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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之如狂》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龍族-拾柒

  南棲的腹中有一個孩子。

  偌大的琅奕閣中,除卻南棲,便只有千梓、阿雀,以及羅兒知曉。

  它是一個秘密,不見天日,羅兒親自封鎖了它。

  南棲依稀記得他被桂花熏得差點死過去的那一晚,羅兒得知真相後,面色大變。那神情不是喜悅,不是驚訝,而是深深的恐懼。

  她道:「公子未成仙,卻執著於腹中之子,實在是太不理智了。」

  但她也道:「奴婢雖然不懂鳳凰草到底為何物,但在龍君歸來之前,奴婢會守護好公子和公子腹中的孩子。只是,此事眼下不能再有第五個人知道了。即日起,公子一步都不能離開這個院子。」

  雖有鳳凰草使得南棲逆天懷胎,然,仙妖混血,是為不祥。

  若為混血,即便是男女結合所誕下的孩子,都要遭受天譴,何況南棲還是個男子……

  世間也早有這樣不幸的例子,譬如魔君溯玖。

  他的父母血脈不相容,緣錯此生,腹中孩子若要投生,必先交付一樣東西。而溯玖交付的,便是他那雙眼睛。

  …………

  正居外的小徑深深,延伸至南棲的庭院。跨過一道門檻,是幽靜的小泉斷石,也是充滿筆墨書香的安逸處。

  小徑的兩邊栽滿了月季,它們從五月初綻,到十一月凋謝,共經六個多月。

  隨著南棲腹中的胎兒一起,汲取養分,緩慢成長。

  深夜會起風,阿雀習慣幫南棲關上窗後再去歇息。她在南棲房中搭了一張小榻,寸步不離地守著南棲。於她而言,南棲是哥哥,也是朋友,是阿雀在這世間最珍視的人。

  而她的果樹,在千梓留下來的藥渣的滋養下,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與這一園子嬌小艷麗的花枝格格不入。

  阿雀替南棲拿來一件外衫,覆在他的肩膀上,她扭頭看這棵果樹,嘆著氣:「南棲,你說果子會提前長出來嗎?」

  南棲吃力地起身,他穿著一件十分寬大的衣衫,遮住了自己已有六個月的肚子。他扶著腰,站著已是不容易,他稍稍抿起嘴角,笑得溫和:「會的。」

  阿雀扶著他,目光落到了他的肚子上:「六個月的肚子有這麼大嗎?你這看上去,就好像快生了一般。」她難免抱怨,哀愁著嘀咕,「龍君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

  蒼玦遲遲未歸,令阿雀莫名地心煩。近日里,她總覺得不安:「南棲,你肚子都這麼大了,不如寫信告訴龍君吧?」

  南棲搖頭:「此次戰役與上次不一樣。如今溯玖入魔,無人可敵,衡水河岸生靈塗炭。他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的。寫書信過去,只會讓他分心。」

  阿雀跺腳,頭疼道:「我聽羅姐姐說過,公子到時候生產,必然是要一個醫術高超的醫仙幫忙,可眼下……」

  話未說完,就見牆頭唐突落下一襲枯葉來。

  阿雀噤聲,怯怯地回身看了一眼。

  琅奕閣中四季輪換,皆由仙術控制。南棲說想看人間四季,所以羅兒便將正居院落中的春色術法給解了。而今,深秋已來,萬物枯萎,是最為蕭條的季節。南棲仰頭,眸底隱沒一方落影。

  他滿懷愛意地撫著自己的肚子,掌心每一次感受到小小的動靜,他都要對阿雀高興道:「阿雀,孩子又動了!他真的好愛動,一定是個活潑的孩子。」

  「是是,每次動一下你都要告訴我,我都聽膩啦。」阿雀嘴上這麼說,心裡也高興得很,笑得同嘗了蜜糖般,「若是孩子出生了,他得喊我什麼呀?」

  「你是我妹妹,按輩分應是姑姑。」

  「那我便是雀姑姑啦!」

  兩人正聊得開心,院落外頭猛然間躥進一個身影,是千梓,她匆匆來報:「公子!龍君突然回來了!」

  南棲手邊的茶盞被他碰掉了,茶水打濕了他的衣衫,洇出一片深色,恰如這抹秋。

  接連三日,南棲都沒有見到蒼玦。

  其間,羅兒來過正居一次,一字未言就用術法封了整個正居,不讓千梓和阿雀進去,也不讓南棲踏出一步。她只說是蒼玦的吩咐,其餘什麼都沒有透露。

  只因蒼玦一回來,羅兒就將南棲因鳳凰草有孕一事告知。

  蒼玦昏迷之前,命羅兒護住南棲。

  南棲就像一隻被圍困的鳥兒,守著一方窄小的天地,所能做的,只有日復一日地等待。

  他不知道蒼玦如何了,為什麼不來見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南棲第一次感到自己面對所處的環境是這般無力。

