突然一震,原本淡冷如雪的臉色有些異樣。
“太子,”喉頭情不自禁地發幹,顧恒低低咳嗽了聲,“既然貴妃說不是,那你就該相信才是,畢竟她是你的母妃,不會騙你。”
泰兒道:“是嗎,顧師父你也這麼想?”
顧恒不敢面對小孩天真無邪的雙眼,只裝作看別處的:“當然了。”
“唉,”泰兒道:“我恨不得明天就長大。那誰也別想罰母妃跪……母妃也一定能多開心些。”
顧恒又咳了聲:“太子若想貴妃開心,那很簡單。”
“是嗎?有什麼好法子?”泰兒的雙眼瞪得溜圓,迫不及待。
欲知顧恒將如何告知泰兒,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