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鳳生-伍
擇兒從沒吃過那麼好吃的糕餅,他也是第一次吃糕餅。
以前在山裡,安昭都是逮著什麼就餵他什麼。後來,他再大一些,就學會了自己摘果子摸魚,時常吃個烤魚就覺得是人間美味了。哪吃過這些精緻的點心,這簡直比他小時候吃的蜂蜜還香甜。
他左手一個,右手一個,嘴裡塞得滿滿當當,特別高興地晃著小腳丫。
便連送糕餅來的鶯鶯都不禁笑出了聲:「小殿下,您慢慢吃。若是不夠,奴婢再去拿一些。」她取出一盒荷花餅,遞到南棲面前,「殿下,這是您幼年時最愛吃的。君上吩咐過我,特意要人做一份帶來。」
南棲一見到這個荷花餅,就想起了自己的爹爹。
荷花餅軟糯甜膩,入口即化。像極了東昇衣衫上的一席香,他屋中總用荷花氣味的檀香。
荷花雨露,是漏雨連篇的夜,也是南棲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爹爹和父君起爭執。
隔著一簾紗,南棲當初年幼,聽的並不真切。
他的父君沈著面,一言不發。
而他的爹爹,聲色哽咽,卑微至極:「那晚,你杯中的催情散,是我下的。阿棲也確實是你我的孩子,我吃了鳳凰草。」他情緒頗為激動,起身,用力拽掉了自己王冠,披散著墨發,眸中含淚,「你可以看著我同別人成婚,我卻不願意此生違背自己的心意!」
東昇落下一滴淚,砸在渠奕心間。
東昇望著地上那個沈重的玉冠:「我父君臨死前,讓你好好照顧我……照顧這個玉冠所附加給我的身份。」
渠奕就站在東昇面前,一動不動地望著他:「我的命是你父君救的,你是我的侄兒。」
「我喊你一聲叔父是給盡了你顏面!」東昇狠狠打斷他,「你區區一個臣子,也敢同我攀親帶故?」
東昇冷笑,彷彿他們的相遇相識,相知相愛,都在自己父君死的一剎那,成了過眼雲煙。
「渠奕,你不該發現的。你若不發現阿棲是你的孩子,我們之間維繫的謊言便可以一直安好下去。」他扯了扯嘴角,「阿棲是純血的鳳凰,鳳族有了這個後嗣,我便不用再同別人成婚了。」
東昇是固執的,他忘不了這段情。
即便這段感情里,從頭至尾都是他一人的強求。
「王,你會後悔的。」渠奕閉上眼,冷清地說。
「別喊我這個稱呼!」東昇一把抓住渠奕的衣襟,氣勢逼人,卻也可憐,「我不會後悔的,這是我的決定!渠奕,你也一樣,我不會讓你成婚的。」
「……」
「只要我活著一日,便不會讓你和別人有善終!」東昇的臉頰濕了,淚水是咸的,也是苦的,「催情散……你可是堂堂天界鳳君啊。你怎會被區區一杯催情散左右?渠奕,你對我到底是動了心的,不是嗎?」
風拂過那一簾窗紗,床帳,遮天的雕木所成的花。
東昇吻了渠奕,帶著淚水的苦澀,也帶著他的不甘:「我已是鳳族的王,你是我的臣子,所以我現在命令你……」
渠奕移開了目光。
東昇便笑了:「我以王的身份,命令你。抱我。」
……
南棲陷入回憶,直到擇兒把最後一塊荷花餅放到他面前:「爹爹!」
南棲回過神來,只見擇兒已經一口氣吃完了這盤本該屬於他的荷花餅,唯獨留下一塊給南棲:「爹爹,你吃不吃?不吃我吃了。」他是見著鶯鶯說這份荷花餅是特地給南棲做的,才來多問一句。
鶯鶯:…… 她甚是無語,原以為擇兒是暖心的要留給南棲吃,沒想到只是問一聲。
南棲當然是不吃的,擇兒歡快地拿過最後一塊荷花餅,一口咬下去。心中頓時都是滿足感,他朝著南棲撒嬌:「太好吃了,比小魚乾好吃多了!爹爹,我以後能不能每天都吃這些啊。我會很乖的,你讓我每天都吃這些吧。太好吃了,從來沒吃過!」
「那你要開始識字念書,我便答應你。」南棲的指腹抹過了擇兒的嘴角,替他擦去碎屑。
擇兒因南棲的允諾,高興的不像話,一整晚都粘著南棲不肯撒手。第二日,也是早早的起床跟著鶯鶯習字。
他缺失了南棲八年的關愛,如今掉進一個蜜罐子里,必然是甜到發齁。
