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從白蓮花到至尊的枝頭14
真一手中的棋子每次幾乎想也不想就放下了,但走得每一步都恰到好處,這無疑是他遇見的,最可怕的對手。
遲鳳引的額頭上不禁滲出一層薄汗。
他自認算無遺策,洞察人心,棋盤之上未嘗敗績,直到遇見這位國師大人。
輸給一個少女,那句我輸了,遲鳳引怎麼都說不出口。
但他自從拜在真一門下,這五年來,所見所思,無不叫他嘆服。
無論願不願意承認,遲鳳引的心底卻是早已真心實意認可,此人的心智眼界手段能力,的確均在他之上,叫這一聲師父不算辱沒了他。
遲鳳引的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舉棋不定地看著真一。
「師父,怎麼才能贏你?」
他生得一雙桃花眼,長眉入鬢,縱使不笑都帶著幾分風流不羈。這樣刻意收斂了枝蔓,恭順得便有些委屈了似得,縱使不甘不願,都像撒嬌。
柳嬰小姐姐斂眸平靜地看著他,三分的清冷出塵,缺乏煙火氣,卻並不是寒冰霜雪拒人於千里之外。
而真一:嘖嘖嘖,十七十七,這小哥哥是在勾引我哎!我要是沒忍住伸出了魔爪,是不是有點缺乏師德啊?
燕十七抽空瞥了眼:「有嗎?我怎麼沒看出來?快快,他落子了,這一步走這裡!」
遲鳳引就看到真一似乎看都不看棋盤,在他落子後直接放下一枚玉子,瞬間讓他再無回轉餘地。
「贏我簡單,贏過天意卻難。」真一隨口說道,就和她無數次輕而易舉的贏他時,隨手落子一樣。
遲鳳引笑得好看又無辜:「天意是何意?您看上去,心思未有多少放在棋局上,然而無論我走什麼路數,您卻都像毫不意外?難道師父能未卜先知,還是能讀心,這才殺得我毫無還手之力?」
真一唇角微抿:「因為跟你下棋的時候,我看到的不止這一盤棋,還有繁星一樣的浩如煙海的無數盤棋局。從你開始走第一步開始,所有的可能都已經擺在我面前了。」
手中棋子不由滑落,遲鳳引的波光瀲灩的桃花眼微微睜大,隨即彎了彎,歎息地笑著,說:「師父果然是天人。弟子,嘆服。」
燕十七叼著糖做的煙,斜睨看來,嗤笑:「連柯潔都輸給狗,他以為他能贏?」
真一張開手,爽氣地說:哈哈哈哈,從此以後,唯我不敗!
她下一秒面無表情:哦,不好意思,串戲了,方才那臺詞是青霞姐姐的。
在收拾棋盤的遲鳳引眼裡,他師父衣袂飄飄,一臉出塵無情,觀望著天幕星河,像觀望著眾生宿命。
畫面唯美而神聖,無論看到多少次都會失神。
實際上,真一正坐在柳嬰小姐姐旁邊,無聊的扯扯小姐姐的衣袖,兩腿懸空晃啊晃。目光無神放空,就差把智障兩個字貼額頭上了。
棋子差點傾倒在地,遲鳳引猛然回神,掩飾似得隨口說:「五公主在樓下久候,您不去看看嗎?」
真一托著臉,百無聊賴:「我知道她來是想說什麼,不見就已是回答。」
聲音從柳嬰小姐姐的嘴裡發出來,卻是清冷神秘,如同賦予了某種禪意的深蘊。
遲鳳引低下眼簾,唇角微勾,聲音也有些低沉:「師父,自從五年前,宰相攝於帝王之怒,引咎辭官以來,這相位就虛置久已。五公主從樞密院步步高升,如今坊間戲稱她為女宰相,實際當得卻是攝政王的權。」
他頓了頓,見真一並沒有反應,便接著說。
「她有今日,這背後皆都是師父的功勞。可是,自從您閉關不出後,民間卻漸漸只知五公主,而無人再提國師大人的名號。按理,五公主提拔我為少宰,於我有恩,這話不該我說。可是,師父這樣的神人呢,不該被世人所遺忘埋沒。我心裡覺得堵得慌。」
遲鳳引慢慢走到她旁邊,與她並肩,望著天際星河,然後側首看她,低低地說:「師父,盛世山河何等壯闊,難道您只要這一隅星空就滿足了嗎?」
真一慢慢側首垂眸,清冷完美的面容帶著一點淺薄的笑意餘溫,眸光定定地凝視著他。
遲鳳引不由喉嚨滾動,神情似是空白了一瞬,眼睛卻沒有移開,與她對視。
卻聽她說:「當然不,我所圖所思,比任何人都大。李蓮,只是這星圖一宿。」
遲鳳引下意識笑了,很快抿去:「師父,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都會追隨左右。」
真一望著遠處,拍了拍他的肩,波瀾不起:「你當然要跟緊我,你是我的弟子,合該繼承我的道。」
那一日,李蓮沒有等到真一出關。
遲鳳引出面,遺憾地笑著送客:「國師大人未得閒暇,公主……還是請吧。」
李蓮深深看那摘星樓頂一眼,芙面含霜,拂袖離去。
遲鳳引笑得意味深長,風流之氣轉為桀驁銳利。
五年以來,在他有意無意的努力下,這兩個人終究是分道揚鑣,漸行漸遠了。
遲鳳引從不擔心李蓮做大,因為他有把握掌控任何一枚棋子。棋子是做大還是變小,於他都無掛礙,小有小的用處,大有大的擺法。
只有真一此人,才是他當真視為對手的弈棋人。但,也終將為他所用。
是的,我是你的弟子,理應繼承你的道。可你的道,必將與我的道同出一脈。我要走的路,你必將會選擇它!
