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午後,李越和躺在沙發上反復翻著手中的書本,突然看向陳遠,問道,「為什麼對盛澤那麼說?」
陳遠皺了皺眉頭,他思忖了片刻,如實相告,「其一,他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也該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他的確是個挺有天賦的孩子,可也確實除了努力和靈氣外一無所有。我不希望他以後走錯路,不想看他在某段故事中蒙上黑點,斷送自己的未來。其二,他已經不是第一次聽牆角了,也不是第一次詆毀你了,一次兩次我可以裝作不知道,可幾次三番如此,我的確挺生氣的。」
李越和放下書,嘆了口氣,他知道,無論怎樣,陳遠都做不來惡人,也不會做惡人,而自己愛的,也正是這樣一個溫柔又正經的男人,他頓了頓,說,「就這樣吧。這個人,就這麼翻片兒吧。」
陳遠咬了咬嘴唇,輕聲問。「哥哥,你對我的解釋,失望了嗎?」
李越和瞥了他一眼,旋即從茶几上拿了喝煙,抽出一根捏在手裡。
陳遠抿了抿嘴,「別抽煙了——」
李越和把煙塞進嘴裡,沒點著,吸了兩口,便猛地拿出來丟進垃圾桶里。他煩躁的揉了揉自己的頭,緩緩地說,「他送你回家那次,臨走前問我能照顧好你嗎,當時我就挺生氣的。包括今天也是。現在想想,他說的也不是全無道理,在他眼裡我的確不懂得照顧你,也的確又老又沒品。我犯不著生氣,更不用拿那麼傷人的話懟他。」說完他自嘲的笑笑,「想來這些年也太過順風順水,實在沒遭逢過小輩的嘲諷,所以才生了中年男人的油膩,對一個孩子急了眼。」、
陳遠搖搖頭,「不是······他對你的確很過分。」
李越和看向陳遠,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雖在感情上對他沒什麼好感,但在理智上,無論之前,還是此時,或是將來,我對他都絕不會有半分打壓。」
「我不在乎他這個人,我只在乎你。」
陳遠愣了愣,點點頭,說,「我愛你,我們之間不會有除了小越之外的任何人。」
李越和笑了笑,說,「好。」
晚飯前,陳遠收到一個電話,號碼有些熟悉,卻想不起是誰的了。他想了片刻還是接了起來,聽到對方聲音的剎那便將眉頭深深的皺起。
李越和往他身邊靠了靠,問,「怎麼了?」
陳遠沒說話,只是聽著電話里的人自說自話。末了陳遠才講,「我會把這件事告訴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李越和身體一僵,頓時明白了電話那頭的人是誰。他看著陳遠,冷笑道,「怎麼?又生了什麼幺蛾子?」
陳遠垂了垂眼眸,說,「周助理說他熬不過今晚了。」
李越和坐直了身子,用力的吞咽了兩下,說,「死也就死了,何必讓我知道呢?就不怕他老婆孩子擔心我回去搶家產?」
陳遠把李越和往懷裡帶了帶,說,「寶貝你別氣······」
李越和靠在陳遠懷裡,閉上眼睛,眼前卻不受控制的浮現了很多年以前父母都在身邊的場景。
他苦笑,原來自己也曾經有過和睦的家庭,有過父慈母愛。
正在他昏昏欲睡的檔口,陳遠的手機又響了起來。陳遠知他困了,很快的接了起來,壓低聲音說,「又怎麼了?」
李越和困意全消,有意去聽對面說了些什麼,卻不真切。
直到陳遠掛了電話,還懵懵懂懂不知李建安那邊又有了什麼說辭。李越和閉著眼睛假寐,不想問,也不敢問。
他感受到陳遠投向自己的目光,隨後是陳遠溫柔地大手不住地揉著他的頭髮,末了在自己臉頰上印了個吻。
陳遠將他放在沙發上,先是自己站了起來,隨後將李越和一拖,抱在自己懷裡,一步一步帶他走向床。
當陳遠將他放在床上的時候,李越和突然睜開了眼睛。
陳遠笑了笑,拿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醒了還裝睡啊?故意讓我抱你?」
李越和有些害羞,眼神飄忽著不去看他。
陳遠又親了親他的額頭,說,「寶貝,你醒著我也願意抱你啊。」
李越和笑了笑,伸手在床頭櫃上抽了張紙擦了擦陳遠的額頭。兩個大男人夏天靠在一起本就容易熱,陳遠此時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小水珠。
陳遠頓了頓,說,「你睡吧,我去洗個澡。」
「阿遠,他說什麼?」
陳遠摸了摸李越和的臉,低聲說,「周助理說,李建安一定要見你一面。否則,死不瞑目。」
李越和拉住陳遠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他停了好久,才說,「我們去見他最後一面。他帶我來這個世上,我送他離開。也算是,圓了父子一場。」
陳遠的聲音有些顫抖,他說,「我可以帶你去,但你別生氣,也別難過好麼?」
李越和閉著眼睛,說,「你扶我起來吧,我好累。」
陳遠扶他坐起來,讓他靠在床頭。在櫃子里給他選了身華倫天奴的黑色西裝,替他換上。
