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夫、夫妻人格
「近期, 我院在上級組織的同意下, 安排召開了全體黨員代表大會……」
「在團結、向上的氣氛中, 順利完成黨委、紀委換屆選舉,黨委、紀委成員名單如下……」
「經友好磋商與投票, 我院教授委員會成員進行常規調整,新調整後名單如下……」
「我院明年度醫療設備、醫藥招投標大會將在下個月舉行,本次招投標大會廠商名單如下……」
金秋送爽,每一年到了夏天的尾聲,十六院都會比平時更多出幾分活力,秋天到了,不論對誰來說,收穫的季節也就都跟著到了。新一屆黨員代表大會如期舉行,周院高票當選党代會成員, 並被任命為副書記——院長常規都是兼任副書記,而最關鍵的是,黨代會內部推選出的書記人選,還是五年前推選出的高書記。
十六院一向是院長強勢, 書記不管業務, 這實際上是個養老的位置。高書記五年前從環保局被平調進來到現在,一向是與世無爭, 掛了個副院長的銜也從來不管事,很多人都說他是上級特意調來和周院搭班子的, 他不管事, 更方便周院大展拳腳——從結果來說, 這推測還是很有道理的。而黨代會能把這兩個老搭子重新投上書記、副書記的位置,其實也隻透露了一個信息,那就是十六院上上下下,依舊由周院一手掌控,毫無疑問,各科室的黨員都知道該把票投給哪位代表,而這些代表,也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把票投給誰。
院長的掌控力還是這麼強,十六院也在他的帶領下蒸蒸日上,對衛計委來說,院長任命並不需要過多地考慮,周院順順當當地接下了聘書,隨即發起的一系列會議,也不過都是題中應有之義了,醫院的人事調整,本來就是一環扣著一環,一朝天子一朝臣,這也是為了讓新院長做起事來更方便點。
院長和書記沒變,但領導班子也做了相應的調整,有的老領導退居二線,有一些該進班子的卻沒有進班子,想在頭上戴一個常務帽子的副院長也沒有如願,教授委員會的名單也隨之發生變化,十九層的副主任醫師師霽,去年換屆的時候還不夠資格,今年就以副教授、副主任的級別,以及多年來積攢的幾篇重量級論文進入委員會,而隨之被挪出教授委員會名單的人選,大部分人其實心中也有數——自然是心內科的邱主任了。
一樣都是師徒關係,人家師霽就識做,有他輔佐,周院如虎添翼,聽說這一次的調查委員回事件,就是師霽帶著自己的弟子大鬧月會,直接從根子上粉碎了一些有心人的想法,而常醫生呢,這個學生是真的坑老師,要不是他鬧出了這麼一樁事,邱主任也未必會因為怕被弟子連累,選舉的關鍵時刻差這麼臨門一腳,乾脆心一橫就摻和進了這個調查委員會裡……
邱主任不再是教授委員會成員,劉副院長沒能如願在頭上戴上常務帽子,五年以後他的年齡就不滿足主持常務工作的硬性條件,仕途走到這一步,在十六院差不多算是絕了,兩位高人也都自然有所應對,邱主任還年輕,可能可以再等等看,一般來說,院長的任期不會超過兩屆,邱主任可以賭一下周院有沒有這個例外,但劉副院長卻等不下去了——好在,畢竟是十六院的金字招牌,他在十六院,想做常務副院長都費勁,可如果願意往外跳的話,多的是醫院想請他去當院長。
他要走,周院沒理由不放,下家一找好,走馬上任,交接也就是幾天的事,一個星期不到,新一屆領導班子就缺了個副院長,這時候,人們就看得出周院的手段了——這個時間差是真的卡得好,任內調離出缺,這個缺口按照慣例,都是院長直接任命……十九層的張主任,年齡和資格都夠,這一次,這個不帶常務的副院長頭銜,就掛到了他頭上。
「真是有點喘不過氣來了。」
胡悅大鬧月會的時候,群眾其實是站在她這邊的,畢竟調查委員會帶來的那種壓抑氛圍確實讓人很不舒服,而且確實事情的是非對錯明擺在這裡,委員會的表現不能不讓人反感。可現在委員會走了,周院大獲全勝,十九層兩個高級醫師都獲得晉升,科室內部卻也沒有因此普天同慶,私下還是有點小聲音的。「別的科室不知道,我們十九層是真的家天下了吧,就說張主任怎麼一直這麼讓著師主任……」
