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聽到這個名字, 元幸的身體猛得一僵, 渾身血液直衝頭頂,呆愣在原地沒動。
王愆暘只知道元幸,不知道元紅銘是誰, 此時也疑惑地看著元幸。
元幸杵在原地,抿著嘴巴, 一言不發,肩膀塌下去, 駝著背,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呈現出一個自我保護的姿態。
他十分害怕聽到這個名字, 即使是從他人口中聽到, 也害怕極了。
上個月收到元紅銘打來的電話,元幸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他和元紅銘通話的,或許是生病的奶奶, 或許是長久的恐懼造成的麻木。
身後那人又問了一句, 操著南方的口音:「你是元幸嗎?元紅銘的兒子,不是嗎? 」
雖然元幸聽不出這個聲音的主人,但他十分熟悉這個平翹不分的腔調, 來自他的家鄉,那個承載了他人生中所有不幸的小村莊。
而那些原本就認識他的小村莊里的人,則見證了這些所有不幸。
見元幸遲遲不回答,對方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踩出腳步聲, 似乎是要朝這邊走。
聲音越來越近,王愆暘也疑惑地喊了一聲元幸一聲:」你怎麼了?「
終於,在那人即將走過來時,元幸抬起頭,然後也不管身邊幫自己拿衣服的王愆暘,逃也似的跑走了。
空氣送來遠遠的一句——
「我不是!」
他不是元紅銘的兒子,這個人不配成為他的父親。
但事實總是如此。
王愆暘找到元幸的時候,他正躲在隔壁寵物館的門口,靠著玻璃門,雙手抱著自己的肩膀,瑟瑟發抖。
寒風凜冽,元幸只穿了件薄衛衣,冷風毫不留情地灌進他的脖子里,臉頰凍得通紅,牙齒不斷打顫,哈出一簇又一簇的白氣,整張臉氤氳在內。
「元幸!」王愆暘趕忙快步走上前去。
湊近了看,才發現元幸臉上掛著兩道淚痕。
可憐小狗的睫毛全部都濕透了,眼眶和眼睛都紅的厲害,見他來了後抬頭,慌忙擦掉臉上的淚,說:「開,開心先生。」
聲音勉強得讓人心都顫抖了幾下。
「過來。」王愆暘沈聲道。
他不由分說地將元幸拉到自己這邊,抖開那件厚厚的棉服給他披上,然後帶上帽子圍上圍巾,抓住兩只冰涼的爪子,放在自己嘴邊哈著氣幫他取暖。
然後是一言不發,兩人立在嘈雜的環境里誰都沒提剛剛發生的事情。
元幸垂著眼睫,使勁眨了眨眼,似乎在忍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元幸其實沒想哭,就算現在哭了,他也不承認是因為剛剛遇到了老鄉,聽到了元紅銘的名字。
先前和元紅銘打電話的時候他都沒有哭,在花卉館的時候只覺得恐懼害怕,情緒驅使著元幸在聽到對方要走過來時落荒而逃。而踏出了溫暖的場館,寒風撲面,他冷得一哆嗦,衣服圍巾帽子都不在自己手邊,開心先生也不在身邊。
看著身邊孤零零地只有寒風塵土,元幸上下眼皮一眨,眼淚直接就下來了。
他覺得委屈。
十分委屈,吃十顆糖也彌補不了的委屈。
而王愆暘似乎在花卉場館內,從那番話里察覺到了什麼。
一直以來,對於元幸的雙親,他只知道是元幸母親拋棄了元幸,元幸這才來尋找媽媽。
而對於父親那邊則一無所知,本以為元幸的父親會是個在家鄉那邊尋找著老婆的蹤跡,愛子深切的角色。可從元幸的反應上來看,王愆暘腦補得實在是南轅北轍了。
他自認為很瞭解元幸,現在看來,不管是元幸本人還是他身後的那些不幸,他所知道還是太少了。
感覺到手下那雙冰涼的爪子稍稍回溫,王愆暘這才問:「跑什麼跑?你不冷嗎?」
他刻意避開了剛剛那件事。
元幸吸了吸鼻子,小聲說:「……冷。」
於是王愆暘把那雙手抓得更緊了點,像帶著一個小逃犯一樣把人抓進溫暖的寵物館內,半帶責怪半帶憐惜地說:「知道冷還跑。」
元幸低著頭,情緒有點低落:「對,對不起,開心先生,我,我錯了。」
見他這副模樣,王愆暘不再責怪他,口氣也溫和了不少:「錯哪兒了?」
元幸自責地說:「我,我不該亂跑的。」
王愆暘:「還有呢?」
元幸唯唯諾諾:「我,我,我不該哭的。」
這話聽得王愆暘心頭一疼,到底是什麼才會讓這個小孩覺得哭也是錯。
於是他把元幸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里,騰出一隻手摸摸他的腦袋:「下不為例,不然以後沒有糖吃了。」
「嗯,嗯。」元幸使勁點了點頭,然後又眨了眨眼,「不,不會了。」
王愆暘見他此時這麼乖,伸手揪了揪他的臉:「行,知錯就改就還是好孩子。」
身邊傳來尖銳的犬吠聲,周圍站著的人都忍不住朝那邊看了看,元幸也不例外,注意力被轉移,從王愆暘身後探出頭朝發出聲音的地方看去,似乎想找到小狗。