打從五年前,甯國就一片歌舞昇平的盛世之象。只不過當初的盛世繁華如同空中樓閣,仿佛頃刻就要倒塌,所有人卻像沉睡在這好夢之中,沒有一人睜眼得見。
如今的甯國,五年裡,在上下一心的支持下,李蓮掌管樞密院,傾全國之力打造出一支虎狼之師。在幾次強鄰的攻陷下,牢牢地守衛住了這片河山。
這盛世之景,這才從虛虛晃晃的空中,紮根落地,支住了每個人的脊樑。
然而,人都是健忘的。
如今四野之境,再無強敵。這些精力旺盛的軍隊,這些到處腰配刀劍的少年郎們,卻開始頻頻製造出紛爭禍端。
國內禁武之聲開始塵囂甚上。
朝堂之上,文官為代表的保守派,開始以史為鑒,大提特提那些舉兵造反分裂山河的逆賊兵禍。提醒皇帝不要忘記前車之鑒。
這一次,他們沒有直面針對五公主。但是無論是禁武,還是削弱軍隊,任何一項都與五公主一直以來的功績聲望,乃至於榮譽,息息相關。
一旦這些提議被皇帝接納,將會是對李蓮的重大打擊。而她只要暫退一步,緊跟著的都不會是和風細雨。
如同深海暗流,殺人不見血的戰場。
除了當事人,皇帝和百姓都不知道這背後意味著什麼。
但百姓和皇帝,卻都開始覺得,既然山河已定,按照以往的傳統,是該馬放南山了。
他們都怕,怕山河不穩,太平不易。
「陛下,長寧公主求見呢。」內侍低柔的聲音,輕輕述來。
皇帝提起李蓮,終於開始有些躲閃和皺眉了。
沉吟半天,想到國師的話,還是說:「讓她進來吧。」
李蓮神凝氣沉,柳眉微垂,雍容高貴,一步步走來,就要行禮,卻被皇帝拂手免了。
「起來吧。」皇帝說著,卻沒有看她。
「五兒啊,朕知道你想說什麼,這朝堂之上你也看見了。不是朕不想聽你的,可是國師也沒有說二十年後,甯國之禍到底是什麼?這已經過了五年了,保不齊你已經改變命運了呢?不如你就放心下來歇歇。」
李蓮凝眉:「父皇,可是……」
皇帝卻打斷她:「或者,你去問問國師。她若能告訴你,問題出在哪裡,朕就都依你。只是這軍隊,萬不能這麼放任下去了。治國的事情你不懂,朕也不怪你,但兼聽則明,這個道理你要明白。」
皇帝的態度已然算溫和了,李蓮秀眉微蹙,卻並沒有太大波動。
她微微福身,行了一禮:「是,父皇。兒臣便先告退了。」
她這樣不吵不鬧,皇帝的神情便有些複雜,似是心虛,虛咳一聲:「那個,五兒啊,朕這也是關心則亂,並沒有怪你的意思。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對了,你見了國師,替朕問問她,可有什麼能強身健體的丹藥。」
仙丹之事,皇帝討要很多次了,奈何真一一直閉關不出,皇帝也不敢直接對她要。
他對李蓮若是不滿,最多也是出在這獻藥之事上。李蓮一直反對他服丹藥,所以,才會一直不願為他向國師討藥。
這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想起少宰遲鳳引的話,李蓮是不是不想給他?
是那藥當真珍貴到只有一顆?還是,李蓮不想他成仙,長生不老?
