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風停, 兩人的額發紛紛緩慢垂落。
令秋遲額頭上的紅色印子復又被擋住, 元幸的額發則直接擋住了眼睛,扎得癢癢的,他忍不住「哎呀」了一聲, 伸手撥了撥。
之前開心先生說帶他去剪頭髮,也因他這幾天三點一線的繁忙給耽誤了, 元幸自己也沒想起來。
「你頭髮長了,改剪了。」令秋遲別開目光, 故意挑開了話題,「趕緊去剪頭髮吧。」
「弟,弟弟。」元幸理過頭髮後坐直了, 看著令秋遲, 這次沒有被令秋遲糊弄到,「你,你剛剛, 撒謊的。」
令秋遲:「……」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似乎有點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 問元幸:「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元幸沒聽懂他的意思,只眨了眨眼,歪了一下腦袋。
令秋遲剛想說些什麼, 他口袋裡手機響了,掏出手機,他看到屏幕上來電顯示的名字後,第一時間皺了皺眉,看起來不是很想接這個電話, 便由著電話鈴聲響著,裝回口袋里。
元幸則好奇地探過頭去,好心地提醒道:「弟弟,你,你的手機響的。」
令秋遲有些無語,居然被小白菜來個雙殺。
不過好在電話鈴聲戛然而止了,元幸也就沒再繼續問,目光還黏在令秋遲身上,時不時眨巴著眼睛。
突然他發現,令秋遲深藍的外套上好像有一塊麵包屑,於是伸出了手:「你,你衣服上有個白色的,我幫你拿,拿下來的弟弟。」
還沒碰到他,元幸的手就被粗暴地拍開了。
「別碰我!」令秋遲陡然提高了音量,像是一頭被驚擾了的小獸一般,手放在胸前呈現出一個保護的姿態,身子側向輪椅另一側,目眥盡裂。
元幸似乎也被他嚇到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就僵在半空中,拿下來也不是,繼續探出去也不是,手指還微微動了幾下。
不過很快,他這份驚嚇就變成了尷尬,收回手,攥了幾下,語氣也難堪:「哎呀呀,那你就,就自己拿吧,在左邊的袖子上,白色的。」
令秋遲一看,發現自己衣服上果然有一大塊麵包屑,這才松了口氣,伸手撣掉。
小塊的麵包屑飄飛在空氣里,元幸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兩側的梨渦:「拿,拿下來了呀。」
令秋遲看著他的笑臉,心裡頭突然有點懊悔。
他嬌橫跋扈慣了,周圍的人也大都順著他來,也基本上不會和他爭吵,偶爾沒有滿足他的要求時會生氣。
但伸手不打笑臉人,令秋遲總覺得有點生不起氣來。
他捏緊了左臂衣服上的衣料,抿了抿唇:「你下次,就跟我說一下就行,我不喜歡別人碰我。」
元幸點點頭:「哦,哦好的。」
剛應下來,就見令秋遲秀氣的眉毛皺了皺,咬著牙「嘶——」了一聲,另一隻手抓緊了左邊的褲子,布料皺巴在一起,褲腳處往上提,空蕩蕩的。
元幸急忙問:「弟弟你,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令秋遲緊緊咬著牙,一邊抽著氣一邊說:「沒什麼,腿上的傷口被磨到了而已,不是什麼大事。」
殘肢上的傷口是前陣子帶假肢磨損出來的,左腿起了泡,右腿則被磨爛了,險些感染。上了藥後,起初那幾天疼得如火燎般,一直折磨著他的神經,無法入睡。最近雖然好些了,但傷口沒有愈合,不能磕著碰著。