  而在北廂,蒼玦半個身軀都被黑紫色的血染成了鬼魅般的顏色。羅兒滿額都是汗水,用擰乾的濕帕為蒼玦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小仙帶著姍姍來遲的芳澤女君到來。

  「女君遊歷世間,奴婢本不該打擾。但女君在天界醫仙中,是最為見多識廣的,奴婢煩請女君為龍君診脈,好讓我們可以對症下藥。」羅兒面色疲憊,深深作揖。

  芳澤未多言,直接越過羅兒,凝眉為蒼玦把脈。

  「這是冥府之毒!」芳澤驚訝道,再次診脈,「他去冥府做什麼?」

  羅兒搖頭:「三日前,龍君突然一身是血地回到閣中,吩咐了幾句後,便昏迷不醒。不僅如此,龍君身上的傷口不斷潰爛,腐血不止。」天帝知曉後,派人請了各路醫仙,讓人來琅奕閣中把能止血解毒的法子都試了,可惜毫無作用。蒼玦昏迷不醒,氣息微弱,羅兒走投無路之下,想到了芳澤女君。

  芳澤沒有耽擱,她從袖中取出一副銀針,一一扎在蒼玦的各處穴位。

  「他回來的時候,可有帶著什麼?」

  「有帶一株仙草回來。」

  芳澤心中松懈下來:「可是長著紫花的?」

  羅兒將仙草藏在袖中,貼身存放,她取出交給芳澤:「正是,龍君讓我妥善保管。」

  「這便是解藥。」

  冥府的瘴氣有毒,但裡頭卻有解毒的仙草。芳澤不知蒼玦去冥府所為何事,但他採了仙草卻沒有當下服用,必然是有原因。

  芳澤狠了狠心,在蒼玦的心脈處扎了一針,喚回了他的一絲神志。須臾,蒼玦渾身青筋畢露,痛苦掙扎許久,他瞪大眼睛,嘶啞的聲音從他的喉嚨里擠出來。羅兒上前跪在床榻前,半點都不敢出聲。

  床榻上的被褥被黑紫色的血浸透,如落入地獄般。

  「龍君!」羅兒跪著往前傾身。

  蒼玦微啓唇,嘔出一口濃黑的血,還未平息,就被芳澤見機餵進一顆丹藥。他捂住心口,指縫間皆是自己的血沫。混亂的思緒回歸眼下,蒼玦看清了眼前的芳澤,彷彿溺水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蒼玦閉上眼:「勞煩女君了。」

  「龍君不必客氣。」芳澤回禮道。

  屋內沒有旁人,芳澤將仙草放在掌心,直言道:「你的侍女說你帶回了此物。」

  蒼玦輕咳兩聲:「那是給玉衡的。」他忍著劇痛,閉目養神,喃喃地說,「他被溯玖打落在冥府,出來時身受重傷。這株仙草,我今日便會派人送去軍營。」

  羅兒阻攔:「龍君!那你……你怎麼辦?」

  帶回來的仙草可只有這一株。

  況且三界中,還有誰能入冥府之地為蒼玦再取一次解藥?

  芳澤眼色一沈,並未多勸,她將仙草放回羅兒手中,已然明瞭蒼玦想要做什麼:「我聽聞你中過暗針毒。此毒凶狠,即便解毒,也會在身體中殘留一部分,但它卻可與冥府之毒相融化解。怪不得連天帝都不敢擅闖的地方,你敢隻身前往。」

  殘留的暗針毒對寄主無害,只是一旦遇到另一種劇毒,那寄主若不及時服用解藥,便會經歷痛徹心扉的一場獄火輪回。

  身體的潰爛,只是第一步罷了。

  冥府之毒要與暗針殘留的毒素相融,須經過三個步驟。

  一為血潰,為期半個月,蒼玦的身體將不斷潰爛,時常血流不止,他必須要不斷用仙力愈合傷口。

  二為針氈,為期半年,蒼玦在這半年的每一日里,體內都如有數萬根針游竄,每走一步,每動一指,都痛不欲生。

  三為夢魘,為期一年。蒼玦在這一年內,每一夜都將遭受無盡噩夢。幼年時的分離,成長時的孤寂,成年後的徵戰血亂,每一樣都會輪流出現在蒼玦的夢中,使他無法睡一個安穩的覺,那些不願想起的,那些不敢想起的,都會扎根在他心尖。此為冥府之毒最狠辣之處。

