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人間-拾柒
蒼玦醒來時,南棲正趴在他的床榻邊打盹兒。
門側站著的鳶生一直候著,見到蒼玦醒了,便想喚醒南棲。
蒼玦抬手,示意鳶生不要打擾到南棲睡覺。鳶生見蒼玦的面色已無大礙,便識趣地退出了廂房,在外候著。
屋內就剩下蒼玦與南棲兩人,一個靠著床榻坐著,一個趴在床榻邊沿睡得正香。此刻已過了一夜,正是晨曦初照。木窗微合,微亮的光透過油紙,落在南棲輕顫的睫毛上,像是落了一顆晶瑩的淚珠。
整整一夜,南棲就這麼陪著他。蒼玦垂下眼簾,細細地瞧南棲的模樣。
只見南棲小小地呼了口氣,睡得迷迷糊糊,樣子著實可愛討喜。
蒼玦忍不住伸手,動作輕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眸底是快要藏不住的溫柔,是他往日不曾有的,甚至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露出了這種目光。
本是溫情脈脈的畫面,卻在南棲睜開眸子的前一刻被打破,蒼玦收回了手,佯裝出一副自己也是剛醒的表情。南棲揉揉眼睛,定睛看了蒼玦兩眼,然後笑了起來:「眼睛一閉一睜居然就早晨了,蒼玦。」
「嗯。」蒼玦應聲。
「你身體好點了嗎?」
「無礙。」
「你餓嗎?」
蒼玦搖頭,南棲卻捂著肚子:「我餓了。」
蒼玦便喚鳶生去讓小二送些吃的來,也由得南棲纏著他說這說那的。蒼玦習慣後,也不覺得南棲聒噪,主動問道:「你今日可好些?」
不等南棲回答,蒼玦看到了南棲手腕的瘀紅,頃刻便換了臉色。他面色沈沈,嚴肅道:「誰弄的?」
「我自己不小心……」
「誰弄的?」他再問。
「一個不認識的人。」南棲撒謊了,又見蒼玦不悅,便急忙道,「不知道是不是昨日去了一趟賀生壽宴的緣故,我感覺不乏力了。蒼玦,你且幫我看看,看看我是不是好了?」南棲伸了個懶腰,乖巧地坐在床榻邊。
蒼玦無奈,也不逼問了:「誰欺負你了,你要告訴我。」
「都告訴你嗎?」南棲尋思著從小到大,最會「欺負」他的應屬長沂峰那只鷹。
蒼玦頷首:「對。」話罷對他溫聲道,「我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南棲突然說不出話來,耳後紅了大半,最後用力點頭。
「閉眼。」蒼玦這才舒心,指尖灼一朵藍色的火焰靠近了南棲的眉宇間。
南棲聽話地閉上眼睛,任由蒼玦將剩下的兩百年修為一同還給了他。修為歸體,南棲的身體沒有一絲抗拒,和之前呈反態,著實是不可思議。南棲怔怔,內丹中充盈著同往日一般的精神,面上都能生出一朵花來。
蒼玦心安了:「昨日賀生府邸仙氣聚集,帶著你去,吸取一些仙氣。也好讓你在接收我歸還的修為時,能夠輕鬆些。」
他且是試試,結果真的有用。
聽此,南棲明白過來。原來蒼玦帶他去壽宴,不是因為想帶著他,而是因為之前的愧疚。蒼玦還是想著還他修為,送他離開的。
南棲雖萬般不捨蒼玦,卻也知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是不可抗的。他不想惹得蒼玦厭惡自己,也不想讓蒼玦再覺得虧欠他什麼,所以南棲打算同蒼玦道別。可他也不甘心就此別過,蒼玦是三百年來第一個和他朝夕暮處過的人,也是他情竇初開傾慕之人。
南棲微微嘆氣,蒼玦見他苦惱,想開口詢問。只是還沒道出一個字來,就被南棲握住了手:「蒼玦,你之前說要帶我去皇城四處走走,還作數嗎?」
這是南棲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蒼玦早已答過。
