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五十三、在地獄,白色荊棘花在某處綻放
耶格躲在貝圖拉工房門口,鼻樑上架著一塊打磨輕薄的曲面水晶,正好能讓他的雙眼前方被晶面覆蓋住,他正看著自己的圓頂帳篷。
「他們兩個不會在我的地盤上這樣那樣吧。」半透明的水晶屏上透視出帳篷內部的情況,只能看到一個紅色的人形輪廓,是萊亞爾。耶格倒沒指望也在上面看到黑獸,就是真的怕他倆吵著吵著發起飆來把工房給掀了。
要是那樣可真是無妄之災。
「貝圖拉。要是一會兒我忍不住衝進去搶救我的實驗數據和文獻資料,你可千萬要拉住我,命最要緊,保住腦袋最重要。」怕待會兒看到對面打起來,自己為了保衛工房失去理智向偉大魔工學獻身,耶格囑咐身後的貝圖拉,卻沒聽到有回應。
耶格摘下晶面眼鏡扭過頭,看到銀髮惡魔正在桌前發呆,手裡的刻法刀點在桌面上,面前就是即將完成的、萊亞爾心心唸唸的新法器。
將一個本來不具備法器用途的物件改造完成並非易事,但耶格很清楚貝圖拉可以做到,就像此前沒人會給地獄魔典更換壓角那樣,他總是能做到完美。
耶格坐過去,貝圖拉的表情平時就很寡淡,這張冰塊臉耶格已經看了很久很久,今天對方的臉上卻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憂愁?
「如果無名冠冕完成的話,萊亞爾會拿它去幹危險的事吧。」貝圖拉說。
「你幹嘛這麼關心他?」耶格坐不住了。
銀髮惡魔轉過臉來,「他不是你的朋友嗎。」
否則怎麼會遠道而來保護你呢。
「誰、誰跟他——」不能叫太大聲,耶格又把從椅子上挪開的屁股坐回去,忿忿道:「他不把任何人當朋友,腦子裡只想著他家那個……那個誰。」
耶格曾在大戰之時跟萊亞爾共事過一段時間,當然主要參與者還是卡西莫。他們為了將幾個大型傳送節點連成網格構築紅毯體系的前身,並以此為依托建立邊境壁壘,在黑水晶宮待了好幾個月,耶格熬得黑眼圈濃重半條命差點沒了,在快熬出頭的時候,他第一次見到萊亞爾。
卡西莫說驅動界壁這件事只有一個人可以勝任,於是找來另一位耶格在之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地獄大君,青魔萊亞爾。
不穿法袍,衣著華麗,英俊逼人,但比誰都冷漠。耶格雖然埋頭研究不善交際,但活得長的其中一個好處是看過的人非常多。萊亞爾那時的冷漠不體現在做派上,他會跟卡西莫吵嘴,會對無盡海工匠團的大名表示久仰和調侃,但耶格那時依然感覺到這人對週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與旁人對話只是精心偽裝的敷衍,他專注的東西在別處。
只有在談及邊界壁壘時他的注意力才短暫地集中了一些,並且對耶格意味深長地說:「四方權戒,邊界壁壘,這東西若是構築起來可不一定只能用來擋住天界軍的進攻。」
那時的耶格和卡西莫都專注於戰事,對他這番話沒有反應,事後耶格想起,才意識到就在那麼早的時候,萊亞爾已經有了針對本影轉換的構想。
青魔不與人結交,又與所有人結交,他的夜都永不入夜,他從未讓人看過他的真面目。
神國的人都是這樣的嗎?
當耶格得知萊亞爾是卡辛鐸爾人的時候,他就在想確實如此,萊亞爾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或者說他倨傲地不去融入這個世界,冷眼旁觀。
耶格唉聲嘆氣,走過去握住貝圖拉拿著刻法刀的手,「沒什麼好猶豫的,他自己選了這條路,後果自負。」然後擎著貝圖拉的手往無名冠冕上刻下第一道術式,一如他當年手把手教授貝圖拉的那樣。
……
費林奈說不見就不見了,萊亞爾手上仍殘留著對方的體溫。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桌子上的水晶沙漏拿在手裡,盯著裡面的液體緩慢地逆流而上,沙漏即使失去平衡也不會讓時間的記錄有所偏頗,這一點萊亞爾顯然很滿意,他用力搖晃這個外形被製作得堪稱藝術品的擺件,冷白的手指被它的稜角硌出紅印。
在從沙利文那裡聽到費林奈說出不愛他的這件事後,萊亞爾甚至想出幾十種可能。而當他得知安息地一直沒有離開,萊亞爾也是近乎立刻就弄明白,費林奈是把他的感情交出去了。
將陷入沉眠的萊亞爾入殮以後,費林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親手將他送入虛無陵寢的呢。待封入棺槨,費林奈是否立刻就前往安息地與魔女交易,而後開啟陵寢將換回的力量還給萊亞爾,最後步入黑暗森林——他為自己接下來的時間自願畫出的牢籠,將爪牙收進陰影,忍受不去吞食血肉的衝動,蟄伏在此,等待。
當萊亞爾能重新睜開雙眼,他的愛也會一同回歸。費林奈做出無可奈何的選擇,沒有去用其他方式麻痺這種等待的痛苦。
就是這個舉動割捨得未免太過徹底了一點。
萊亞爾把已經快被他顛得散架的沙漏重新放回桌上,推門走出工房。
