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早起出房門之前, 付聞歌遲疑了許久。經過昨晚那一出,他現在有些不知該用何種態度來面對白翰辰。結果上了早飯桌才發現自己多慮了, 白翰辰根本沒來吃飯, 早出門了。
“誒, 想什麼呢你?”
周雲飛瞧付聞歌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拿胳膊肘撞了撞他。教授講了半節課了, 付聞歌的筆記本上只記了不到兩行字,完全沒在狀態。
付聞歌驟然回神, 垂下眼搖搖頭。來學校的路上,他聽邱大力說二爺一早就奔了南站, 說是要去大同進煤。付聞歌聽了, 感覺有點不大對勁。之前聽白翰辰念叨過,煤不能早進,正逢秋雨連綿的時候, 堆在那沾了水燒起來不帶勁溫度上不去, 肯定會出廢料。
所以白翰辰現在去大同幹嘛?他想不明白。又琢磨該不會是昨兒下手太狠, 給人打出脾氣了,躲出去不想見自己。
可按白翰辰的為人, 該是沒那麼小氣才對。
“又跟白二吵架了?”周雲飛追著刨根問底。他早就看出來那白翰辰根本不是什麼表哥——瞅付聞歌的眼神兒不對,倆眼裡射出的光恨不能給人罩上。
付聞歌繼續搖頭,又示意周雲飛正上課呢, 別說話。周雲飛不甘心,正要繼續問,忽聽講台那邊傳來教授的聲音——
“周雲飛同學, 既然你想說話,那麼請幫大家把呼吸系統的概念介紹一下。”
周雲飛偏頭翻了個白眼,不情不願地站起來,撇著嘴開始念書。
中午回小院吃飯,沒瞧見李春明,周雲飛就問方嬸人去哪了。
方嬸想了想說:“李姑爺說在王府井那有家做首飾的鋪面,要去試工,好像是洋人開的,叫什麼……卡什麼……來著?”
“Cartier。”陳曉墨說完,見付聞歌跟周雲飛都盯著自己看,埋頭嘟囔道:“早晨出門之前聽他提了一句。”
周雲飛掰下塊饅頭塞進嘴裡,鼓起腮幫邊嚼邊說:“曉墨,我看這李春明不錯,還知道去洋人開的店面做事,明顯是跟你找齊兒呢,要不你就從了得了。”
“吃東西別說話,留神叫饅頭噎著哩。”
陳曉墨不耐地甩了一句。他是真愁,李春明這眼珠子就跟粘在他身上一樣,摘都摘不下去。他在屋裡溫功課,李春明就蹲窗根兒底下抽旱煙,簡直寸步不離。要不是他晚上去周雲飛那屋睡覺,這李春明八成得跟窗根兒底下蹲一宿。
周雲飛打趣李春明,說讓他要不找根褲帶把陳曉墨拴身上得了,省得摳著倆大眼珠子盯著。陳曉墨看李春明當時那眼神,好像真是認真考慮了一番周雲飛的建議似的。
現在除了陳曉墨,小院裡的人都與李春明相處甚歡。方嬸不停地念叨李姑爺的好,誇他心靈手巧人還勤快。趁著陳曉墨上學的功夫,他把小院裡那些零七碎八、缺胳膊少腿兒的物件全給拾掇了一遍。小到方嬸刷鍋用的飯帚,他都重新纏了遍鐵絲上去,把介面打磨得溜光,用著一點兒不扎手。
何朗也被他“收買”,大贊李春明是能工巧匠。見何朗裝工具用的皮褡褳破了,李春明大半夜頂著油燈的一豆黃幫他補了塊皮子上去。補上去的皮子邊角拋得跟紙一樣薄,根本看不出是個補丁,那手藝可北平城也找不出第二號。
周雲飛是明顯有胳膊肘往外拐的趨勢,全因李春明的脾氣好得一塌糊塗。甭管他怎麼擠兌李春明,對方都一直憨厚地笑著,任由他拿自己尋開心。
付聞歌雖然沒和李春明有過多的接觸,但看他老實憨厚,印象也還算不錯。
不可否認,李春明是個好人,但是人好不代表能一起過下去日子。早起上課之前,陳曉墨把人叫到房間裡,坦誠地告知對方自己一定會還錢,請他不用看賊似的看著自己。
李春明磨嘰半天,漲紅著臉擠出句話:“我不要錢,曉墨,我就稀罕你,想娶你過門哩。”
這份執著令陳曉墨萬般無奈,可他不能為了自己的追求把全家人給坑了。要是敢悔婚,一大家子人都別指望跟老家有臉待下去。眼下只好盼李春明在北平立不住腳,老家的人早點過來把他給弄回去。
剛吃飯完,付聞歌就看李春明進院,滿臉興沖沖地跟陳曉墨報喜:“招上咧,曉墨,經理說試工三個月,一個月給我二十塊錢薪水,美著哩。”
陳曉墨聽了,真恨不得一頭紮進裝饅頭的笸籮裡,最好再蓋上塊布。付聞歌憂心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起身幫方嬸收拾桌子。
