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真相
電梯□□發了一場打鬥。
說是打鬥, 但當然沒有電視劇那麼精彩, 更像是現實生活中的打架, 充斥著肢體拉扯,女人是先跑出來的, 她的速度快——但, 這是電梯入戶的高層, 應急樓梯並不在正門,從正門出去, 只有電梯, 電梯卻沒有這麼快到。
男人從門裡出來,拽著她的胳膊,他太重了,就算再怎麼掙扎、廝打,也擋不住她被拖進房門裡的趨勢, 男人和女人在體力上終究有天生的差距, 女人再□□抗,仍被拽進了屋裡。
她被扯在客廳裡僅剩的傢俱上坐了下來——男人解下皮帶把她的手捆在椅子後, 他們都沒有大喊,因為知道這沒用, 整個過程都充滿了悶哼聲與咬緊了牙關從喉間發出的咆哮, 現在, 一切暫時平息, 他們都在劇烈的喘息, 眼神盯著彼此一錯不錯, 書房裡,老人的敘述聲早已停了,屋內僅存他們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那仿佛能迸出金鐵交擊之音的眼神碰撞。
「你不能殺我。」是胡悅先開的口,她的聲音居然還很冷靜,但卻充滿了無邊無際的蔑視與仇恨,她幾乎是高傲地說,「在這裡殺我,你也逃不掉——監控都拍到了,現在,已經不是十二年前了!」
人胖,體能也確實不足,在剛才的撕扯後,胡醫生很快恢復了過來,但袁蘇明到現在還在呼哧呼哧的喘氣,就像是被什麼事牽動了情緒,激動得要命,他的回應也比胡悅更急促,「我沒想殺你!——我真的不想傷害你!」
他急切地為自己辯解,但胡悅根本不屑,她衝他吐了一口唾沫,「呸!」
她當然有足夠的理由不屑,他們之間的血海深仇已經耽擱了十二年,這隔了十二年的審判、的憤怒、的鄙視,來勢洶洶卻又正大光明,即使被綁住,甚至可以說是命懸一線,胡悅也依然佔據了絕對的主動,而袁蘇明——他也接受了她的鄙視,竟沒有予以懲戒,只是強調了一遍,「我真的從來沒想過傷害你——我想補償你,我是想補償你的!」
「你現在要告訴我,一切都是意外?」胡悅停住了掙扎,微微露出冷笑,好像已識破了他的套路,「你從來沒想過要傷害我媽?」
「這本來就是意外!」袁蘇明叫了起來,「她也有責任——她真的也有責任!如果不是她先刺激我,她先懷疑我是搶劫犯——」
這些話,大概十二年來,他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袁蘇明的情緒甚至比胡悅還濃,「你們都有責任!你們——我是病人!我應該吃藥的!我應該得到治療!那時候,我也不想的——但是——但是我沒有辦法!」
「什麼叫她也有責任?她有什麼責任!」胡悅掙扎著想帶動椅子站起來,「殺人犯!殺人犯!」
「住口,住口,」袁蘇明清亮的嗓音氣急敗壞,忽然間化為低沉駭人的咆哮,「我說住口!」
這是一聲獸類的咆哮,足以讓任何人從激憤中清醒,想起這鐵一般的事實:這個人,曾殺過一個同類。
他曾經殺過人!
屋內一下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胡悅和袁蘇明都沒有說話,他們重新打量著對方,評估著對方,就像是一局無形的棋,他們都是棋手。棋盤被掀過,他們正憑著記憶力重新落子,同時也思考著下一步該怎麼走。
「所以,」再開口的時候,胡悅就理智多了。「當時是怎樣,心理出問題的人是你?——你的體重,是吃過精神類藥物吧。」
袁蘇明的眼神在她臉上盤旋,陰鷙卻又透著疲倦,他嗯了一聲,「也是一舉兩得。」
他本來就想靠體重來掩飾自己的容貌的話,的確是一舉兩得,胡悅垂眸注視著地面,過了一會才看向他,「我媽媽……和你恰好同路,她懷疑你是搶劫犯,所以,刺激到了你?」
「嗯。」
「我能問問嗎?——怎麼刺激的?」
「一開始我們同路,她就慌了,走得太快,掉了東西,我撿起來想還給她,但是,她越走越快,我追上的時候,她返身想打我。」
袁蘇明的語調也沉靜下來,他拉過椅子,坐在胡悅對面,低聲說,「我確實沒想過傷害她,當時,我病了,我也需要幫助。」
胡悅扯了一下嘴角,「口角摩擦,激情殺人……你殺人的時候,不清醒吧?」
「嗯。」
「清醒了以後,發現自己犯下大錯,慌了嗎?」
「嗯,當然慌了。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了,不經事的。」
「謙虛了,你們師家人的腦子,別人是比不上——雖然慌了,但你也沒有詫異太久,也許,你心裡早有準備,早就想過,也許有一天自己會失控,甚至有意無意地,已經在為那一天打算……是嗎?」