南棲頭一回養孩子,又恰恰不是陪著擇兒長大的。他不知道如何才是正確對待孩子的方式,就一貫的溺愛。
便連今日去見鳳族中存活下來的其餘鳳凰時,擇兒也跟著他。
今夜,他好不容易哄睡了擇兒,才出來松口氣。
月色高掛於婆娑河,萬物寧靜。
溯玖坐在婆娑河的庭院中,拎來一壺靈赭釀的梨子酒。
「是梨子酒?」南棲嗅到了香氣,「我記得這是祖母最拿手的甜酒,當年爹爹甚是喜歡。」
溯玖聽此,幻化出另一隻酒杯,也為南棲滿上一杯:「見過其餘鳳凰了?」
「見過了,他們說願意一直追隨我。」
「嗯,你與姥姥聊過之後,是何打算?」
南棲坐下,心平氣和地抿了一口酒:「你呢?你又想繼續做什麼?」
「你既然已經醒了,我便不打算繼續留在婆娑河。」溯玖一口飲盡杯中酒,眉心那一道朱紅扎眼。他再次滿上酒杯,發現其中落了一片細小的花瓣,應是隨著春日的夜風,從不遠處的花枝上吹落的。
溯玖道:「我會再去衡水河岸,讓天界不得不繼續應付我。」他撫住自己的心口處,「我這裡好像有東西要碎了。」他說的正是那朵護住他心智的蓮花,但他本身不知道這是朵蓮花,也不知道這是蓮辰替他放進去的。
但溯玖是知道的,這是一份牽掛。
南棲終於道:「其實,我涅槃的前一晚,見過你身邊的季雲鶴。」
溯玖手中的酒杯被捏碎了。
南棲問:「他便是蓮辰上仙,對嗎?」
「他是,也不是。」溯玖深深道,「他不過是蓮辰用自己心間的蓮花,幻化的一個凡塵少年。蓮辰向來警惕,做事從不露出馬腳。也許連那季雲鶴的長相,都不是他自己的。」
不然,如何會有人認不出季雲鶴便是當年扶風閣身份尊貴的蓮生上仙。
南棲的思緒飄至那個雨夜:「他要我規勸你,別在執迷不悔了。魔生孽障,你即使現在能夠控制這一切,那麼以後呢?魔的力量,始終會吞噬你的。」
當溯玖心間的蓮花湮滅,便是他入魔的盡頭。
可溯玖卻問:「阿棲,若你今日是我,你該如何?」他手中的酒杯化作齏粉,隨風而散,溯玖面目俊逸,生的與他的母妃一般多情,但旁人見著只覺得後怕。他是魔君溯玖,曾侵佔自己的恩師,也曾大殺四方、弒父奪位。
「對他,我毫無辦法……我只能在衡水河岸,像個幼兒一般無理取鬧。我也覺得自己可笑,但我有何辦法?!他當年說走就走了,音訊全無,我找了他那麼多年!我以為他死了,便也想跟著去死,誰知他還活著……」
活著,卻不要與我見面。
溯玖是記得的,在汒山的日子里,他身處黑暗,是蓮辰溫暖了他。
他也問過:「師父,你恨我嗎?」
彼時的蓮辰在他身下出了一身薄汗,顫抖著唇,沒有說話。
溯玖當時沒有眼睛,看不到任何,他受傷地問:「若師父恨我,我便讓師父離開這裡,離開我,回到扶風閣中……」
蓮辰的手一顫:「那你呢?」
「我生來不受人喜愛,也不被人期待。鳳族滅族了,妖界便一再欺凌我。是師父帶我離開了苦海,是師父待我好!我卻在師父與別的女君交談甚好時,心生嫉妒,心生歪念,否了師父自己的意願,還強佔了師父!」
他說這些時,蓮辰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個逆徒,他親手教出來的。
「可我不後悔,我愛著師父,所以我不會後悔!」溯玖摸索著找到了蓮辰的唇,強行吻了上去,廝磨道,「等師父走了,我便一個人在此了結,絕對不會再纏著師父。」
溯玖是在賭一把,他不僅要蓮辰的身,也要蓮辰的心。
他知道蓮辰的心是軟的,是他的。
「阿玖!」
「師父,沒了你,阿玖才是真的墜入黑暗。」他那時沒有眼睛,不會落淚,聲音幾度崩潰,「師父為何就不能做我的光呢?就屬於阿玖一個人,再沒有其他人。」
蓮辰終是心軟的,他摸著困苦的溯玖,輕聲道:「阿玖……」
「師父。」
「我不恨你。」蓮辰望著他的臉,百感交集,「你是我帶回扶風閣的,是我養大了你。你若有錯,那也是我自己種下的因果。如此,我怎會恨你……」
