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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為悅己者》第222章
第222章 省略號(下)

  【。。。。。。。。。】

  怎麼還沒吃飯啊?是工作做到這時候?但也並不像, 中間他回資訊的頻率,明顯不是在會診, 也不是在和人聊天,反倒像是開車回家的路上,遇到紅燈了就回個資訊。

  但他不是通常都在外面吃晚飯的嗎?這是怎麼,轉性了?還是外出受到限制,只能在醫院和住家兩地行動?這是不打算叫外賣, 還想撒嬌了?

  胡悅皺了一下眉,回出省略號, 放下手機把夾到碗裡的牛肉吃了,「多吃點啊, 樂樂。」

  銀行卡,胡師傅給了, 她也收了, 這件事大概繼母也知道了, 她算是會做面子,晚上比中午要自在得多, 推了一下兒子, 「樂樂, 聽到姐姐說的話了?要多吃點才會長高,多吃點蔬菜才會變聰明。」

  樂樂一邊用筷子挑著米粒,一邊渴望地偷窺著胡悅的手機, 胡悅索性把蘋果手機收起來, 「以後孩子還是少玩手機, 簡單買個低端機用,越是玩不了遊戲越好,等考上大學再買不遲。」

  「聽到沒,樂樂。」繼母立刻喝罵兒子,胡師傅咬著煙頭,有點不以為然的樣子,「實在不會讀書就算了,出去送外賣那也是他的命。」

  有樂樂在,她不好邊吃邊回,吃完晚上這餐,又和親戚們應酬了一下,講定了明早走,無須送站。親戚們還有些戀戀不捨,都說她回來時間太短,胡悅只得邀他們到了S市必到家裡做客,這才算完。她回房簡單梳洗了一下,想洗澡,可心裡又有事,想想到底還是掏出手機,往床上一倒,先發消息,【現在呢?吃了吧】

  師雩倒是依然回得很快,如果不是她一向很實際,簡直要以為他這一兩個小時心裡也總惦記著微信,胡悅叫自己別想多了:可能是電腦版,他正寫手術方案呢,看到跳消息,當然回得快。

  【吃了】

  就這兩個字,又像是有點情緒在裡面,是等得太久了?胡悅忍不住在想,師雩現在到底都在想什麼,他彎彎繞繞,這麼久不說正事,到底想幹什麼——但,他的心思又一向是很難猜的。就算是她,也說不上十拿九穩。

  【吃什麼了?】

  他發了一張截屏來,倒是很快,不像是臨時拿起手機現找的,看來,剛才不在電腦版上,是隨時可以拿手機的狀態,那,他在做什麼?看電視?玩遊戲?師雩會娛樂嗎?

  胡悅想了一下,才看截屏:吃得是無聊的粵餐廳外賣,豉油蒸魚、清炒油麥菜,師雩附上注解,【很討厭叫外賣】

  【為什麼?】

  【吃不完還要收拾盒子,油淋淋的,而且,食物被悶過,不好吃了】

  行,很師雩的理由,胡悅笑了,【那麼,你可以考慮請個保姆了,之前給我找的那個就不錯】

  【哦,原來你還記得我的恩情?】

  這說的是她腿腳不便時候的事情了,她當然印象深刻,難為是他也記得清楚,她一點就想起來,胡悅撐著下巴笑了一會,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就是莫名有些高興,【怎麼不記得,那個廚師做菜挺好吃的】

  師雩發了個撇嘴的表情過來,【你做飯也挺好吃的】

  這……什麼意思啊,叫她去充任廚娘?

  胡悅有點好笑了,她把消息來回讀了幾遍:他這是……在撩?

  這麼說……師雩,是不是……也已經不太不介意從前的往事了?

  往事,可以涵蓋太多東西,並不止是她隱瞞身份,和他互相試探的一整段相處,也有他長達十二年的夢魘,那場凶案,破碎的並不止兩個家庭,對她和師雩來說,這並不是原諒不原諒彼此的事情,可能,他也早已原諒了,就和她一樣,早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怨恨什麼。但看到彼此的時候,卻也總難免被勾起那些並不愉快的回憶。

  她會不會這樣?胡悅不知道,即使她不會,也不能保證師雩不會,微信說點工作,是很好的開始,不過,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想做什麼——這終究是一件目的性不太強的事,而且,你會很想要揣摩對面的心情,以此來決定自己的行止。