  因此,天帝免了蒼玦在衡水河岸的徵戰之職,派了其餘戰仙去鎮守。可惜溯玖入魔,功力大漲,實在是打得天界措手不及,若再繼續下去,天帝恐怕是要親自出征了。

  芳澤敬佩蒼玦:「龍君重情重義。」

  蒼玦的指尖微動,否了「重情重義」四字,他平靜地用沙啞的聲音道:「玉衡是為了救我,才墜入了冥府,我應當如此做。」

  而世間諸事有得有報,蒼玦不喜歡虧欠別人。

  「女君,我還有一事相求。」蒼玦虛弱道。

  芳澤道願聞其詳。

  「女君可知鳳凰草?」

  芳澤手一顫,腦中閃過無數支離破碎的片段,往年的恐懼直湧心間。她退後一步,卻立刻故作鎮定地反問:「龍君為何問起鳳凰草?」

  蒼玦只問:「女君可知用鳳凰草懷胎,最終會如何?三十年前以鳳凰草逆天生子的墨遠上仙,如今又去了何處?」

  三百年前,鳳凰草隨著鳳凰滅族,也一並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它被所有人遺忘,也被個別人想起、使用,以至於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蒼玦並不精通醫術,對鳳凰草的瞭解僅能停留在表面,不知其最終的結局。南棲有子一事不可聲張,他只能私下詢問芳澤。

  而這幾句簡單的話語,就彷彿是拉開了一道深淵的幕布。

  天界藏著一個秘密。

  一個誰都知道,卻誰也不能言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主角,便是當年用鳳凰草懷胎的墨遠上仙——道遠上仙斷絕了關係的長子,也是芳澤的親兄長。

  蒼玦當年對此事漠不關心,只是略知一二,自然不知其中曲折:「我聽聞,女君的兄長墨遠上仙,曾產下一個男嬰,也為此付出了一些代價。」

  逆天生子,必然是要遭受罪孽。他想知道,南棲受不受得住。他也想知道,他能不能替南棲擋了這罪孽。

  芳澤面色慘白,眸中毫無光亮,她陷入一場無望的回憶中,久未自拔。

  半晌,她才將目光落回蒼玦身上。

  浮塵在空中飄落,輕輕一揚,渾濁頓生。

  芳澤說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帶著傷痕累累的疲憊:「代價便是一屍兩命。」

  蒼玦望向她。

  她自嘲地笑道:「我哥哥一生自傲,卻在此事上栽了個大跟頭。他費盡心思想要留下的孩子,在出生時,便是個死胎。」

  什麼鳳凰草逆天生子,都是騙人的幌子。

  「……」

  「鳳凰草是鳳凰一族的仙草,他族若食之,不是三月內滑胎,便是最後一屍兩命,生下死胎。」

  蒼玦的手微動,面色不變,他想聽芳澤說完。

  芳澤並未隱瞞,她不知蒼玦想知道什麼。但她的哥哥死於一場騙局,今時今日,卻無人提及。她想提,想報仇,只是無能為力。

  「腹中之子雖是死物,卻會一直吸取母體的元氣,直至出生的時候,母體就是一副空殼。我哥哥明知三月過後,腹中孩子已經沒有動靜,卻不忍心捨棄,用自己的仙氣供養他,希望他活下來……」

  蒼玦喉間腥甜,強忍著情緒,面色平穩,還想再三確認:「女君之言,是當真?」

  「仙妖結合,孩子本就缺失肢體,它是我親手剝出來的,自然當真。」芳澤黯然,指甲陷入掌心,掐出一道深痕,是愧疚,也是深深的自責,「是它殺了我哥哥,讓我哥哥在我面前灰飛煙滅,我根本救不了他。」說到最後,她咬緊牙關,眼眶充滿著淚水。

  「我哥哥不知道會死,若知道會死,他絕不會懷這個孩子!他是被騙了……」

  被騙於一場無望的情愛,跌在裡頭,折了命。

  天界將此歸為一樁醜聞,誅殺了墨遠在妖界的伴侶,也埋葬了這個令天界「蒙羞」的事件。

  蒼玦不顧自身傷勢,強撐著起身,是從未有過的焦急。他甚至慌了神色,眸中動容,口中含著一股子腥甜:「若已成死胎,要輓回,該如何……」

  芳澤回身,斬釘截鐵:「懷胎七月內,剝腹取子,方可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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