「那你就把我想得太壞了。」袁蘇明扯了一下唇角,他坦然地說,「沒有,真的沒有預謀,沒有,只是我的腦子轉得比較快——」
他抬起頭面對胡悅,誠懇地說,「好也罷、壞也罷,我和師雩的腦子,確實轉得都比一般人快。」
胡悅從鼻子裡發出哼氣聲,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遏制著哽咽的衝動,她的聲音有點變了,「你們也都一樣自私,只想著自己,沒想過別人。你想,你得活,你怕報警了說不清,背上連環殺人案的罪,是嗎?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不想為這個不幸的意外承擔責任,那會毀了你的人生,讓你無法承擔你的責任。」
袁蘇明微微一笑,胡悅緊盯著他繼續說,「所以,讓弟弟來,是不是?你和你弟弟感情很好,這不是假的,可出了事情,你第一個想要犧牲的也是他。」
「他本來可以不用犧牲的,」袁蘇明打斷她,「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胡悅不禁愕然,「自己的選擇?」
「他看到了,」她什麼都猜到了,終於百密一疏,這一點沒有猜中,袁蘇明也就不吝指點,他說,「本來,這個案子不必一定要有人負責的,那天是個雪夜,根本沒人在外面,沒人看到,我不說,他不說,誰會知道?我們可以繼續自己的生活——但是,他看到了,而我……我看到他看到了。」
在那個幽暗的深夜,血泊之前,那張猙獰的臉扭過來,對準了電線杆後的少年,他的面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那個噩夢,像是隨著思緒又回到了她眼前,胡悅輕聲說,「我明白了,你很瞭解師雩,就像是師雩也很瞭解你,你知道,他一定會去報警的。因為他不像你,你很自私,而他很正直。」
「是,我壞,我是殺人犯,我自私,我有病。」袁蘇明坦然地承認,「他熱情、善良,聰穎,他有我費盡心機才能假裝出來的全部,所以,他為什麼不替我承擔一些?這個家收留了師雩,把他養大,再苦再難沒有虧待過他,現在,是他出力的時候了,我要奉養父母,他既然那麼正直,不肯為兄弟遮掩,那他為什麼不替我分擔一些?」
他的邏輯是如此坦蕩蕩地無恥,但卻又在某種程度上扭曲地自洽——至少可以說服他自己,胡悅震驚地望著他,半晌才透出一絲涼氣,「猜疑鏈……你很瞭解他,可是,他也太瞭解你了……」
「沒錯,我很瞭解他,可我弟弟也非常瞭解我,我想,他不知道我到底把證據植入到了哪裡,但是他還有一招可以讓自己免於被動……」
「那就是完全放棄師雩這個身份,成為師霽,讓你的全部盤算落空。」
胡悅喃喃地說,「當時走的時候,你並沒想過會需要偷渡,在你心裡,他會很快因為你的匿名舉報電話被捕,然後被定為那些連環殺人案的兇手,然後,外出訪友的師霽就可以回來了……你沒想過,他佔據了你的身份,搞定了你們的長輩,你的那個電話,錯過時機,再也打不出去,而你,被他逼到了美國,換了名字,只能重新開始——你還是失去了一切。」
「沒錯,這難道不可悲嗎?到頭來,我們兩個人都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和生活——如果他懂得就會知道,這完全是資源上的浪費,本來,我們只需要犧牲一個人就夠了,甚至,如果他再聰明一點……我們本可以一個人都不用犧牲的。」
袁蘇明也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中,他低聲呢喃,「如果是現在的他,說不定能懂——如果,當時是現在的他的話,說不定都不會有這些事了……」
胡悅欲言又止,他看在眼裡,笑了,「你也沒底氣為他否認,是嗎?看來,你終究還是有幾分瞭解他的。」
胡悅默然,這是個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是今天這個飽嘗了辛酸苦辣的師醫生回到過去,回到十二年前,一切,還會和從前一樣嗎?他還會想著報警嗎?當時,一切向著最壞的方向發展,他這個無辜的目擊者,也跟著失去了一生,以至於身陷囹圄,這些年來,他後悔過嗎?
沒有人能知道,他的信念是否曾有過動搖。袁蘇明喃喃地說,「如果當年,我們能和現在一樣……」
但,這終究是不可能的假設,如果當年他能及時得到治療,如果當年師家不是那樣窘迫,如果當年的A市不是那樣的動盪……這個悲劇,起因是多種偶然的疊加,但後續的走向,則是性格的必然,如果真的都遂了袁蘇明的願,那,她還有知道真相的一天嗎?