「張主任一直都是周院的人啊,這條狗當得好啊,別人不啃的肉骨頭,剛好拿來打發了,給他,不過是因為師主任的年齡實在不夠,職稱也還沒到位,五年以後,他還不是一樣得吐出來給師主任?」
「這些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就是以後胡總當班的時候都小心點咯,要是被她盯上了來鬧你,你吃不吃得消?」
「胡總還要當多久的住院總啊,難道真的和淩醫生一起當主治啊?她中間可是停職了一個月……再說,她面部結構的,主治真的這麼容易當?別的地方,人家當面部結構的主治都至少要做四五年的住院醫的。」
「那不是人家沒這麼好的老師嗎。」這語氣是有點酸溜溜的,也沒法不酸溜溜,胡悅進十六院這才剛兩年,這就要從住院醫師提主治,速度實在是快得有點玄幻了,和她老師一樣,都是卡著年限往上升,當然,整形美容這塊,醫生晉升一直比較容易,畢竟人才是有缺口,但,無論如何,在十六院,這也是讓人瞠目結舌的速度,不得不令同儕咋舌、羡慕,甚至可以說有一點嫉妒。「唉,別說了別說了,人家副院長都被直接搞走了,常醫生直接被辭退,行醫執照差點都被吊銷……說胡總的閒話,你有幾條命來送啊?」
都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可在十九層,現在人後也沒有太多人敢議論,不是沒意見,主要是現在要留證據太容易了,微信截圖一發,這就是一波節奏,以胡悅師霽組合表現出的戰鬥力,沒有多少人願意招惹這波勁敵——這個手段是吃素的?聽說周院長本來把什麼都安排好了,就等著秋後算帳,可誰也沒想到,面部修復十七層那邊的重點案例李小姐,運氣不好一直感染,聽說這個案例是打算用來給師主任申請S市學者鋪路的,就怕被揪出來大做文章,所以只能提前回歸,這不是一回來就整得明明白白的,那個李小姐,治不好也沒關係,直接就安排辦了出院,現在誰知道去哪裡了,大家都和遺忘了這個案例一樣,就沒有別的專家敢問一聲進度的……
「悅悅,你今天不在住院部啊?」
這樣的手段,震懾住了一批人,許多人因此對胡悅敬而遠之,心裡有意見,畏於時勢不便表露,那我不靠近總可以吧?這點尊嚴也還是有的吧?可同樣也有一些人因此更加靠近胡悅,嚮往著她身上權勢的溫暖。謝芝芝做得則比這兩種人都更自然,她和胡悅關係本來密切,現在多聯繫也很正常,在走廊裡看到胡悅準備出去都要問兩句——倒也應該問的,住院總外出是要通報去向,確認住院部這邊的二線、三線值班醫生是不是在科室內,這樣有緊急情況才能隨時找到負責醫生。
「我下午安排出診的。」胡悅笑著說,「你呢,也去門診那邊啊?」
住院總有時候也會被安排出診,這不稀奇,尤其是十九層的門診人手一直不足,謝芝芝和胡悅一起往外走,「我下午跟老師——你最近排了不少門診啊。」
胡悅笑笑不說話,謝芝芝會意地壓低聲音,「真的要和淩醫生一起升主治,現在在培養門診經驗了?」
胡悅還是笑,謝芝芝打她一下,「哎喲,最受不了你這個性子了,是好事,真不怕說的。」
「這是上頭的安排,我也不知道啊。」胡悅總算說了幾句話,謝芝芝嘖一聲,「你也別往外說啊,八字沒一撇的事,咱們十九層好不容易安靜幾天,就別找事了。」
「能找什麼事啊?」謝芝芝不以為然,「就算升主治又怎麼了?你的條件完全滿足啊,別人有意見能怎麼樣?」
「能直接舉報啊。」胡悅笑笑地說,「調查委員會雖然做了不少事,可他們有句話是沒說錯的,沒有舉報,他們也掀不起這麼大的風浪來啊。」
謝芝芝臉上的笑,在她有意無意的審視裡絲毫也都沒有黯淡,胡悅唇邊的笑意稍微真誠了一點兒,她親熱地挽起謝芝芝的胳膊,「當然,舉報的人肯定不是你,所以我們是可以說的,但是這至少說明十九層有些人對我和師老師有意見——」
她拉長了聲音,語調有一點上揚,一邊說一邊看著謝芝芝的表情,「芝芝,你不會恰好知道是誰吧?」
