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正如紀明德所說,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紀馳從林懷鹿的生活中完全剝離開來。
好像紀馳的名字成了紀家的禁忌,或許只是在他面前成了禁忌,紀馳去了哪裡,要去多久,他一概不知曉,總之他不問,也沒有人說,逝去的那些日子,那些恩怨糾紛,隨著紀馳一走,彷彿都煙消雲散,都不重要了。
林懷鹿知道今天的局面不單單歸咎於紀明德一個人,他不太擅長去恨,在他這裡,躲避才是上上之計。
紀明德希望時間能夠磨滅恥辱,林懷鹿也是這樣認為的,而且自以為能夠做得很好。可有時候他都分不清時間流淌得是快還是慢,為什麼幾百個日夜過去了,他仍然不能平視那些舊時光。
並非存了心的要念念不忘,只是紀馳的面容,聲音,無數次肌膚相貼的觸感,甚至分開前最後一面的神色就像烙下了印記,歷歷在目,仿若昨天。
而此時此刻,時隔兩年再見,這些印記就被紀馳的一聲「弟弟」砸得支離破碎,他才驚覺自己一貫的認知產生出巨大的偏差,與紀馳不過幾米之遠,竟然如同划出一道天塹鴻溝。
那個他覺得所熟知的人,早就停留在昨天了。
紀明德脫離了生命危險,尚未蘇醒,醫生說需要靜養,周伯不知什麼時候離開的,病房裡只剩下林懷鹿和紀馳兩個陪著,畫面看起來他們是孝順的後輩,是真正的一家人。
相比起緊張渾噩得手腳無措的林懷鹿,紀馳要坦蕩得多,他沒有視而不見,卻也沒有將任何一道多餘的眼神落在林懷鹿身上,那聲「弟弟」之後,他們沒再說過一句話。
房間里的氧氣都被他周身散髮出的冰冷凍結了,窒息的空間層層壓抑,他抬頭偷看紀馳,這個人露了半張側臉,輪廓鮮明俊逸,鼻梁性/感,眉宇之間帶了點歲月的穩重,不說話的時候是拒人千里的疏離,彷彿以往的那股壞勁全是他的幻覺。
林懷鹿忍不住泛紅了眼尾,無緣無故的,他就是太難過了,難過得心口生涼,輕盈挪動著腳步想要就此消失。
偏偏剛踏出一步,始終無動於衷的人有了動靜,紀馳的聲音傳來:「吃飯了嗎?我們這麼久不見,一起吃頓飯,應該沒什麼吧。」
林懷鹿愕然望向對面投來的目光,又很快移開,他為自己的怯弱感到窘迫,心想紀馳果然變了許多,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和煦地徵求他的意見,恍恍惚惚走神好半天,竟然說了句:「好。」
後面才知道,紀馳口中的晚餐不是兩個人的晚餐,到到預訂的餐廳時,華元和一位漂亮年輕的女孩已經在座位上等著了,紀馳是中午下的飛機,這一頓飯算作他小小的接風宴。
女孩名叫宋雲,氣質玲瓏俏麗,一張飽滿的紅唇十分惹人注目,她是紀馳的老師宋教授之女,兩人從小就認識,比結識華元還要早,這一次紀馳去國外,學校離得很近,更是經常聯絡在一起。
林懷鹿無聲無息跟在紀馳身後,眼看他被宋雲親密地拉到身邊,自己只能挨著華元坐下。桌上的菜式齊全,宋雲先吃了一口,才以好奇的眼光打量面容精秀的林懷鹿,問道:「這位是誰?有點面熟。」
紀馳掃了對面一眼,漫不經心地陳述事實:「是我的弟弟,是我父親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而後,他朝林懷鹿介紹的「她叫宋雲」四個字被一道刀叉落盤的哐當聲衝刷過去,只見華元目瞪口呆,震驚地看了看林懷鹿,又盯著紀馳瞧:「馳子,你這什麼意思啊?」
宋雲也有點驚訝,紀家何時多了一位小少爺她竟從來沒聽說,另一面卻覺得華元的反應太大了些,頗為古怪道:「怎麼沒聽紀伯伯提起過?就算我剛回來,我爸知道了,應該也會告訴我才對。」