胡悅心底一片寧靜,她低聲問,「你要殺我了,是嗎?」
「我想不到該怎麼能讓你活。」袁蘇明遺憾地說,「我真的不想傷害你的,悅悅——我真的是很想補償你的。」
真相已被她知曉,以她的性格,怎麼保證袁蘇明都不會放心——還是性格,還是性格。
「你打算怎麼做?」胡悅問他,她像是已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甚至多少有幾分好奇。「你不可能在這裡殺我。」
「是的,我不可能,」袁蘇明也同意,「而且我也不希望你死得太痛苦——相信我,你也不想的。所以,我會給你吃一片藥——你會睡著,別擔心,對身體沒害處的,你今晚其實應該已經吃過了,如果你不是那麼小心的話。」
「然後呢?」
「然後,我會把你抱到車裡去,然後……我就要回國去了。」袁蘇明文雅地笑了,剛才那真情流露的時刻已經過去,他又回到了最開始那禮貌、熱心的面具裡,「這次回來,沒能得到我想要的東西,這輩子都拿不回來了,這對我來說也挺打擊的——我真的很想拿回我的身份,你相信我嗎,悅悅。」
他忽然又有了幾分黯然,「我也沒想到,這次回來,師霽的身份沒拿到,袁蘇明的身份也要跟著失去……」
胡悅冷冷地盯著他看,並不說話,袁蘇明慢慢振作起來,「但是,不管怎麼樣,生活總還是要繼續。」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瓶,緩緩接近胡悅,「以後,如果有機會,我會補償你的。」
他們的眼神,都盯著那個小小的藥瓶裡滾出的白色藥片,它被袁蘇明倒在掌心,胡悅的眼神先聚焦在上,又往上看向他的雙眼,她歎了口氣,「你的話都說完了?」
她的語調,非常的冷靜、清晰。
袁蘇明楞了一下,他眼中閃過警覺,接二連三有靈光閃過,像是有什麼線索才被他發現,才剛浮現——
但是,胡悅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她提高音量喊,「救命啊——殺人了啊——員警救命啊——」
袁蘇明倒退一步,面上閃過恍然,他輕喊,「你——」
『砰』地一聲,廚房門被重重推開,「員警!通通不許動!」
手電筒光圈亂晃,營造出詭譎光效,但很快,客廳的大燈被立刻打開,幾個穿得嚴嚴實實的特警全都舉槍瞄準袁蘇明,「手舉到頭頂,轉身靠牆!」
在現代□□的瞄準下,任何反抗都是自取滅亡,犯罪嫌疑人沒有任何選擇,只能束手就擒,一個員警上前解救人質,為胡悅解開皮帶,「你沒事吧,胡小姐。」
「沒事,就是有點淤青。」胡悅說,她活動了一下雙手,揉了揉泛青的手腕,從頸後摘下細小的連線,拆掉藏在領口的麥克風,「員警同志,謝謝你們及時支援,阻止了一起正在進行中的綁架案,否則,我可能有生命危險。」
員警在面罩後打量著她,像是不知道該如何回話才得體——她的表現,畢竟讓見慣世面的特警都有點吃驚,胡悅並不在意,她拆下襯衫的第二個紐扣,小心地和麥克風一起收好。讓到一邊,方便員警壓著袁蘇明往門邊去。
已經有人按了電梯,執法記錄儀也開在那裡,記錄著全過程,綁架現行,謀殺未遂,這是一起大案子,辦案人員也都很小心,儘管袁蘇明頗為配合,但依舊是呼呼喝喝,催他前行。「快點,老實些!」
袁蘇明和她擦肩而過,眼神和她擦過,他有些無奈——是已經認輸的姿態,而她唇邊含著冰涼的笑,暢意地注視著他。
這一次,居高臨下的,終於換成了她。
「視頻——」他低聲說,胡悅沒搭理他,當聽不見。袁蘇明又說了一遍,「視頻……」
「說什麼呢!」員警推了他一下,「還走不走了?」
他真就站著不走了,扭過頭有些央求地問,「胡醫生,那個視頻——」
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她編織出來的謊言嗎?
今晚這一切,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她的算計嗎?
都只是她誘惑他上鉤的套?
但——眼見為實——那個視頻,可能是假的嗎?
他們兩人的眼神,在空中相遇,複雜的資訊,僅憑眼神,卻也在瞬間完成交流,她一定也做了一個局來騙他,而他也確實落入了她的計算之中,袁蘇明已經認輸了,他只是無法忘懷這麼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一件事:視頻,到底真的還是假的?
祖父在他和師雩中,選了師雩嗎?
他幾乎是央求地、幾乎是饑渴地用眼神問,『視頻,是真的嗎?』
而她呢?
她寧靜地,平靜地用眼神回答,用微笑回答,用莫測高深的沉默回答。
『自己猜啊。』
你騙了我12年,在迷霧中探索了12年,孤獨地求索了12年,自我質疑了12年。沒有人比我更明白追尋真相的滋味,明白求之不得的滋味,明白這種看不清想不明的滋味。
現在,終於輪到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