「這……」
謝芝芝也知道,自己是有點八卦的,資訊交流,總是有來有往,她不可能只聽不說,雙方也存在一定的默契:胡悅知道自己的事會被謝芝芝拿出去說,但謝芝芝也一樣會和她說些別人的事,甚至會說得更多。只是胡悅今天想打聽的這件事,已經觸及這種資訊交換的底線了,但兩人隱隱又存在著默契——以現在十九樓的生態和時間節點來說,謝芝芝是願意把這些消息告訴胡悅的,只是,為了個人形象,也為了兩個人以後的來往,有一些表面功夫必須做完。
這份隱隱的默契,讓接下來的對話非常和諧,謝芝芝有點為難,再三推脫,胡悅抱著她的手臂撒了半天的嬌,眼看門診大樓在望,再不說時間就不夠了,謝芝芝這才無奈地歎口氣,「唉,我也就是和你啊……」
她說了好幾遍,「你也別怪她,她應該確實沒想到後頭鬧出那麼多事,鬧得那麼大——韶華也不是故意的,她可能確實就是覺得你的論文發得有問題吧……」
以戴韶華和胡悅的恩怨來講,這個人是她,胡悅是意外又不意外:於情於理,她都很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謝芝芝也很有可能把舉報人推給她,因為,住院總交接在即,也就是幾個月的事,新一輪住院總的報名篩選已經開始,戴韶華正是很有希望和呼聲的人選,當然也是謝芝芝的競爭者。
「居然真是她。」胡悅有點感慨,話鋒又是一轉,「難道,只有她?」
謝芝芝猶豫了一瞬間,有個名字在嘴邊打了打轉,又縮了回去,她還是搖搖頭,「我就只知道她是很生氣的,而且說實話,這也沒什麼證據,就是平時交談的一種感覺……還有我在韶華電腦上看到過她流覽紀委網站,你還是別想太多啦,悅悅,現在問題都調查清楚了,還是往前看吧。」
勸是勸得很得體,胡悅其實也並不是要清算戴韶華,她並沒有那份閒心,戴韶華覺得她有問題,去舉報確實是人家的自由,頂多兩人以後就是少些合作而已——問題的關鍵點在於,她並不覺得戴韶華一個人能獲取到舉報材料上的那麼多資訊。可能舉報人確實只有戴韶華一個,但資訊,卻不可能只是她一個人找的。
是誰給了她線索,是誰在把戴韶華當槍呢?
胡悅也跟著謝芝芝笑起來,她說,「什麼想太多,一個是好奇,還有一個你也懂了,我和你說過的,就是怕以後又鬧什麼事情,我有點擔心——」
「知道、知道……」謝芝芝和她姐倆好,兩個人攙著親親熱熱地說了一會心事話,這才各自分手往門診室過去。胡悅走了一會,又回頭看看謝芝芝的背影,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分:謝芝芝對她一向不錯,就算在被停職的那段時間,也未見遠離,可在考量戴韶華背後的那幾雙手時……
她壓下歎氣的衝動,掛上職業笑容走過長廊,在刷開門診室以前,無意間在玻璃上看見自己的倒影,又不由停了腳步——這麼說真讓人惡寒,但,她……臉上掛著的笑容,竟然有點師霽的味道。
她是越來越像師霽了嗎?
胡悅碰碰自己的臉:越來越能理解他,所以,也就越來越像他了嗎?在這樣的地方,對任何人都不願沮喪,只有無懈可擊的笑容,是唯一合適的表情。
她對這世界,是否也會漸漸不再那麼有真情呢?
有那麼一瞬間,胡悅自己都百感交集,參加工作才兩年,竟有了些滄桑的感覺,她呼出一口氣,刷進門診室,正忙著脫外套換白大褂,手機卻忽然響了起來。
「喂你好?」雖然是陌生號碼,但胡悅的工作要求和太多陌生人打交道,她習慣性禮貌接起。
「(*%¥……」
電話那頭卻沒有立刻傳出人聲,而是傳來了一陣巨大的雜音,好像有人在推動傢俱,隱約還有人在叫駡、吵嚷、哭喊,胡悅喂了好幾聲,那邊才有人聲傳出。
「胡醫生,胡醫生。」
是任小姐——她的聲音啞了,應該是哭的,但還能分辨得出來,剛才那撕心裂肺的號哭聲,應該就是她的,她像是已經失去了理智,隻曉得邊哭邊聲嘶力竭地喊,「救我、救我,嗚嗚,胡醫生,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