  她托腮想了一會,手指無意識地點出幾個表情回過去,都是無意識的吐舌和略略略,回過神以後,也覺得很適合自己現在的心情,做飯什麼的,想得也太美了吧。

  【是的,這說明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她回復鼓勵,【你學一學也就能自己做出一桌好菜了,努力,我等著吃】

  師雩也回了個沉吟的表情,胡悅在想他會不會接這個翎子,她有點說不出的感覺——大概他不接,她會失落,他接了她又不知該怎麼回。

  這可能是她十二年來第一次毫無目的地和人交往,她有種很不適應的感覺,破天荒第一次,胡悅有點不知道怎麼和人打交道,看到師雩的『正在輸入中』,她第一次沒等他回,而是逕自往下問,【說真的,郭小姐那邊的手術方案,你做了沒有?打算怎麼辦】

  這是她第三次問這件事了,師雩那邊輸入狀態持續了一會,但回得很簡短,【沒做】

  看來是刪掉了之前的回復,胡悅一陣心癢,她想偷看到師雩的手機,他就不用發出來了。【還是不打算接嗎?】

  【現在沒有做手術方案的身份】

  【這都是藉口】

  【?你倒是挺瞭解我的】

  微諷的語氣,聽起來好像都有聲音——其實,胡悅是一直很反感別人直接發語音訊息的,有時候並沒有聽的環境,而且,和撈一眼就能看清楚的文字比,語音更耗費時間也更難反復揣摩潛臺詞,師雩也有類似的習慣,他要求別人給他發文字消息,語音一般是不停的,當然,給別人的資訊,也一般都是文字。但這時候這忽然好像變成了一個缺點,她有點想聽到想像中的聲音化為現實,微涼的音色,帶諷的語氣,有一點點挑起來的眉尾,師雩的氣質一直是很嚴肅凜冽的,所以他的嘲諷就特別有殺傷力,一下就能讓人局促不安,也因此,能在他的嘲諷下安之若素的人,往往就有了應對他的心理優勢。不過,這也只是她一閃而過的念頭而已,胡悅一向不覺得自己慫,不過現在——她大概還是想從心吧,從心從心。

  【你是還沒想好要不要留在這行當裡嗎?】她的言辭倒是一點沒暴.露心態,還是那麼大膽,直指本質,【就怕接了,脫不了身?】

  她應該是猜對了,師雩過了一會才回復,【這只會是不得不接的第一個】

  【你也一樣吧?】

  他也說對了,一如既往,一樣會猜她的底細。胡悅很想問問,他是什麼時候知道她的身份的,在他眼裡,她的很多行動都是在表演吧,他又是抱著什麼心態看待這些呢?那些靠近的時刻,他都在想些什麼?

  但她並沒有問,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只想把它和紙錢一起燒掉,【是啊,你手裡脫不了的案件,實在太多了】

  【如果你想回來,都可以交給你】

  【但我並不想回來】

  有點卡著了,胡悅注視著對話方塊,緩緩輸入,她的消息幾乎和師雩的同時出現。

  【看來,我們倆有一個得做替死鬼了】

  【看來現在是一個互相逼迫的僵局了】

  意思幾乎也差不多,胡悅又氣又好笑,是有一點無奈的,【喂!你的病人啊!】

  【你給我接的啊】

  互相推諉著,推來推去,人人稱羨的整容醫生職位,他們當成苦差似的,師雩打字嫌煩了,【語音說?】

  【不用了!】

  剛才還想聽聲音呢,現在本能卻是這樣回復,胡悅頓了一下,有點不自然,【我在一邊看著電視呢,劇情正精彩】

  拙劣的藉口,但他也沒拆穿,而是說道,【我可以不接,我有錢,可你終究還是要有一門謀生的手藝,我勸你現實點,胡悅】

  都現實了他.媽十二年了還不夠?胡悅本能地回了個『哼』地表情包,想說我有你的股份,但鬼使神差,又想著這個話題可以慢一點再講——處理完郭小姐,下一次,她也不知道拿什麼來問他了。這股份的處理,倒是個很正當的話題。

  【我最近就恰好不想活得現實】,她仍倔強地回,【我就不是個現實的人】

  有點杠起來的意思,但奇怪地,氛圍倒是不差,大概都知道對方沒有因此生氣,只是在借機說些想說的話,說些只能對彼此說的話——不是不可以對別人說,但是,只有他們一起經手了這三年的病人,在這一行看到的那些光怪陸離的東西,也只有他們彼此最懂。

