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過去篇·篇三 記憶在心間揮之不去(六)
萊亞爾獨自站在頂層,灰暗天空給黑水晶宮鍍上一層濛濛暗影。他聽到腳步聲來自身後。帕普麗塔跟著同樣嚴陣以待。
對方原本可以悄無聲息,但弄出聲音就是為了讓萊亞爾察覺。
「……費林奈呢。」萊亞爾目視前方,問跟他並肩站立的男人。
費里斯黑色的眼底帶著愉悅的情緒。「為什麼總要三句不離費林奈。我還期望你能跟我聊點別的。」
費里斯取代上一個黑獸成為地獄大君之後,他的行事風格帶著很強的欺騙性,就連卡西莫和雷蒙特都認為黑獸突然變得圓滑不少,這種性格的變化沒有被他人覺察到異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不包含任何突兀的成分,也許這也是無人能分辨黑獸與它的影子之間區別而帶來的附加作用。
如今的混沌之主不再那麼令人畏懼,他巧妙地隱藏起自己的恐怖,用另一番面貌面對願意與之結盟的人。他不吝於向他人展示自己的人形態,萊亞爾賦予費林奈的這個形象有如神話之中天神降臨,自然也為他博得不少好感的目光。
他對萊亞爾的無能為力一清二楚,並且樂於看到這個狀態一直持續下去。
萊亞爾的痛苦對他是一種甜蜜。
「我們之間還有別的好聊麼。」萊亞爾轉過身,冷淡道:「黑死魔如今興風作浪,看來人間也很快就會淪陷,你是不是已經迫不及待去支配那片被黑暗籠罩的大地了。」
「我之所以跟艾雷亞斯契約,是真的很想實現他的願望。」費里斯捻著萊亞爾沒有綁緊的一綹長髮,說道:「作為另一個世界的遺民,迫切想要拯救他的同胞,為此不惜傾盡所有,甚至跟惡魔契約……不是個很令人感動的故事嗎。」
萊亞爾冷笑,一個字都不相信。
「如果黑死魔知道從你手上拿到的血液是怎麼回事,你們的契約也到頭了。」
「你大可以告訴他,反正你也有跟人間聯絡的手段不是麼。雖然你本人沒法到人間去。我一開始很驚訝,你居然一直留在地獄而沒有逃往人間,甚至披上巨蛇的遺骸裝作惡魔。後來我知道了,不是你不想離開,而是不能。」
「難道不是因為我們之間的賬還沒算請麼。」
費里斯說:「其實我很想幫你打破跟神之間的那個沒用的約定,因為只有那樣,你才真正的『自由』,你才能做出選擇離開費林奈身邊,哈……你會發現你的感情只不過是被迫跟費林奈捆綁在一起,因為你沒法逃離。」
「費林奈在哪。」萊亞爾又問了一遍。
「這回不知道為什麼,他冷靜多了,所以我沒有馬上摧毀他。你跟他說了什麼嗎,讓他不要衝動、跟我作對沒有好下場之類的。」
「我的確這麼說了,畢竟我確實希望他能多陪我兩天,而不是突然從我眼前消失。」萊亞爾把手伸到費里斯眼前,「拿走你想要的,把費林奈還給我。」
費里斯抓握住萊亞爾伸出的手,笑意更甚。
取血的過程永遠都不會給萊亞爾留下什麼美好回憶,他感覺自己已經四分五裂,被費里斯握住的冰冷手指奪走了身上僅存的熱度,就連萊亞爾的心跳都緩慢下來,微薄的熱量離開他的身體。
費里斯欣賞著萊亞爾因為劇烈的疼痛而變得迷茫空洞的雙眼,唯有這時蘊藏黑色星海的失神雙目才會透出令人感到驚艷的光芒,那是與混沌和深淵對立的、一望無際的虛無。
他想吞噬他,但現在還不能。
被撕扯下來的靈魂碎片化為實體的血液,費里斯鬆開手,萊亞爾被冷汗浸透的身體退了一步,地獄魔典立刻飛過來支撐住他脫力的身體,書頁翻動想找到一個法術把這個傷害它主人的男人轟飛,卻因為萊亞爾一時間不能為它供給魔力而無可奈何。
施加在靈魂上的痛楚是肉體上的傷痛無法比擬的,萊亞爾在這個期間甚至無法思考,巨大的耳鳴音也讓頭腦嗡嗡作響。
他聽到費里斯的聲音漸漸遠去。
——「你真正懼怕的到底是失去費林奈,還是失去他以後面對一個新的『黑獸』,你依舊會重新愛上它?」
……
帕普麗塔慌亂地圍著萊亞爾轉圈,張開的書頁幾乎都被它抖散成一片,很難想像一本書能把「慌亂」這個詞詮釋成這番生動模樣。
萊亞爾破碎的靈魂在微微發抖,他以為自己能習慣這個過程,到了近前才意識到永遠不能,它帶給自己的混亂和苦痛在一瞬間化為無窮,好似令他看到自己的極限。