剛剛元幸試圖幫他拿下衣服上的麵包屑時,令秋遲猛地往後撤了一下身子,扯到了右腿上的傷口,撕裂般得疼痛。
「那,那……」元幸皺著眉毛,看起來十分擔心,「是不是,特別疼的?」
令秋遲臉上出了一層虛汗,他長出一口氣:「不礙事,習慣了就好。」
元幸彎下腰,擔憂地看了看他的腿,又抬起眼皮問:「是,是那條腿呀?」
令秋遲指了指右腿。
只剩下大腿,連膝蓋都沒有,往下的褲管空蕩蕩的,灌滿了春風。
元幸伸手就要去撩他的褲子,令秋遲馬上推著輪椅倒退到牆根,瞪大了眼問他:「你要幹甚麼?」
元幸直起腰,手放在膝蓋上,認認真真說:「幫你,幫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哈?」令秋遲疑惑問,「什麼呼呼?」
元幸眨眨眼:「就,就是呼呼呀。」
「就,就是這樣的。」元幸說著開心小聲地朝空氣一處呼著氣,「呼——呼——這樣呼呼,痛,痛痛就飛走啦。」
令秋遲突然有一點無語,這都什麼跟什麼,呼呼就不疼了,還要醫院幹甚麼,這小白菜腦袋里都是什麼東西。
「你,你要不要呀?」元幸又問。
「不要。」令秋遲斬釘截鐵,還揮了揮手。
元幸抿了抿嘴,似乎有點失望:「那,那好吧,其實還挺有用的,之前,之前開心先生胳膊疼,然後我,我呼呼了,他都說不疼的。」
令秋遲撇撇嘴:「聽他瞎說,肯定是騙你的。」
緊接著他又問:「等等,開心先生是誰?」
元幸眨眨眼,十分天真地說:「開心先生就,就是開心先生呀。」
「我意思是名字。」令秋遲說,「你喊人都是喊外號的嗎?」
聞言,元幸拖住了自己的小腮幫:「等,等等我,想一想的……」
「這你還要想一想的。」令秋遲又一次被元幸無語到。
畢竟開心先生的名字還是有點複雜有點難寫的,元幸也就上次借書的時候記過一次,這麼長時間也一直喊的是開心先生,此時不免沒有第一時間想起。
當時認識王愆暘的名字是從含義開始的,元幸的目光在屋內亂轉,從地板轉到窗外,被春日陽光刺痛了眼睛。
他眯了眯眼,一拍膝蓋,說:「陽,陽光!」
令秋遲:「……」
他揉了揉右腿,無奈說:「算了,也不指望你了,這都一點半了,你家裡人不來接你嗎?」
元幸拿出手機看了看,正好看到王愆暘發來的消息,說是還有兩個紅綠燈就到了,便說:「馬上,馬上就到了的。」
話音剛落,就見陳杏出現在門口,輕敲房門:「小秋,準備上去了。」
看到元幸,她驚詫:「元幸你還沒走啊?」
「一,一會兒就走了。」元幸說。
令秋遲推著輪椅朝門口走,陳杏推著他就往電梯走,元幸忙背著書包就跟了出去。
令秋遲回頭看了看元幸,抿了抿唇,最後說:「再見,你趕快回家吧。」
元幸立在原地,愣愣地點點頭:「再,再見呀弟弟。」
陳杏推著令秋遲越走越遠,一樓走廊的一側是房間,另一側臨窗。每走幾步就能走進透窗而來的陽光中,於是就見兩人的身影的陽光的陰影中時不時切換著,明明滅滅的,十分夢幻,彷彿要走入一個。
元幸的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幾下,是王愆暘打來的電話。
看到來電顯示的一瞬間,元幸想到了王愆暘的名字,便衝著走廊那頭大聲喊著:「小,小秋弟弟,我,我想起開心先生的名字了!」
令秋遲的聲音遠遠傳來:「下次再告訴我吧。」
出門上車,元幸給自己扣上安全帶,規規矩矩地坐在副駕駛上,等著王愆暘開車回家。
王愆暘卻遲遲沒有擰動鑰匙,因為他看到了停在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轎車,那是王暨楠安排來一直接送令秋遲的車子。