金陵皇城繁華,是天界沒有的熱鬧。
白日里,蒼玦閉目養神,待到傍晚,他便守約帶南棲出來逛逛了。
他帶著南棲來到一處酒樓吃飯,此時已是日暮。晝陽落入江面,魚肚子般白亮。天際是連片的晚霞,明暗交織,絢爛於晝夜交接之時。
酒樓架在江岸上,常年徹夜歌舞,酒濃飯香,頗有俗世的煙火人味。按老闆的話來說,江岸這邊最好的景色皆在晚上,遙望水波粼粼,融一輪月色。竪耳聽仔細了,遠方還有鮫人的歌謠聲連綿不斷,飄浮於江水之上。
歌姬點起一盞紅燈籠,纖纖玉指,畫眉扶頰,朱紅的唇唱著春曉不知的曲調。伴著舞女與酒客們的身影,著實是番享樂之景。
蒼玦點了一桌子的菜,都是南棲從來沒見過的珍饈美味。小二贈來一壺酒樓的杏子酒,聞著便醉人,蒼玦怕南棲醉了,沒有給他喝。但蒼玦點了一壺四月的明茶,倒入杯盞中,暈開漣漪,有一茶梗竪立在水中央。
小二見了,笑著恭維:「茶梗立於中,說明今日客官運勢甚好。」
蒼玦是不信人間的這些俗話的,可他不知怎的,私心將這杯茶推給了身邊的南棲。然而南棲並未仔細聽他們說的話,他的目光一直就落在琴女手中正撫著的琴上。
蒼玦問道:「喜歡?」
南棲搖搖頭:「我爹爹會彈。」
蒼玦抿了一口茶。
南棲的記憶是朦朧的:「雖然不記得許多,但我記得我爹爹好像會彈,還經常彈給我聽。」悠悠揚揚的,渲染了南棲幼年的無數夢境。
一曲落幕,南棲才收了心,把心思都放在吃食上。但他到底也只是一隻麻雀,胃里吃不了多少,蒼玦著實是點多了。
「飽了?」蒼玦幾乎沒有動筷子。
南棲難為情地點點頭。
「那走吧。」
南棲問:「我能帶走嗎?都還沒吃完。」
「你若喜歡,他日再來便是。」蒼玦這句話,不知是燈火微微使人產生了錯覺,還是今朝的酒樓酒香瀰漫醉了人心,聽上去竟還有幾分寵溺。
只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南棲愣了愣,訕訕地笑了笑。
哪還有他日,他們往後是否能再見一面都不可知。
南棲心中苦澀,苦久了就想吃些甜的。他同蒼玦念叨起長沂峰的山果子,一口下去滿口汁水,好不新鮮。他懷念著,卻清楚地曉得自己再也吃不到了。失了那片鳳凰羽毛,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只是南棲情竇初開,自小單純心善,只知道喜歡一個人,是見不得他吃苦的。
哪怕蒼玦不喜歡他,他也想為蒼玦做點什麼。
南棲其實做夢都想跟著蒼玦,他討厭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但他被蒼玦拒了多次,痴傻地不敢再問一次。他也知道,若自己說了,蒼玦定然會拒了他的羽毛,忍受那寒冰苦痛一生一世。
南棲望著蒼玦走在前方的背影,幾步上前,拉住了蒼玦的手。
「想吃那個。」他指了指前方的米果攤子。
人間皇城的夜市十分熱鬧,特別是擺滿夜宵的地段,人聲鼎沸,賣什麼的都有。蒼玦找了一處坐下,為南棲點了一碗糖米果。熱騰騰的糯米丸子配著純白的湯汁,被老闆倒上兩大勺白糖,攪勻了端到南棲面前。
南棲嗅了嗅,還沒吃就甜到了心裡。
「你也不怕撐著。」蒼玦說他。
南棲笑著不說話,小心翼翼地將米果碗移正了,拿著勺舀了一個,剛入口米果便化了,滿口甜膩,帶著春日的香氣。南棲喜上眉梢,將米果碗推到蒼玦面前:「蒼玦,你也吃。」
蒼玦不愛吃這些甜的,聞著便膩味了。
南棲惋惜道:「真的不吃嗎?」
蒼玦問:「為何執意要我吃?」
就同在長沂峰時,南棲執意要餵他小魚乾一樣。蒼玦以為能聽到一個頗為滿意的答案,不料,南棲簡單答道:「因為好吃啊。」
蒼玦啞然。
南棲舀了一勺繼續送進自己嘴裡:「好吃的東西都想分給你,想要一起吃呀。」