元幸在那邊探頭探腦:「小,小狗呢?」
王愆暘看他現在注意力稍稍被轉移了一些,心裡頭忍不住笑了笑。於是他趁熱打鐵,想將元幸所有的壞情緒都趕跑,帶著人就朝聲音那邊走去。
元幸則新奇地朝小路兩旁的店鋪里看起,目光新奇。
王愆暘收回余光,微微搖搖頭。
果然還是個小孩,壞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而小孩子剛剛那還新奇的目光,卻因為想到什麼兒又逐漸暗淡了下來。
不過這就是王愆暘沒有發現的了,從寵物館出來後他直接將元幸送到了火鍋店,自己則返回寫字樓開始工作以及加班。
次日,兩人還是早八點時在逢光基金會的門口碰面,吃早飯,裝禮物,回商圈各自工作。
第三天也是這樣。
第四天時從元幸的口袋里又掉出一根裝著驚喜花花種的糖棍。
等到第五天的清晨,王愆暘在出門前收到了元幸的短信,說是早上要去火鍋店裡工作,今天就不去基金會工作了,信以為真的王愆暘也就直接去了公司。
但中午吃飯的時候,王愆暘和同事在商圈吃飯,王愆暘順路去火鍋店轉了轉想看看元幸工作情況如何。
張玥看到王愆暘的身影,以為他是來找元幸的,於是走上前去對他說:「元幸今天不在。」
王愆暘一愣:「早上他跟我說來火鍋店上班了。」
張玥也一是一愣:「早上元幸跟我請假說不來了。」
王愆暘微微攥緊了手,沒想到這小孩還學會撒謊了,他問:「您知道元幸可能去哪裡嗎?」
「我不知道,他平時不是工作就是在家裡。」張玥有些緊張地搖了搖頭。
「啊不對。」張玥突然又想到了什麼,「昨天吧,元幸他問我城西那家花卉市場怎麼……」
最後一個字還沒說出來,王愆暘已經留下一句「謝謝」,離開店內。
元幸憑著那天的記憶加上詢問,艱難地摸到了之前和王愆暘一起去過的花卉市場,找到那家賣多肉植物的攤子。
那天叫住元幸的人還坐在多肉攤前的小凳子上,元幸記得這個人,是村裡和他年齡相仿的一個男孩,叫什麼名字倒是忘了,只記得是姓張。
對方暫時還沒有發現元幸,坐在凳子上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時不時笑兩聲。
元幸抓緊了圍巾下的流蘇穗子,猶豫了幾番後,鼓起勇氣走到攤子前。
張姓的男孩只瞥到攤前有個身影,沒仔細看,在後面吆喝了一嗓子:「統統15塊一盆,小本買賣不議價啊。」
強調一如既往的耳熟。
元幸抿了抿唇,徑直走到攤子後排:「你,你好。」
對方這才移開手機,看到來人是元幸後猛地一愣:「你真是元幸啊?」
男孩似乎有些激動,畢竟難得在異鄉見到家鄉熟悉的人,他收起手機:「我猜你一定不記得我是誰了。」
元幸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對,對不起,不記得了。」
「我是張明星呀。」張明星露出一排牙,笑得憨厚。
即使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元幸也依然沒有想起他和自己的交集,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哎呀哎呀元幸你可真是沒變。」張明星從身後抽出一張小板凳給元幸,「坐,咱們好好聊聊。」
「你說你,村裡唯一一個大學生……」
張明星說著,突然意識到什麼,趕忙改口:「你說你,出來打工三年了都沒回過村子一次,過年都不回來,我可是每年過年都回去,今年過年回家的票我都搶到了,是個下鋪呢嘿嘿嘿。」
「那天我叫你你怎麼不搭理我啊?當時你旁邊那個是你朋友嗎?看起來挺有錢的啊,你現在在哪裡工作啊?要不要跟我一起賣多肉?」
元幸一直沒說話,倒是張明星的嘴巴一直沒合上。
他說起家鄉事的時候激動萬分,尤其是提到家裡的親人時,說起在京城是的不容易又苦苦嘆氣,但總會在下一句話里又恢復幹勁。
張明星給一個買多肉的客人找了零錢,回頭衝元幸道:「等我攢夠錢了我就把多肉生意給做大了,這樣再乾兩年就能回家蓋樓娶媳婦了,然後在家裡那邊市裡也能賣多肉。」
大概這樣才是一個在外漂泊的遊子該有的狀態,心懷志向努力工作,逢年過節回家探親,在開春時帶上家鄉的味道再返回拼搏奮鬥的地方。
是元幸羨慕不來的。
「嗨怎麼總是我在說。」張明星見元幸一言不發,「你說說你啊,你可是比我還要早來一年呢。」
元幸抿了抿嘴巴,攥緊了手,緊張地問:「你,你知道我奶奶她,她現在還好不好嗎?」
聞言,剛剛還熱情開朗的張明星一下就不說話了。
好一會兒,他才說:「我去年回家時還去看了看她,你奶奶他還在,但身體情況不是特別好,好像是生了什麼很重的病,具體是什麼病我不知道。不過這都一年了,現在怎麼樣我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