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頭天晚上鬧了彆扭,早起在飯桌上,白翰辰跟付聞歌倆人連眼神兒都不帶對一次。孫寶婷在旁邊看了,心裡著實替他們著急。
聽老爺的意思,外頭的事兒該定的都定下了,按部就班執行便可。而為防有人找後手,必然是得儘早把白付兩家結親的消息散出去。保定距離北平不過三百里路,真要有那怵頭的找麻煩,朝發夕至。就是不從保定發兵過來壯門面,教人聽了白家上頭有靠山,也定能震懾住那些土霸王。
孫寶婷瞧瞧付聞歌,又瞧瞧兒子,問:“翰辰啊,你這回去南邊,得走幾天?”
“十來天吧。”白翰辰頓住手中的白瓷勺,望向桌上的空位,問嚴桂蘭:“大嫂,大哥怎麼沒來吃飯?”
“說不舒服,歇半天兒。”嚴桂蘭忽閃著眼神兒。昨兒夜裡白翰宇一宿沒回家,快五點了才進門。她隔著兩扇窗戶,看丈夫屋裡的燈亮起又暗下,心中的委屈頓時如海浪般翻湧。
這是去哪了啊?招呼也不打一個。莫不是那藥有了效果,卻用到外面的人身上去了?
可再怎麼胡亂猜測,她面上還得替白翰宇掩著。自己的男人都拴不住,說出去,也是教人看笑話。
“我瞅大哥最近臉色不太好,叫個大夫來給瞧瞧吧。”白翰辰叮囑道,“大嫂,媽,馬上上秋了,這前後院兒的衣服鋪蓋唔的都得添置,你們費點兒心,我最近太忙,顧不上。”
“都安排了,等你說,怕不是得下了雪還蓋單被。”孫寶婷笑他,又轉臉問付聞歌:“聞歌啊,我聽玥兒說,你沒帶過冬的衣服,等你有空,姨帶你去瑞蚨祥做幾身厚實的,冬天穿。”
付聞歌忙推辭道:“不用麻煩,白太太,我叫阿爹給寄過來了。再說上課時都穿制服和白大褂,瑞蚨祥的款式……不好伸展手腳。”
孫寶婷熱臉貼一冷屁股,面上頓時有些掛不住。白翰辰在旁邊看了,皺眉道:“瑞蚨祥也有制服西服款,你以為那些裁縫就會做長袍馬褂啊?瞧不起人。”
付聞歌心說你倒沒說我狗眼看人低。他把碗裡的小米粥幾口喝光,撂下碗,起身說了聲“我去上課了”,出了飯廳。
白翰興瞧著付聞歌賭氣離席,轉臉擠兌二哥:“哥,照這樣下去,你可就娶不上媳婦了。”
發育中的男孩一天一個樣。十來天的功夫,白翰興那閨女兒般俊秀的臉上,已初現了男人的輪廓。模樣變,心也跟著變,他現在把自己當大人了,玩笑也開得隨意。
白翰辰瞪他:“大米飯都堵不住你嘴啊?”
“今兒是小米粥。”白翰興特意把碗朝他亮了亮,“付哥哥多好啊,人長得精神,脾氣又好,哥你甭老招人家生氣。”
他脾氣好?白翰辰氣笑。心說你哥我這張帥臉都快被他毀容了!
嚴桂蘭搭腔道:“是啊,翰辰,你那脾氣得改改。哪有動不動就噎人的,甭說聞歌了,我聽著都不痛快。”
眼瞅著家裡人一個個胳膊肘都朝外拐,白翰辰賭氣道:“想聽好聽的,花錢就能買來,我可伺候不起他那少爺脾氣。”
“誒,哥,你要是不喜歡付哥哥,不如我跟他結婚?”白翰興剛說完腦袋上就挨了親哥一記爆栗,立刻捂住頭朝母親叫屈:“媽!你看呐!哥打我!”
孫寶婷才不慣著他:“該打,你才多大?不好好讀書,腦子裡一天到晚想什麼呢?”
白翰興不服氣:“馬上十六了啊,爸不是十六娶的大姨?”
