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原來日子也是可以過得很悠揚的。
很久很久以後,西野在監獄里回味他的小半生時,想起的永遠都是這段小時光。學校與倉庫兩點之間的騎單車比賽;學校上下課總是比賽做題,可以就一個問題展開激烈的討論;等放學了就一起做飯,他學東西很快,很快兩人又開始比賽做菜誰的更好吃……
哪怕陸盡在他入獄時,抓著他的衣領睚眥崩裂,眼圈通紅,「你以為我真要跟你一起過?!誰要和一個心理變態在一起!你覺得過得好的日子,那不過都是我施捨你,我可憐你罷了!」
他還是只願記得這段短暫的日子了。
西野很喜歡穿一雙球鞋。這雙鞋是阿迪達斯的經典款式,純白色,很乾淨。
有一天西野踩著這雙鞋,嘴上咬著陸盡從包子店買來的肉包,很輕地講:「餵,陸盡,為了謝謝你給我買個肉包,我給你講個秘密好不好?」
陸盡聽到秘密二字,動作僵硬了一下。他把沙發上西野的書包扔給他,把夜晚扔在地上打了結的兩個避套丟進垃圾桶,「……你哪來這麼多秘密。」
西野接住書包,等陸盡也走到門口,就湊到他耳邊,故意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我的秘密就是——」
陸盡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
「我超喜歡這雙鞋子!」
陸盡無語了。
西野抱著肚子大笑。他從前還以為抱著肚子大笑這種事情都是浮誇的演技,沒想到這事還真能發生到自己身上。
又是體育課。班上不少學生都直接向體育老師請求,說他們課業太重,能不能體育課直接改成自習來寫作業。
西野正趴在桌上睡覺。陸盡拍了拍他的左肩,等西野轉向左邊,陸盡在他右側笑。
「天氣不錯。」陸盡說。
「嗯。我好困。」
誰讓你看一晚上的解剖實驗,「我說,外面天氣挺不錯的。」
「嗯。我真的好困。」
陸盡揪著西野背後的領口,把他從椅子上拎起來。西野其實是能反抗的,隨便掙扎一下就能繼續趴著睡覺了。不過他一點也沒反抗,反倒是眉眼都舒適起來,就好像很享受這種被人管著的感覺似的。
嘴上也不閒著,「你乾嘛啊。」
「打籃球去。」
「我不會。」
「我教你。」
「不想學。」
陸盡目光暗了一下,學著西野最喜歡的那句口頭禪,「比賽嗎?」
「草!」
西野學什麼都快。陸盡很認同這一點。
沒半個鐘頭,西野就開始跟陸盡打比賽了。不過西野不管怎樣都是個只學了點皮毛的菜鳥,跟陸盡真槍實彈地比起來,沒多久就輸的一塌糊塗,他賴掉還沒結束的比賽,直接躺在了樹蔭下的草坪。
陸盡投進最後一個三分球,他繞了個圈,把球抱回懷裡,揚起手,衝西野露出由衷喜悅與乾淨的笑。
西野怔住了。他想起那一夜的呢喃,他在陸盡耳邊說著他見不得人的秘密,他討厭打籃球的陸盡,嫉妒打籃球的陸盡,想摧毀打籃球的這個陸盡。
西野從草坪上站起來,他忽然才發現,今天這雙他最喜歡的鞋子穿著沒有硌腳的感覺了。
時間溜得飛快。
馬上就快要聖誕節了。被課業壓力壓垮的學生們這時候終於有了一絲喘息的感覺。
陸盡今早很早就離開了倉庫,沒等西野一起。西野起床時等了一會,才發現今天沒人給他送包子回來了。他怔了怔,似乎感覺自己好像被人養出了一系列不該有的壞習慣。
他照例起床洗漱,喝了一杯牛奶當早飯就出門了。
騎共享單車的時候他覺得怪不怪的。他時不時觀察路過的人是一個人在走還是兩人一起。他感覺身邊有些空蕩蕩的。這種空蕩蕩就像夏天的風透過衣服直接吹在肚皮上。沒有一絲安全感。
到學校時,陸盡也不在。
西野遲鈍地反應過來,他一進教室就在尋找陸盡的身影。他定了定神,專注地上課。
這份專注是在學習的重壓之下才能堅持住的,等到午休去食堂吃飯時,西野才驚覺自己竟然要一個人吃飯。他掃視了一圈,整個食堂彷彿都坐滿了人,他根本沒地方可去。奇了怪了,他曾經那麼長時間都是一個人吃飯的,怎麼忽然之間就完全不知道一個人怎麼吃飯了呀。
西野扔下了餐盤,他甚至來不及請假,直接騎車回了家。
陸盡不在。
西野這才想起還有手機這種東西,能夠直接聯繫上人的。他拿出了手機,才發現手機就在剛剛十分鐘之內全是亂七八糟的人發來的消息。最上面的那條短信是黃偉新發來的,黃偉新發了一個網址過來,底下特意標注了自己的名字。
西野隨手點開了那個網址。
是視頻。很多很多視頻。