“誒誒!聞歌,那報紙給我!”周雲飛回手把饅頭塞進嘴裡,從付聞歌手中拽過墊桌面的報紙。結果他真教饅頭給噎著了,使勁捶了好幾下胸口也不管用,最後還是拿茶水才給順了下去。
剛把嘴騰出來,他就指著報紙上的新聞說:“這不是那天咱們去聽戲時的那個角兒嘛。”
付聞歌湊過去看了一眼,只見標題大而黑,醒目地告知讀者京劇名伶金玉麟於昨日在上海被捕。旁邊的新聞稿只有五行半的小字,說是他牽扯上了國寶走私案件。
“白瞎那麼好的嗓子,要說這些個戲子啊,還真是應了那句‘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周雲飛的評價裡,交織著惋惜和譴責。
且說白翰辰根本不是去大同,而是搭最早的一班火車奔了上海。跟家裡說去大同,是怕他爸起疑心。老子要出氣,兒子私下裡拆臺,教他知道了,怕不是連白翰辰也要挨一頓家法。
接站的是白翰辰拜託幫忙盯著金玉麟的友人,一見面對方便告訴他,金玉麟根本沒被收監於滬,而是直接押送去了南京。又立刻安排車,帶白翰辰轉赴南京。
白翰辰在車上看過報紙了,和所有人得到的消息一樣,金玉麟是因走私國寶而被捕。他不瞭解金玉麟的為人,不好直接下判斷眼下的情況到底是父親所為還是真有其事。若是白育昆指使人栽贓陷害,那便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結果——教金玉麟身敗名裂。
上了車,稍作寒暄,白翰辰急問:“龍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被稱為龍爺的男人年約四十,滿身江湖氣。他十二歲便從老家出來跟著舅舅到上海灘打拼,從擦鞋匠做起,現如今乃是青幫裡數得上數的人物。
他在白翰辰臉上梭巡一圈,面無波瀾,嘴角拉到下頜的疤微微繃起:“二公子,我多嘴問一句,您和這金老闆,可是有過命的交情?”
白翰辰略略思索,道:“受人之托,若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樣,明白了。”龍爺稍稍點頭,“二公子,按道理呢,主家的事兒我不該打聽。可我得先把話說明白,金老闆這案子啊,沾了容易惹一身騷。您想,那是什麼東西?國寶。賣國求榮,莫不是教全中國的老百姓都來戳脊樑骨。”
“勞煩龍爺了。”白翰辰頜首致謝。
“誒,跟您,咱不說那外道話。”龍爺抬抬手,“我問過警局的朋友,東西呢,確實是在金老闆的酒店房間裡搜到的。同時還搜到了一封信,日本人寫的,您現在明白這事兒為什麼南京會插手了吧?”
白翰辰稍感震驚。走私國寶,一件半件的,確實驚動不了南京那邊。要命的是日本人寫的信。現在局勢緊張,若內容稍有引人遐想的空間,怕不是要被扣上間/諜的名頭,到時候一槍斃了都有可能。
“龍爺,能不能打聽到主管此案的負責人是誰?”他問。
龍爺淡笑:“二公子,您小瞧我了不是?雖說我龍某人是混上海灘的,但南京才離著多遠,還不是打幾個電話的事兒。今兒個太晚了,咱先到南京那住下,明兒一早,自會有人帶您去見負責人。”
白翰辰誠懇道:“多謝龍爺,今日欠的人情,他日白某人必將雙倍奉還。”
“二公子,您太見外了。”龍爺大笑,使勁拍了把白翰辰的大腿,“想當年我龍貴在北平被仇家派的人追著砍,若不是蒙您照應早橫屍街頭了。您現在跟我說這個,瞧不起我是怎麼的?”
“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誒,那不成,這古人雲,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二公子,其實您這回來,我還真有個事兒想和您說道說道。”
“您說。”
“就我那閨女,轉過年十七了,我尋思著給她找個婆家……”龍爺指尖輕敲,眼裡轉著笑,“您要不嫌棄,咱結個親家如何?”
白翰辰背上一緊,忙道:“家父已為我定下親事,不日便將成婚。龍爺的厚愛,翰辰怕是承蒙不了。”
龍爺大手一揮:“誒,沒事兒,以你白二爺的家世名望,便是收做個偏房也不虧她。”
“不不不,真不成,小姐金枝玉葉,哪能做小。”
白翰辰汗都快下來了。好傢伙,出趟差還帶個小回去,不教付聞歌打死他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