紀馳不動聲色,夾了一塊上好的魚肉放到林懷鹿碗里,對宋雲笑了笑:「有興趣的話,等他醒了,你可以自己去問他。」
這其中或許發生了幾段故事,宋雲和華元多多少少心知肚明,這一位話說一半,那一位不吭聲,華元的眼中布滿了詭異,桌上的氛圍突然微妙起來。
宋雲比在座的都要大出一兩歲,性格很好,她倒是覺得不用大驚小怪,林懷鹿長得賞心悅目,她是越看越喜歡,不存一點惡意,揭過話題,很快說起在國外的一些趣事,大多都是關於紀馳的。
這時林懷鹿微微抬頭,凝神聽她笑談,才知道原來紀馳留學的地方比他想象的還要遠一些。
宋雲的笑容清甜,紀馳默契附和,林懷鹿這一天勞累奔波,幾乎沒怎麼進食,此刻胃里冒著酸泡,全無食慾,僅把細滑的魚肉一點點吃完,唯有宋雲講的故事能夠引起他的注意。
總的來說這頓飯是愉快的,飯後林懷鹿以為紀馳會送宋雲回家,結果這個任務落到了華元頭上,對於華元提出的異議,紀馳給出了合理的解釋:「我和他得回醫院。」
華元還未從林懷鹿身份的懸崖式轉變中回味過來,宋雲沒有多想,爽快地說了拜拜,就拉著人離開了。
紀家的司機一直候在路邊,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不知道是不是車里的冷氣太充足,林懷鹿的臉頰吹得有些慘白,他有瞬時的失神,思緒回旋到剛才紀馳伸過來的胳膊上,看到了一條不怎麼明顯的長疤,那是他曾經妄想逃跑時,紀馳為他留下的。
他們在雨夜的樹林里穿梭徒行,流過的血沒了,疼痛也過去了,而有些東西卻連在一起,嵌入了這猙獰的傷痕中,如今回首來看,無端有點刻骨銘心的味道。
紀馳抵在椅靠上假寐,林懷鹿望著外面,車水馬龍,燈影成林。
車窗內的空氣凝固不堪,最終還是紀馳開口打破因空間狹小而無限放大的沈默:「分別兩年,你是不想和我說話,還是成啞巴了。」
他記得,飯桌上林懷鹿一個字都吝嗇。
林懷鹿聞聲回頭,發現紀馳已經睜了眼,目視前方,那雙眼睛沒有在看他,也無波無瀾,可他的心跳漏了一拍,倏而又如臨大敵,他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和紀馳相處,從前是,現在也是。
於是勉強維持著鎮靜:「我沒有。」
「那就是和我無話可說了。」
街上的燈光五彩斑斕,紀馳稍稍偏頭,林懷鹿那張暈染了顏色的臉,透著誘人的粉白,唯一不好的,是除了骨就是皮,定然捏不出二兩肉,再瘦幾分下去,就要脫相了。
以前那麼好看的一個人啊。
他也折磨過他,怪誰呢。
「你誤會了,我不是。」林懷鹿悶聲否認道,為什麼在紀馳面前,他總是會喪失言語功能。
「那你和我說說話吧,就當我這個做哥哥的關心一下弟弟,儘管好像有些遲了,你也別介意。」紀馳重新閉眼,語尾處似乎滑過輕微的嘆息:「周伯說你沒住在紀家。」
聽著他一遍又一遍強調那層關係,如同一把尖銳的彎刀在林懷鹿的血肉上凌遲剜刮。
這一刻所有的大起大落都歸於塵埃,化作無盡而渺小的委屈,前撲後繼地衝刺著他的鼻腔和眼眶,只好別開頭不去看,不去想,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答道:「嗯,我想自己一個人住。」
「紀明德沒有再逼你?」
「沒有。」
「那就好。」紀馳扯了扯嘴角,說是要和林懷鹿聊天,這會兒問了兩句彷彿又倦了,不再說話。
剛到醫院,助理易郁就迎上來,說紀明德醒了,要見紀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