是些怎樣的視頻呢。
有西野在抓蛇殺蛇的視頻,清晰地拍了西野見血的時候眼底的精光和臉上難以言喻的興奮。
還有西野在沙發上,發白的皮膚漫著一層紅,眼神迷離,嘴角還有口水,聲音哼哼唧唧時不時說著些##的話。
這些視頻發在校園網上,基本上整個學校的人都能看見。
可想而知,言論會發酵到怎樣的地步。
這些視頻除了陸盡,沒人能拍得到。這個倉庫,除了陸盡沒有人再來過。視頻里陸盡自己全部都打了嚴嚴實實的馬賽克。
視頻里的倉庫依舊是裝滿了鏡子,這些視頻里不僅僅是一個西野,而是千千萬萬個西野,每一面鏡子都倒映出最醜陋最惡心最變態的那個西野。
西野彷彿又回到小時候,母親扒光他的衣服,扒得毫無尊嚴可言,揪著他的頭髮又打又罵,說父親是變態,說自己是小變態。迷蒙的視線里,母親變成了千千萬萬個陌生或熟悉的影像,他們統一了口徑,一致走在大罵自己是和父親一樣的變態,是個見不得光是個萬人唾棄的同性戀。
這毀滅來得猝不及防,來得山呼海嘯。
陸盡就是這時候回來的。
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後有好多警察。
西野看了眼陸盡,又看向鏡子里的陸盡。
老師說過,鏡子是虛像,虛像都是假的,這樣的陸盡是假的。
可西野騙不過自己,他又把視線看向陸盡,最終目光落在陸盡手裡那些證據。
陸盡戴著手套,一一拿出證據。
首先是那個U盤,「你是個偷窺狂。你在教室、在男廁所、在我家,還有很多其他的同學家裡,都安裝了監控攝像頭。你像個變態一樣,觀察他們的吃喝拉撒,七情六慾。」
然後是一截指骨,「我從你養眼鏡蛇的木箱子里找到的。這骨頭和黃偉新少的那截指頭DNA一模一樣。」
接著是小刀,手套,和西野常穿的作案時的那套黑色衣服,「這是你的作案工具。」
最後他拿出一根鐵絲,「你殺死徐盛用的鐵絲。這些東西都在你枕頭裡。」
他頓了頓,「因為黃偉新對你父母的侮辱,你就斬斷他的手指;因為徐盛說了你自己不願承認和回憶的過去,你直接殺了他。你是個錙銖必較,睚眥必報的殺人瘋子。」
陸盡面無表情繼續陳述:「你燒了我家的房子。沒有監控錄到你進出我家門,但從你在我房間安裝監控就可以得知,你不止一次進出我家。最關鍵的是,你放火那天,躲開了所有監控,也沒有躲開你自己裝在我家的監控。」
「雖然沒有找到你剪斷剎車線,殺死我父母的證據,但我就問你一句,西野,我爸媽是不是你殺的?」
西野原本緊張的身體這回卻慢慢放鬆了。這一切遲早都要來的。他一直都知道。他不是沒注意到陸盡經常性的外出,不是沒感覺自己身邊的秘密一個個被陸盡都發現。
他一直以來都縱容了一切,每天都在刀刃上舔舐血液。
「是我殺的。」他承認了。聲音潮濕,腐朽。一如不久之前他對他說,「徐盛是誰?」
那般輕蔑的口吻。
陸盡所有的冷靜在這一刻才終於奔潰。
他衝過去,一個拳頭砸在西野的臉上。
西野笑,卻不是那種很醜的笑,反倒是鮮艷的漂亮的笑,「終於被你發現了。」
陸盡恨到不能。
他使勁踹他,打他,踢他,揍他,他恨不得手上變出一根皮鞭來,狠狠地抽死他,弄死他!他胸口彷彿炸開了一顆□□,怒氣在胸腔里橫衝直撞,要他連說話都不能,只能不斷地餓拳打腳踢來發洩來洩恨。
「你怎麼不去死!你去死!你這個變態!你這個神經病!你這個偷窺狂!你這個該死的同性戀!你去死!」
陸盡已經分不清,他是在恨眼前這個少年,還是恨無數個深夜裡,機會就擺在眼前,他卻無法下手殺了西野的那個心軟懦弱的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我父母!為什麼我燒我全家!你憑什麼!你憑什麼!你小則偷衣,大則偷我全家,你這個瘋子,這個神經病,沒人理你的怪物!」
還是警察把兩人拉開的。
西野鼻青臉腫,沒了個人樣,動作卻依舊利索,他掙開警察要給自己打手銬的手,跑到操作台,拿起菜刀,把小指放在砧板上,狠狠一刀砸了下去。
骨肉分離,血水汩汩直流。
在場的人都被這個瘋子給嚇住了。西野把刀扔了,撿起自己那根血肉模糊的小指,跌跌撞撞地朝陸盡走過去。
「餵。陸盡。我送你個東西好不好。」他咬著嘴唇,似乎是隱忍著莫大的痛楚。臉上發了病態的白,但嘴唇卻鮮紅得像一隻妖怪。他又憋出一點笑,那點笑像是乾燥的海綿里還要擠出點水來,乾巴巴的,「你把手伸出來。」
陸盡不動。
西野用了最後一點力氣,把那截斷指塞進陸盡的手裡。