萊亞爾不畏懼死亡,也不怕永恆的折磨,未來哪怕靈魂被抽取得只剩下細微的殘片,他眼中也有光。
他在漆黑的視野裡向前抓去,地獄魔典來到他身前用自己的身體接住主人的手,流淌在地獄全域的絲線在短暫地中斷魔力供應後馬上得到激活,萊亞爾疲累地閉上眼睛,讓帕普麗塔帶他離開黑水晶宮,向著屬於剛剛出現的費林奈的力量波動處而去。
萊亞爾甚至沒確認出這是地獄的哪個地方,只摸到一扇門,就直接打開進去了。帕普麗塔緊緊跟著萊亞爾,這是間不大的店舖,它用虛空之淚充作照明,光照之中,一個佝僂著背蹲在牆角的人影正發出顫顫巍巍的叫聲。
萊亞爾走過去,他顯然不是費林奈,對方的側臉讓萊亞爾從記憶裡搜刮出這個人的名字,米特,那個為他和費林奈製作荊棘戒指的煉金術士。
「黑暗……啊啊、黑色的……我看見了!終結!啊啊啊……」
而這個墮落者已經瘋了,他手舞足蹈地對著牆壁,嘴邊流著口水,說著意義不明的囈語,眼睛像要瞪出眼眶。他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怕之物,指著牆上的影子,跪地把自己的頭用力向上面撞去,嚎叫。
直視混沌的黑暗終會癲狂,費里斯來過這裡,萊亞爾可以肯定他是故意讓這個墮落者「看」到了混沌的全貌。
萊亞爾面無表情地走過去,瘋癲的煉金術士已經撞得頭破血流,瞪著天花板,眼中極度恐懼。萊亞爾伸手合上米特的雙眼,讓對方毫無痛苦地走了。
他救不了被混沌殺死的精神。
「願蒼白之月接引你的靈魂。」雖然地獄裡沒有能夠得救的方式。
萊亞爾用一副寒冰造就的棺材收殮了米特的遺體,他會沉入虛空海中,將那裡作為無名的墳場。
萊亞爾記得自己剛剛穿上惡魔皮囊時發覺到無名指上的烙痕消失,於是在某天夜裡敲響煉金術士的店門。米特聽聞後暴跳起來,信誓旦旦地保證要再做一對戒指,賭上他的職業生涯,這回絕對不會再離奇消失。
但煉金術士最終還是沒能讓自己的客戶等到那對荊棘戒指。
當萊亞爾尚在緬懷,帕普麗塔用它的金屬壓角敲擊木板的聲音出現,提醒它的主人自己有新發現。萊亞爾走過去見魔典在櫃檯背後的小櫃子附近轉悠,一個血手印印在上頭。
萊亞爾雙目微睜,拉開櫃子。
櫃子深處躺著一個頗為眼熟的小盒,萊亞爾把它拿出來,打開,兩枚被法力絲線連接的銀白色荊棘戒指落入視線之中。
「……謝謝。」但是戒指的製造者已經聽不到了。
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蒙住萊亞爾的眼睛,手上有尚未乾涸的血,萊亞爾想轉過身去看,被對方強硬地環住肩膀,維持這個姿勢。
「先不要看。」費林奈的發聲十分艱難,好像被撕裂了聲帶,他的喘息也十分粗重。萊亞爾發覺自己背後的衣服都被血給浸透,費林奈傷得很重,費里斯把自己的影子丟在煉金術士的店舖,是想讓萊亞爾想起那個時候,將一切美好替換為痛苦的記憶。
萊亞爾捏緊自己手裡的盒子,每一次呼吸都是疼痛。
陰影在兩人周圍遊走,緩慢地幫助費林奈填補身上猙獰的傷口。他們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各自在想不同的事,卻一樣痛苦,因為身心的折磨看似永無休止。
費林奈低頭看自己被剖開的胸腔裡有力跳動的心臟,他不是人類、為什麼也會有這種感覺?
終於,費林奈確認自己身上不再有一丁點傷口,他鬆開手,讓萊亞爾轉過身,親吻他的額頭。
「我沒事了,你看。」費林奈把萊亞爾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心跳的聲音他們兩個人都聽得真切。
萊亞爾沒有說話,而是把戒指從盒子裡取出,給自己和費林奈戴到跟之前相同的手指上。
拉斷法力絲線後,一模一樣的荊棘烙痕回到指根上。
「答應我,這是最後一次。」萊亞爾看著費林奈的眼睛,「如果你又消失無蹤,被費里斯毀掉身體,我們身上就再也沒有同樣的印記了。」
這一次,費林奈聽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