  【就這麼討厭整容嗎?還是,以後都不想做醫生了?】

  師雩的發問,水到渠成,這是在給她創造傾訴的機會,胡悅想說,卻覺得說不出來,她對這個職業,有太多複雜的感受了,遠非簡單的排斥或喜愛能道盡。

  【你呢?你真的喜歡做整容醫師嗎?】最終,她還是反問,【你能從給客戶動臉的過程中獲得快樂嗎?】

  【我本來的專業是整容修復,所以大概,沒什麼差吧】

  【你這話說得自己都不信吧】,胡悅毫不留情地拆穿,【這怎麼能一樣呢?整容修復是治癒,整形美容是奢侈消費,我想,這一行更像是服務業,沒有誰比我們更知道這其中的區別】

  他們服務過多少本無整形必要的客人?胡悅思緒散漫,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其實,很多客戶都已經很漂亮了,卻還是要繼續動手術,追求完美,但那注定是個遙不可及的目標,沒有人的臉是真正完美,在追逐完美的過程中,她們反而會變得更脆弱,保質期更短,將要一次一次地重新回到這裡,以後,想離開都不行。】

  【其實——我們的好多客戶,都是郭小姐,只是她們的運氣要比郭小姐好些】

  【有時候,我覺得這是個被製造出來的需求,就像是奢侈品,你需要,只是因為你被告知你需要,有時候我想,這也是消費主義的一部分,消費主義越流行,人就會越把自己當作消費品,打造得更精心,這樣才好把自己推銷出去,去交換更多的東西】

  【美貌就能擁有特權,天公地道,所以我要變得更漂亮……我們接待過太多這樣的客人了,也接待過太多因此而傷痕累累的客人,所以,有時候這份工作的確讓我不快樂,就像是看到一群傻子,排著隊跳進漩渦裡去】

  【她們也不會因為你不做這一行就不往裡跳的】

  師雩對她的感慨,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有時則回以一針見血的點評。【你只是服務的提供者,服務本身是無害的】

  的確,以前她會有負罪感,覺得自己看明白了卻不能阻止,仿佛也是幫兇,但現在,這樣的想法早消失了,胡悅想她大概也是學著自私了一點,她說,【我當然知道不能怪我,只是,目睹這一切還是很不舒服,君子遠庖廚啊……】

  君子遠庖廚,因為看了以後就不忍心了,這一行,距離浮華很近,距離浮華之下的絞肉機更近。血肉模糊,看久了的確容易失去食欲。

  【你說得有理。】

  師雩居然沒和她唱反調,而是乾脆俐落地贊同,這讓胡悅很不習慣,【你的經歷,會讓你更喜歡那些能修復創傷的行業,可能你轉去做整容修復,雖然收入下降蠻多,但會更快樂】

  是因為她一直在致力修復十二年前的創傷嗎?胡悅愣了一下,目前為止,她還沒想過要不要去做整容修復,對未來,她沒考慮得那麼細。

  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整容修復像是頗具吸引力,但仍有很多現實的考慮,她在S市是想要有個家的,可若是做了整容修復,這輩子大概是別想了……但,她真的想要在S市生活下去嗎?如果能出國的話……

  種種思慮,湧入腦海,她下意識地杠了一句,【你又知道我的心理了?】

  【我知道】,師雩卻恢復得很快,很平靜,【因為我就是這樣的想法,其實,最賺錢的永遠都是心臟外科或者牙外科,但是,當時我選了整容修復,這並不是因為預見到整形美容會是未來的金礦】

  【我選這個專業,是因為,我曾經見到過我父母的遺容】

  【他們是車禍去世,並不好看】

  【大概,在潛意識裡,我也想要彌補這份遺憾吧】

  啊……

  這是他們第一次,用師雩的口吻,聊起他真正的往事,師雩的語氣很平和,胡悅有些尷尬,不知該表示同情,還是雲淡風輕。

  她想了想自己,以己及人,終究還是沒流露出惋惜的情緒,【那,你以後還會做整形修復嗎?】

  【這就是你不願重新開始接案例的原因嗎?】

  【我的情況和你不同,還需要等別人決定】師雩也回得平和,對他們來說,這傷痕早就成了伴生在心頭的一道疤痕,不可能一觸就痛。【但你不同,你已經完全自由,所以,你不必因責任心勉強自己,郭小姐,你不想接就別問了,玩去吧。】