“那是三十年前的老黃曆了,翰興,等你考上大學再考慮結婚的事兒吧。”嚴桂蘭空下手幫他揉了揉腦瓜,“我聽說啊,大學裡的姑娘小夥兒都可俊了,又有知識,只怕你到時候挑花了眼呢。”
“對啊,就付哥哥那樣的嘛,我挺喜——哎!媽你看啊!哥又打我頭!”
“趕緊吃飯!要遲到了!”
白翰辰是真恨不得給弟弟的腦袋按粥碗裡去。
開課第一天,教專業英文課的教授便給這些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狀元”們來了個下馬威——全英文授課,從進門到出門一個中國字沒有,聽得底下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付聞歌上的是教會學校,算英文底子好的,可那也架不住幾十個字母長的專業術語。周雲飛的父母都留過洋,在家也時常講英文,但醫學專業用語大多是拉丁文做詞根,他沒學過,聽著也費勁。陳曉墨更甭提,一堂課下來光聽懂“同學們好”和“教授再見”了。
等一禮拜下來課都輪一個遍,新生們哀嚎遍野,幾乎全體“陣亡”。無論公立還是私立中學,大多重文輕理,像付聞歌這種數學能考個良、物理考個及格的鳳毛麟角。而醫學生的基礎課有近一半是理化相關的,即便教授說的是國文,大部分人也猶如聽天書一般。
教授上完課拍拍屁股走人,沒功夫給補課。新生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找學長建立互助小組,讓那些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高年級生們幫他們補課。
找人幫忙補課,付聞歌第一個想到的人選便是鄭宏晟。鄭宏晟大五在讀,已經開始實習了,每個禮拜六晚上還有一節拉丁文選修課要上,也忙。不過面對付聞歌的請求,他還是熱情地表示,自己可以抽出時間幫他們補習功課,並且介紹同宿舍的秦雪暉也來幫忙。
“鄭學長人真好,那麼忙,還幫咱們補習。”周雲飛對於能給自己提供幫助的人從不吝惜溢美之詞,“還有啊,他個子真夠高的,我跟他說話得仰著臉才行。”
陳曉墨邊翻書邊搭腔道:“是你太矮哩。”
“去,沒聽說過濃縮就是精華啊?”周雲飛咬著筆頭,朝付聞歌斜過眼去,“聞歌,我怎麼瞧著鄭學長像是喜歡你啊?他一跟你說話就臉紅。”
“哐!”
陳曉墨蹬著的凳子不慎踩翻,他彎腰將凳子扶起,起身夾著書到走廊上去看。付聞歌見了,用胳膊肘撞撞周雲飛的胳膊,小聲說:“別當著曉墨胡說,你沒看出來麼?他喜歡鄭學長。”
“真噠?”周雲飛表情略驚悚,“那可壞了菜了,他在老家已經簽下文書,是結過婚的人了,喜歡也沒轍啊。”
付聞歌搖頭:“面都沒見過,人品相貌,見地胸懷一概不知,將來這日子沒法過。我聽曉墨說,只有把那三千五百塊的彩禮錢還上,他才能自由。”
周雲飛立馬說:“我替他還不就得了,考上大學,外公給了我五千塊的獎勵。”
“別了,他那人你還不知道,要強著呢,哪能要你的錢。”
“算我借他的還不成?”
“嗯,那你可以跟他商量商量。”
周雲飛跑出教室去走廊上找陳曉墨,沒過一會,又拉著臉回來。
“強驢。”他嘟起嘴,“說怕將來還不上我,不肯借。”
付聞歌挑挑眉:“說不準等鄭學長被醫院聘用後能幫他還呢?”
“那也得鄭學長喜歡他啊,聞歌,我說正經的,鄭學長保准是喜歡你。”
“我還看秦學長像是喜歡你呢。”
“快打住,我可不喜歡他。”周雲飛直撇嘴,“猴子一樣鬧騰,補課的時候,你看他能在椅子上坐住一分鐘麼?”
付聞歌揚起臉,想了想說:“在我看來,他那是聲情並茂。”
“你啊,就是心腸好,看誰都好。”周雲飛忽然想起了什麼,“誒,你那個臭脾氣的表哥最近沒見著人啊,之前不老來接你下晚自習?”