「師父,真的嗎?」溯玖聽了,終於達成所願,激動地吻了蓮辰,「我要去尋一雙眼睛,我要看一看師父!我想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師父!」他像個孩子一般高興。
而蓮辰,聽了這話,卻出神了。
他望著自己已經出現蒼老褶皺的手,苦笑了一下。溯玖是看不到的,他並不知道蓮辰的苦楚。只一遍遍地問他,師父,你說好嗎?我去尋一雙眼睛,我要看看你……
「……好。」蓮辰伸手主動抱住了他,如往常一般溫柔。
可蓮辰卻又出爾反爾,一走了之。
他為了離開,甚至傷了溯玖。
於此,想到這些,溯玖焦躁地揮開了桌上的那壺酒。
南棲按住他的手:「姥姥要我向天界奪回鳳族領地,然後追隨爹爹的遺願。我要帶著他們隱居於三界,守護余下鳳凰的生命。鳳族眼下支離破碎,所剩的鳳凰也不多,我若強行帶著他們同天界開戰,怕是會將鳳族最後一絲希望泯滅。」
溯玖沒有回話,他不知道南棲想如何做。
「所以,我想帶著還活著的鳳凰們一起,投靠妖界,投靠你,我們想借助妖界的力量達成心願。」南棲的眸中閃過一絲光,「哥哥既然要借此逼出蓮辰上仙,不如就讓我們助你一臂之力!若我在,你不必動用全部的魔之力量,就也不會立刻入魔!當衡水河岸的界限被跨過,我不相信蓮辰上仙還會繼續袖手旁觀!」
此舉,一招兩勝,是南棲這幾日細思所想後決定的。
溯玖愕然:「可你們是仙。」
「仙又如何?鳳族當年為天界廝殺徵戰,立下多少功勞?可天界卻因為我爹爹的一句想要歸隱,而遺棄了整個鳳族。內亂爆發的那幾日里,天界無一人幫忙,天帝更是視而不見。所有仙族,為了踩過鳳族,登位於天界,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當初,有哪一位上仙,可曾來幫過鳳族一次?
所有人都在等著鳳族毀滅。
天帝是,眾仙也是。
一個強大的鳳族,說要歸隱,天帝如何不怕?他害怕鳳族並不是真的歸隱,而是投奔了妖界或是人界,所以當內亂爆發之際,天帝封閉了天御殿,裝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樣。
可憐東昇念著鳳族為天界立下過無數功勞的份上,曾在戰火猛烈時,傳過一道書信給天界。
求的便是區區五千的天兵天將支援罷了。
可惜直到他死去,都沒有等來天界的救援。
……
溯玖是知曉這些往事的,他嘆氣:「阿棲,聽我說完。你們是仙,仙就有仙骨,而非妖骨。你們若長久投靠妖界,必然是要剜去仙骨,否則,是會被妖界的氣息腐蝕的。」
仙妖不可長久,便是這個道理。
南棲眸中鎮定,面色更是不動,他沒有立刻接溯玖的話,反而是對他解釋道:「鳳族的領地已經賜給龍族三百餘年,若要奪回,便涉及龍族的顏面。龍族必然不願,天帝想必也不會把我等鳳族遺孤放在眼裡。對待他們,何須講道理?不如率先打他個措手不及,讓天界知道我鳳族即便走到今日這等地步,也絕非等閒之輩,不敢輕視!」
到時候,他再去討要鳳族的領地,就會輕鬆的多。
甚至天界還會恭敬於他,將他請回天界封上仙之位。
畢竟,南棲是天資修為八千年的純血鳳凰。他這樣的鳳凰,天界想必也想得到。
他是用自己在賭,也是在盡力為鳳族求一個安穩。
南棲是仙,他要回天界,就要正大光明地回去。要讓眾仙承認他,要讓天帝親自請他回去。
但在這之前,也便是此時此刻。
南棲不過是一個鳳族遺留的太子,他的地位在天界並不響亮。
而天界也不是一個可以示弱投靠的容身之地,他們又何須將自己的尊嚴再次踐踏在地上。南棲要暫時歸於妖界,同他的溯玖哥哥一起廝殺與衡水河岸。
他要助妖界的領土跨過衡水河岸,直逼天界。
直到蓮辰出現,直到天界請他歸去,主動歸還鳳族領地。
這才是他們的目的。
否則,他便用父君留下的鳳鱗劍,一路殺過去。
為鳳族劈開一條新的道路。
不與我善,我便難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