今晚的月色迷人,彎月映著南棲一雙真誠的眸子。蒼玦破天荒地拿過了南棲的勺子,竟沒有嫌棄,反倒是就此舀了一勺送進了嘴裡。
果真是膩人的,蒼玦皺眉,他其實並不喜歡,可也不討厭。今日,分著南棲這碗糖米果,他覺得很好吃。就像是幼年時,第一次喝到甜湯的滋味,久久不能忘懷。
「好吃嗎?是不是很好吃?」南棲好高興。
蒼玦點頭:「好吃。」
南棲樂得開懷大笑:「原來你也喜歡吃甜的呀!怪不得你在長沂峰時,很少吃我的小魚乾。」
「小魚乾也好吃。」蒼玦停頓片刻,遲疑地說。
南棲知道他在撒謊,可還是覺得很開心,好像要把相識以來的欣喜都抒發出來。他在壓抑自己,怕被蒼玦看出來,就低頭專心地吃那碗米果子,其實心裡已經難過到嘗不出什麼味兒了。
蒼玦確實沒察覺,只是他望著大口吃米果子的南棲,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這一笑,月色周遭的霧氣便散開了。蒼玦很少笑,近乎不笑。今日一笑,就把南棲看痴了,心想:明日定是個晴天了。
回去的路上,依然是蒼玦在前,南棲在後。
燈火微微,他們的步子很輕,像是棉絮落在雲端上。走過巷子時,起了夜風,掛著的燈籠統統滅了。南棲嚇得一個哆嗦,跟緊了蒼玦。
即使是漆黑的夜裡,他只要知道蒼玦在前面,心裡就是安穩的。南棲隨著他走,一步一步,隨後風大了,他的眸子發紅,不知不覺便掉下一顆眼淚來。
明日,他們就要分開了。
南棲捨不得。
「怎麼哭了?」蒼玦回身,南棲不當心就撞在了他的身上。
「沒……沒哭。」
蒼玦皺眉,想他淚珠子都掉了一地了,還說沒哭。蒼玦耐著性子,用指腹抹了他臉頰上的淚珠子:「怕黑?」
南棲搖頭:「不是很怕。」
「那哭什麼?」蒼玦
「我沒哭了。」南棲嘴硬,拉住了蒼玦衣衫。
蒼玦卻道:「不要扯著我的衣衫,不好走。」
南棲立刻松了手,老老實實地站好了,兩手拽著自己的衣衫一角,憋屈地應聲說知道了。蒼玦蹙了眉頭,南棲朝前邁了幾步,等他。蒼玦也上前去,只是再邁步子,眼前忽而就亮堂起來,像是千樹萬樹的梨花開了,讓人應接不暇。
蒼玦揮了袖,巷子里一盞一盞的燈籠都陸續亮了起來,鋪了一地的光。
「南棲,不要哭了。」蒼玦手中不知何時也拎了一盞做工精緻的燈籠,剎那柔情萬分聚於他手中,「燈籠都亮了。」
蒼玦不會哄人,不知道怎麼哄才是對的。
今日,他其實是想問一問南棲,要不要留在他身邊。也許會前途未知,也許會歷盡磨難,但是否真的想留在他身邊。就這一句話,他思前想後,醖釀萬般,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等解了毒,他若仔細些,將南棲藏於自己的宮殿中,定不會讓人傷了他……
蒼玦望著南棲,千分難言,萬分複雜。他明白,跟著自己,等同於進了龍潭虎穴。可南棲先前那麼想跟著他,定不會介意的,對不對?
蒼玦想著,循著眼中的光,踏近了一步。
而南棲仰起頭,濕潤的眼眸在柔和的光芒中如此奪目。他盯著那些亮起的燈籠,露齒笑起來,似是想通了什麼,要說什麼。他抬起手,用袖口抹乾了臉龐。
「蒼玦。」
「嗯。」
「我要回去了。」
夜晚若無人聲則靜謐,背著光,蒼玦手裡的燈籠突然滅了,南棲居然看不清蒼玦面上的神情。
南棲吸了吸鼻子,又重復一遍:「明日我就回長沂峰了,今日謝謝你帶我出來玩。」他回身,一盞又一盞的燈火迷離,成了他此生最難忘的景象之一。
南棲想說:你留不留我啊?
還是留一下吧。
可惜許久,蒼玦生硬道——
「好。我讓鳶生送你回去。」一個輓留的字都沒有。
作者有話說:劇透,蒼玦會去接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