“他又出差了。”
一提起白翰辰,付聞歌就滿腦袋的官司。課程緊得要死,有時下晚自習都九點了,他想去周雲飛他們那借住一晚白翰辰都不答應。只要天黑了,車保准在校門口等著他,弄得他那輛自行車白買,跟擺設一樣扔周雲飛那快一個月了。
倆人正聊著,陳曉墨進來,跟他們說剛在走廊上碰見甲班的班長,說組織禮拜天去清河馬場騎馬,問他們要不要一起去。
“去!”雖然不會騎馬,但只要能出去玩喘口氣,周雲飛一向來者不拒。
“聞歌?”
“我……應該能去,先算我一個吧。”
付聞歌琢磨著,白翰辰禮拜天不一定能回來,出去玩一天應該不用看他那張臭臉。
清河馬場距城裡約莫四十裡路,三個班湊出二十多學生,一起攤錢租了輛卡車,一大早從學校出發。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天空萬里無雲,藍的像琉璃盞。在學校裡被課程壓得喘不過氣,這好不容易出來了,一個個興高采烈。
付聞歌打小就會騎馬。他爸是騎兵隊出身,以前經常帶他去騎馬。陳曉墨因為老家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馬,童年都是在馬背上度過的,騎馬可以不用鞍子和腳蹬。周雲飛壓根沒騎過,上了馬就抱著馬鞍不肯撒手,教另兩個人好一頓嘲笑。
馬場裡的馬多是戰馬後代,膘肥體壯,性格較烈。馬場的老闆擔心摔著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學生,特意安排了一些性格溫順的母馬給他們騎。可于付聞歌和陳曉墨這樣的人來說,騎著不過癮,於是陳曉墨便去找老闆商量,弄匹“正經貨”來騎。
老闆見他馬騎得溜索,料想他是行家裡手,給牽出匹通體油黑的駿馬。他們聽老闆說,此馬名喚“烏騅”,取西楚霸王的坐騎之名。烏騅是馬場裡的種/馬,只要不在發/情期,還是肯讓人騎的。
烏騅的個頭比周雲飛還高,周雲飛一看它朝自己噴鼻息就躲了,堅決不騎。剛那只蒙古矮種馬都差點給他甩下來,這個,騎一圈下來怕不是要給他顛散了算。
陳曉墨識得這是匹良駒,立時一掃在學校裡寡言內斂的模樣,翻身上馬勒緊韁繩。馬前蹄高高揚起,烏騅發出一聲高亢的嘶鳴,如離弦的箭一般沖出馬廄。
“曉墨可真厲害。”從馬廄裡出來,周雲飛瞧著陳曉墨縱馬而馳的身影,不無豔羨卻又略帶惋惜,“又會騎馬,又會打槍,書還念得刻苦,回那山旮旯裡嫁給個面都沒見過的土鼈,簡直虧死了。”
付聞歌笑道:“你也沒見過,怎麼就說人家是土鼈?說不定是位八尺高的堂堂男子漢,曉墨不說,在他老家那邊,沒賴慫。”
“嗯,身高八尺的鄭學長我倒是見過。”周雲飛忽然玩心大起,攏著嘴朝陳曉墨大喊:“曉墨!鄭學長來啦!”
陳曉墨趕忙勒轉馬頭,卻見只有那倆人立在馬廄前看他的笑話,頓時惱羞成怒。策馬疾馳而回,他跳下馬來,一把將周雲飛抱起扔進旁邊的草垛裡。
周雲飛吃了一嘴的乾草,手腳並用爬出草垛,惱怒地推了下陳曉墨的肩膀,結果又被陳曉墨給扔回草垛裡。他倆在那鬧,付聞歌不跟著攙和,牽上烏騅,踩著腳凳爬上馬背。
他剛想學著陳曉墨的樣子來個立馬感受一把,卻突然看見白翰辰的車停到了馬場圍欄邊,然後從駕駛座裡出來個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白翰辰。他吃了一驚,手上勁兒沒使勻,不留神將馬頭拉偏,扯痛了烏騅——
馬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