剛剛出門,他就聽見貓叫聲從樹叢那頭傳來,距離還不近。
尋常貓咪的叫聲肯定不會傳得這麼遠,但費林奈變的貓不是一般貓,如果他想讓人聽見,就算在天邊也能聽到。
又在搞什麼。貓只叫了短短一聲就沒有後續。萊亞爾原地駐足,非常不想配合著走過去,反而向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幾乎快要走出營地但那頭依然是沒有動靜,費林奈肯定知道他沒有過去,居然就這麼算了嗎。萊亞爾環顧四周,身邊的影子也都沒有異狀,費林奈確實沒有跟過來。
萊亞爾在心中默念三十個數,四十個,五十個……
當他意識到自己就是傻站在這裡、沒有任何人理睬的時候,萊亞爾覺得他已經生氣了,轉身向著叫聲傳來的方位快步走去。
操縱周圍的風替自己撩開遮蔽視線的草木,而讓萊亞爾怎麼也沒想到的是,他的眼前居然被一片白色填滿了。
一片潔白花朵彙集而成的海洋。小小的花瓣隨著微風拂過搖曳出雪白的浪花,花叢中站著一個男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費林奈,他手裡也捧著一小束白色花朵,微笑著注視萊亞爾目瞪口呆的臉。
萊亞爾百分之百肯定這裡剛剛還是一片沼澤地,但他能辨認出自己所看到的並非幻覺,這片花海如今就在這裡,是費林奈不知從哪裡搬來的。
萊亞爾趟過去走進花海,費林奈把花束交給他。萊亞爾在接過這束頗有重量的捧花時認出這個款式,在他和費林奈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從一個小攤商販那裡得到過同樣的花束,萊亞爾後來對費林奈說他很喜歡荊棘花,但如果是白色的就更好了。
但事實上並沒有白色的荊棘花,所有荊棘花都是紅色的。萊亞爾在成為地獄大君後也找過很久,最後放棄了。
而這一個……
「白色的荊棘花。」
費林奈把花束遞過去之後沒有上前一步,他知道萊亞爾在生氣,而且不讓抱。他在花的海洋之中,對萊亞爾輕聲說:「我在黑暗森林不能離開的那段時間,用荊棘花的種子種出一片花田,一開始都是紅色,但其中總有比較淺的紅色。」
慢慢挑選淺色,培育出更淺的顏色,當第一朵無垢雪白的荊棘花綻放的時候,費林奈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應該沒有什麼特別吧,畢竟那個時候他沒有感情。
「它們一定是被你嚇白的。」萊亞爾繃不住臉上的陰沉之色,無奈地露出笑容,「你從黑暗森林把這些花都搬過來的?」
「嗯,我猜你一定不會在這個時候願意跟我回去。」
見萊亞爾沒露出太過欣喜的神色,費林奈沉不住氣,開始緊張起來。
「我雖然失去感情,但並沒有缺失記憶。」
他仍舊記得所有,一點一滴沒有沒有忘卻。那時候的費林奈回憶這些時雖然微妙得有如觀看他人的故事,但他心底非常清楚,這些記憶全部都是他需要守護的寶物,即使沒有了愛意,費林奈也知道他的萊亞爾就在遠方無夢的沉眠,而在對方醒來之時,他的愛也會跟著復甦。
——我只是把對你的感情藏在一個小盒子裡,不讓任何人知道在哪裡。等你回來我就把盒子打開,讓你看到我一如曾經那般深愛著你。
風又吹來,又一波雪色波浪。細小花瓣被捲到天上又紛紛揚揚地下落,宛若一場可以永不停歇的細膩飛雪。
萊亞爾竟然能在地獄看到飄雪。
花瓣落在兩個人身上、發間。
萊亞爾這時候突然說:「你矮一點。」
費林奈不明所以,但還是微微躬身。
「再矮點。」
一連說了幾次,直到費林奈單膝跪在白色荊棘花海中,萊亞爾終於滿意地點點頭,把花束還給費林奈。
「再來一次,把花遞給我。」
費林奈照做,萊亞爾把花束重新接過來,但這次他拉住對方想收回去的手,自己的右手,費林奈的左手。十指相扣之後,他們無名指上的荊棘印痕也交疊在一起。
萊亞爾不算漫長但也不短暫的人生中,只見過一次婚禮,還是在卡辛鐸爾、那場命運的旅程之中。
那是一個島上,人們在慶賀豐收的祭典中舉辦儀式,男人踩著鮮花鋪就的道路向高台上披著白紗的少女走去,手捧花束,單膝跪地。少女目光純淨,笑盈盈地看著她的勇士,幸福地接受他的求婚和愛意。
像夢一樣美好。
萊亞爾笑著說道:「好,我答應你了。」
「什麼?」費林奈沒明白,他剛剛說的話裡面好像沒有什麼需要被答應的……?
「沒什麼。」
萊亞爾笑意更加深重,此時恰好一片花瓣落在費林奈唇邊,萊亞爾俯身、用嘴唇抿著它把花瓣叼了過來,咬在嘴裡。
費林奈站起身,兩個人在花海之中,熱烈地親吻著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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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嘴吃糖
這篇文第二個最想寫的情節寫到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