他牽著李越和的手走到鞋櫃,拿出一雙鋥亮的純手工黑色牛皮鞋,弓下腰替他換上後,才穿上自己的鞋子。
李越和的賓利飛馳停在李家別墅前,李越和忽然覺得一切都極不真實。
當初母親慘死,初來這套別墅時,李越和只覺得這裡豪華極了,24小時噴水的噴泉,精心雕刻的先祖石像,鑲嵌著珠寶瑪瑙的大門······
奢侈而生冷,讓人心裡發慌又壓抑。
他24歲與李建安決裂後就再沒來過,黃色的路燈下,他看到那些紅色綠色的寶石竟失去了光澤,那石像竟蒙上了灰塵,噴泉依然在兢兢業業的工作,燈光因為年久失修卻缺了半邊。
見多了場面的他已經不再因為這裡的奢侈而心慌,卻只覺得陳舊刻板又壓抑。
陳遠替他打開車門,走出車門的剎那才發現,自己腿竟有些軟。
陳遠小心翼翼地撫了他一下,牽著他的手走進大門,卻不願李越和的脆弱落在人眼中平添恥笑,待李越和習慣了陸地便松開了自己的手。
李越和走進這棟別墅,不知是因為心理作用還是確有其事,他只覺得空氣中瀰漫著的,滿是腐朽之氣。
他沒搭理傭人的搭訕,憑借著記憶找到電梯,摁了一個二。
電梯停在李建安的臥室門前。他似乎能聽到立面男男女女的竊竊私語嘀嘀咕咕。他深吸了一口氣,向陳遠做了個眼神。
陳遠會意,推開門,看到穿著睡衣的李建安躺在床上,周邊擺滿了印著各國語言的機器,湊著的是李夫人和李越和同父異母的弟妹。
最外圍站著的,是束手無策的醫護人員和焦急等待他倆的周助理。
陳遠和李越和會來顯然出乎李建安現任妻兒的意外,那女人一挑眉,聲音里全是尖銳刻薄,「喲,我當你發了家瞧不上你老子這點兒家業了,沒成想老爺子臨死了你倒來趕鴨子上架橫插一刀了。」
李越和心中的怒火蹭一下燃起,不欲與她糾纏,快速走到李建安的床前,卻看到他已然瘦到脫相,一張枯槁的臉幾乎要與金黃色的被褥連為一體,一隻只剩下骨頭的手,死死地攥著一個老舊的相框。
李越和認得這個相框,是李越和曾經從西山別墅帶過來的全家福。
這剎那李越和只覺得可笑,然而李建安這副樣子讓他已然無法開口譏諷,他不由得將聲音放軟了些,說,「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李建安大口大口的喘氣,呼出的空氣帶著死人的氣息,李越和皺了皺眉,倒是一旁的陳遠沒什麼反應。
「我好想念你母親,也好想你。」
李越和不知該說些什麼,心裡沒什麼觸動,只是乾巴巴的站在那裡。
李建安歇了很久,才說出下一句話,「你長得很像你母親,我很喜歡。可你實在太倔······」
李越和眼神里不禁多了幾分同情,他知道,李建安就算到死,都不會真正認錯。
李建安的手伸向李越和,似乎想摸一摸他,卻沒能如願,他對著空氣說,「能最後見你一面,真的,很好······」
說完,他的手重重的垂在床上,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待醫生確認李建安死亡後,律師不慌不忙的拿出封口的文件宣讀遺產,遺書將其名下全部遺產傳予子李越平和女李越苒。
律師的話一畢,李夫人和李越平李越苒皆是松了一口氣。看向李越和的目光又多了幾分得意和張狂。彷彿在說,老頭的遺囑早就立好了,你來這一趟又有什麼用?
李越和跟陳遠原本就沒惦記過李家的財產,又不齒於跟那三個敗類撕扯,只當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著,自是沒什麼感觸。
一旁的護工也似乎早有準備,圍上來為他穿上壽衣,卻發現李建安的手是那麼用力的攥著那個老相框,用足了力氣才拿了出來。
護工搞不清楚李家這些彎彎繞繞,將相框往李夫人手中送。李夫人甩了個大大的白眼,似厭惡李建安到死還惦記著早亡的前妻,又像是嫌棄死人手中的東西晦氣,一擺手將相框摔在地上。
玻璃在厚地毯上頑強的存活下來,相框中一家三口的笑顏映在每個人眼中。
李夫人匆匆掃了一眼便移走目光,口中嘀咕著,「老東西死都要死了,還裝什麼裝。」
說完,踩著高跟鞋扭頭走了,看也不看他死去的丈夫一眼。
李夫人的那兩個孩子一看母親走了,便也一前一後的離開,醫生律師也魚貫而出打算討賞去了,最後便只剩下陳遠、李越和、以及幾個整理死者儀容的護工了。
陳遠看了看地上的相框,似想撿起來,卻被李越和出聲制止,「別撿。」
說完又對護工說,「就把照片帶他身上吧。」
說完,對陳遠伸出手,「我們回家。」
陳遠趕緊牽住他,兩人一同消失在這吞噬了親情與愛的牢籠。
坐在車里,李越和很安靜,臨到家了才笑了笑,晦暗中陳遠看不到他真實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盡是落寞,「這人真是壞透了,到最後臨死了演上這一出,彷彿能洗腦自己很深情似的。」
「你看,沒一個人信。」
陳遠盯著後視鏡里李越和黑色的輪廓看了許久,說,「哥哥,我跟小越才是你的家人。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
李越和笑了笑,說,「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