警察已經完全控制住了西野,西野卻還側頭,看著陸盡,「陸盡,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啊。」
「……」
西野靜靜看著陸盡。他想說,但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他要怎麼說。
他封魔地嫉妒陸盡,他瘋狂地討厭陸盡,他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想毀了陸盡;
可惜他在毀了陸盡的路上走歪了路,他的電腦里還封存著他一死就會自動銷毀的他唯一的數據遺產,就是在殺了陸盡的父母,燒了陸盡的家之後,殺了陸盡解剖了他的詳細方案和模擬實驗操作。這些都將在他死後跟著他一起銷毀了。
他毀了陸盡周圍的所有,卻唯獨把陸盡留下了。他貪婪地汲取他那點刀刃上的溫暖與善意,他毀了陸盡能依徬的一切,然後無恥地向陸盡拋出橄欖枝,把陸盡佔為己有。
為了讓陸盡在自己身邊久一點,他故意一點一點放出一切罪指自己的證據,他像是胸口插著一柄劍,而劍柄在陸盡手裡,陸盡掌握著他的命,他每天卻還要對陸盡笑嘻嘻,甚至明裡暗裡讓陸盡殺了自己。
全世界都想毀了我。
父親不愛我,母親厭惡我是個變態。這個世界的人不認可我,孤立我,看不起我。他們都想毀了我。
我不給他們機會,他們罵我,我就反擊,他們說我壞話,我就更暴力地還回去。不管我多麼努力地反抗,多麼極端地反擊,他們總還是要毀了我——
可是啊,阿盡,我只想毀在你手裡啊。
阿盡,你還記得不記得,你和我唯一一次籃球賽,你贏了——
你舉著手,作出勝利與結束的姿勢
腳下是你征服的城邦,抬頭是你撐起的星空
我的國王,我自私地佔有了你,我貪婪地獨霸了你
我夷平了你的城邦,我揉碎了你的星空,
可我還要親吻你的手心,捧起你的臉頰,輕輕告訴你
我完蛋了,我愛慘你了
這輩子如果不能擁有你我真的好不甘心真的痛哭流涕
於是,西野的嘴巴動了又動,到最後他才你囁嚅地講:「陸盡,這是我最後一個秘密了。我跟你說,我最喜歡的東西是什麼呢?是凱撒密碼。」
密碼是什麼。
就是我說了什麼,只有我知道。除非你有瞭解我全部的鑰匙,才能解開這個密碼,知道我說了什麼。
西野被警察帶走的時候,倉庫里一地的血,彎彎曲曲地,連成一條斷斷續續的線條。明明像蛇一樣恐怖,卻有著讓人膽戰心驚的美麗。
陸盡攤在兩人糾纏過無數次的沙發上,長長地,痛苦地,深呼吸。
眼淚無聲地流滿了整張臉。這種落淚是沒有聲音,甚至連到底為什麼要哭的原因都是找不出的。只知道痛苦就像一雙大手,狠狠扼住了心臟,連每一次的呼吸都是在痛的。
又一個暑假來臨時,陸盡才終於意識到,他的高中生涯結束了。
人的記憶都是三秒的,那一陣西野的八卦過去之後,就很少有人再提及那個變態天才了。只有很偶爾的時候,在一些對西野有仇恨的人,才會再剝開他血淋淋的痛苦,當成笑料在那邊講。
陸盡自從案子結束後,就搬回了舅舅家裡住。舅舅對他還不賴,雖然很大部分原因是他父母留下的巨額遺產。
拍畢業照的時候,陸盡只有舅舅過來。他穿了那套最初出現在這個學校的運動衫,在校門口拍了一張紀念照。
舅舅又給他拍了幾張照片,把一封信帶給他,說是寄來家裡的,但沒有寄件人。舅媽和表弟都說這信不是他們的。
陸盡接過信,打開裡面的信件。裡頭只有一串古怪的不成任何語言的字母。他一時覺得莫名其妙,剛要扔了,猛地想起什麼,盯著那串字符看了半天。
ARFYRNFTLXFKF
難道……是凱撒密碼!!!
這個密碼在西野說過後他就百度了。是密碼學中最簡單的密碼。每個單詞往後移動三位就是真正的密文。
他當時找遍了整個倉庫,想找到這一次西野要留給他的線索。沒想到西野卻把這個線索藏到了最後的最後。
陸盡顫抖著把它翻譯了出來——
ARFYRNFTLXFKF
DUIBUQIWOAINI
對不起,我愛你。
——END——
作者有話要說: 還算HE吧,嘻嘻,畢竟他們還有很長很長的以後呢。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寫完啦這個小變態的故事,內心好空虛啊,但也是非常的爽啊。謝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