  【那你不接嗎?】

  【即使我不接,也會為她再轉介紹醫生的】,師雩居然第一次把這種麻煩事攬在身上,【再說,她的條件可能也不能再繼續做了,你多關心也是無用,這件事,歸我處理了。】

  結束話題的意思很明顯了,而且也確實解放了胡悅——郭小姐的事,她是有點牽掛的,她的手術,胡悅沒資格設計,說實話也做不了,她現在的基礎條件太差了,必須是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拼湊好那張破掉的臉。也正是知道她快到了第二次手術期,師雩現在又不是能接手術的狀態,責任感才讓她感覺自己必須有個交代,現在,師雩把它攬下,她也應該釋然了。

  【噢,那我去休息了】她鬆了口氣,卻又有些說不出的不情願,【明天一早還趕車呢。】

  【回S市上班嗎?】師雩不溫不火地回,看似關心,又像是隻隨口問問。

  【不是,想去旅個遊。】胡悅講,【找個小鎮住一段時間,靜一靜,反正請了長假】

  她發完了又忍不住說,【其實我覺得,她還是可以做的——骨水泥外加鈦合金構件,可以給她重新做出顴骨來,不會掉的】

  【……那你到底打不打算回來給她做?】

  師雩有點不耐煩了,也有理,纏了一晚上,她不想做,又忍不住給建議,確實招人煩。

  胡悅也知道,這是個不錯的下臺階,回一句『如果你一定要我幫著做……』,大概她也就回去了,但是——

  怪她優柔吧,或者也和職業選擇沒有太大關係,阻礙她這麼答話的,除了她真的還沒想明白以後做什麼以外,還有另一個擺在眼前的問題:要是回去開始工作,接下郭小姐,那就免不得要和師雩碰面了吧?

  這……就……有一點……

  她說不出自己為什麼畏懼——分明聊天還是她主動撩的,但胡悅確實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原因可能很複雜,她自己都分析不出來。只好匆匆回了個擦汗的表情,道了聲晚安,便關上了微信。

  輾轉反側了一會,忽然很想抓起手機最後說兩句:其實下頷也可以這樣做的,臉先撐起來,骨水泥加固一下本來鋼釘固定的骨頭,下頷角也不是不能再造出來,只是手術過程也許會很痛苦……

  但,最終又還是忍住了,手指在輸入框懸了半天,又轉而去拉聊天記錄,自己的話,沒什麼好看的,師雩的發言,她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但也沒抱著鑽研的目的,只是漫無目的地刷著刷著,刷著又笑了——

  她不知道,在星海的那一頭,有一個人也正注視著她那一閃而逝的『正在輸入中』。

  師雩慢慢放下手機,他想,她大概是真的不想做整容這行了,也可以理解,她總是有點救世主情結,有這樣情意結的人,一般都不是為了錢來當醫生。胡悅現在,大概也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吧,還沒下定決心,還在猶豫——就像是他一樣。

  正因為他也在猶豫,所以,可以體會到她的心情,對她來說,最好的做法,大概就是別干涉,不參與,讓她自己靜靜想清楚。就如同他自己,也還沒下什麼決定,更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乾涉。

  胡悅會怎麼選呢?他不知道,只能猜——現在還沒下定決心,可能,等她去到那些清靜的地方,那些遠離S市的地方,當她洗淨浮華以後,或許會重新開始,她可以去別的地方,做更想做的工作,也獲得不菲的收入,體面的生活,對她這樣的女孩子來說,這不是什麼難事。

  為了她好,他不應該干涉,應當由她自己去想,自己去選。

  師雩慢慢地把手機放下,望著玻璃窗裡自己的倒影,三十多歲,他的臉依然英俊無瑕,現在,比從前更多了幾許歷盡千帆的從容淡定,好像不管怎樣,都能雲淡風輕、隨遇而安地生活下去。

  但,如果他真的這麼與世無爭的話,早就死在堂兄的詭計之下,早就被親情吞沒,被道德綁架,早就死在那個溫情脈脈的家裡了。

  師雩想:這大概是寫在基因裡的,只是哥哥遺傳得多,我遺傳得少。

  他是個受害者——可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一定很純潔,其實,他很自私的,而且,有時候也有一點小邪惡。

  他又拿起手機,打出一通電話。

  「有一件事我想你幫我辦,」他說,「是關於我之前讓渡出去的股份。」

  「現在,這筆財產,我想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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