司機顯然也看到了王愆暘的車,坐在駕駛位上禮貌地點點頭,王愆暘也微微頷首。
然後立即拿出手機給這名司機發消息,囑咐他今天沒有看到自己,不要在王暨楠和令秋遲那裡多說,嘴給把嚴實了。
那名司機很快應允。
王愆暘這才擰了擰車鑰匙,發動車子拐入川流不息里。
他主要是不想讓令秋遲知道元幸是自己送來的,如果被他知道了,免不了又要鬧什麼事。
他個人是這麼想的。
元幸看著前幾天春雨在車窗上留下的泥點,好一會兒才開口說:「我,我今天見到了,小秋弟弟呢。」
王愆暘握緊了方向盤,盡量放平了語氣問:「是嗎?小元幸有和他說話嗎?」
元幸小幅度點點頭:「說,說了的,說的好多。」
王愆暘昨天其實就想讓元幸來替自己問問令秋遲如何了,但昨天和今早都沒能說出口,此時元幸主動開口,他忙問:「都說了什麼呢?」
元幸搖搖頭,似乎有些惋惜:「小秋,小秋弟弟,不太好的。」
因為他今天問令秋遲的問題,對方都沒有回答,便趁著此時的紅燈,輕聲向王愆暘講了在他在陳杏那裡聽來的。
末了,補充了今天令秋遲腿疼的事情,自責道:「可能,可能是我的錯,我要是沒有,沒有嚇到小秋弟弟的話,他,他的腿可能今天就不會疼的。我,我想給他呼一呼的,弟弟他說,自己疼習慣的。」
一番話說完,紅燈的時間過了,元幸閉上嘴,不打擾王愆暘開車。
前面的車還沒有拐彎,王愆暘也就握著方向盤,緩慢跟在前面車子的後面,情緒無比複雜。
人都是有感情的,其中惻隱之情總是最純粹的那個,他不是石頭,也無鐵石心腸,聽了這些後自然會有情緒的觸動。
但很複雜,和那團困了他七八年的亂麻攪和在一起,又添幾分駁雜。
可要說讓他主動去打電話,直截了當的方式又讓他覺得心頭有些彆扭。
看來只能採取一個側面的方法。
王愆暘想了一路,終於在飯後想到了法子,就先從最簡單的做起來吧,他還記得令秋遲很喜歡吃一家酥皮泡芙,抹茶餡的,自己今晚去買幾個,明日讓元幸連著自己的話一並帶過去好了,也不說是誰買的,姑且也算是他的一種照顧。
於是他叫住了準備午睡的元幸,跟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元幸有點疑惑地問:「開心先生你,你怎麼不,自己直接去呢?也,也不讓我說,小秋,小秋可是弟弟呀。」
「聽話。」王愆暘摸了摸他的腦袋,「以後你就懂了。」
「噢。」元幸半信半疑地點頭。
泡芙就在元幸工作的那個商場負一層,可今天元幸不去上班,王愆暘打算下班後自己去一趟,買幾個回來。
「小元幸有想吃的嗎?」王愆暘問,「那邊還有甜甜圈小蛋糕什麼的,或者到時候我拍照給你看,你想吃哪個就告訴我。」
元幸又點點頭,去午睡了。
躺下後,元幸滿腦子都是王愆暘剛剛的話,心裡頭依舊疑惑為什麼開心先生不能自己直接去給小秋弟弟。
終究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便翻了個身,準備睡覺了。
閉上眼沒一會兒,元幸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一下掀開被子,跳到地上,衝到桌前拿過那本日曆。
剛才,開心先生說「蛋糕」,一下讓元幸想到了開心先生的蛋糕。
這幾天元幸滿腦子都是令秋遲和令秋遲的腿,無暇顧及其他的,到了今天才想起來這件事。
而距離開心先生的生日,好像也沒剩幾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實不相瞞,我差點也忘了老王快過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