李蓮走後不久,皇帝召見了遲鳳引。
「你是國師的弟子,連你也不能讓她給朕藥嗎?」
遲鳳引對皇帝說:「陛下,師父是修道之人,不敢沾染因果,這才不願獻藥。但是,她已經把如何煉製仙丹的法子教給了我。我是凡人,身為臣子,理當為君分憂,自然順應因果。」
皇帝大喜:「果真如此?」
「陛下請看。」遲鳳引從袖子裡拿出一窄長的檀木盒子,一屜共十顆藥丸。
「請陛下每十日取一丸藥,用蜜水服下。」
遲鳳引獻上藥,一步一步走出殿門,回頭看了眼服了藥,如漫步雲端的帝王一眼。
那一眼很冷,很靜,沒有任何異常,甚至有些無趣。
……
真一的摘星樓,早已不是公主府內院那小小東苑之內了,而在皇帝特意御賜的國師府苑內。
她前幾日拒絕了李蓮的到來,不久卻接連見了她好幾個兄弟。
比如六皇子李邈,四皇子李逸,還有五年後早已長成的皇子速和皇子逡他們。
牽線搭橋的,自然是遲鳳引。
都說天子是天授神權,如果有一位國師支持,皇子們的儲位之爭,自然更多一層保障。
如今李蓮不得聖寵,朝野針對她的彈劾一個接一個。陛下雖然都按下不提,但也沒有明著責罰那些言官御史。反倒讓李蓮在家多休息幾日,樞密院幾近癱瘓。
這已經算好了,兵權虎符始終在皇帝手裡,軍中也還沒到認人不認令的地步,李蓮又是女子,這才能全身而退。
聽說,皇帝對後宮妃嬪打聽:「京中可有什麼適齡的男子、鰥夫,品貌俱佳的,為公主介紹相看相看,她一個人確是少個知冷知熱的,體貼照顧著。」
皇帝想起女兒的終身大事了,這背後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曾經的李蓮獨善其身,可以為皇帝的孤臣,婚後的李蓮,就只能是一個公主。
李蓮廢了,國師自然而然轉向其他鳳子龍孫,也就理所當然了。
真一就坐在他們面前,因為來的人一個接一個,便也毫不避嫌,讓他們都進來一起坐。
每個人的拜訪理由都是,請國師為他們相面看命。
這看,自然就有說頭。一兩句吉祥話,都可以大做文章。
那一日,幾乎每個人都很高興的離開了國師府,每個人臉上都是笑著的。
但若問他們,國師都說了什麼,他們又都只是隨意說了幾句吉祥話,聽到耳裡每個人都相差無幾。可是,果真如此,他們又高興個什麼勁?
遲鳳引出去送客,很快解了迷。
遲鳳引只是意有所指地笑:「國師所言,殿下切記於心,勿要告與他人知曉。」
李逸連連點頭,遲疑了一下,左右看看,這才小聲說:「國師讓我明日午時,悄悄來此。說有讓我稱心如意的妙法傳授,你可知道是什麼?」
遲鳳引搖頭:「殿下照做就是,明日就見分曉。」
他如法炮製,幾相印證,發現他們每個人的時辰都差不多少。
真一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難道,她是故意戲耍幾人,讓他們撞在一起嗎?
但遲鳳引的認知裡,真一絕不是這樣有玩心的人,她甚至幾乎不像人。
就像是,凡人所能想到的神仙中人理應有的樣子。
遲鳳引心事重重回來,真一在玉台打坐,睜開眼:「你心中有惑?」
「是,」遲鳳引並不掩飾他知道她對那些人私下傳達的話,「師父邀約他們明日午時左右到此,不怕他們撞在一起嗎?究竟是何事?」
真一闔眼,避而不答:「天上曾經有十個太陽,後羿射下來九個,你猜那掉下來的九個去了哪裡?既然好奇,明日你一起來看吧。」
「是,弟子告退。」
遲鳳引滿腹心事的出去了。
他看不到的一旁,真一赤著腳浸在橋上的水流裡,捧著冰碗一口一口吃著。
「知道什麼樣的人設最圈粉嗎?」她百無聊賴地問燕十七。
燕十七想了想,試探地說:「盛世美顏?」
「不,」真一搖搖手指,「美、強、慘!」
「如今的李蓮算是占全了,她就像被十二道金牌召回的岳飛,鳥盡弓藏,只差一死。文臣、愚民恨透她的強勢。但是跟著她的那些高升榮耀的武官軍隊,絕大多數經此一役,只會越發忠心感佩於她。」
燕十七瞥了眼走出去的遲鳳引:「最好再被哪個國家趁虛而入打進來,他們再悔不當初想起她,那就神了。」
真一垂眸,咬著勺子:「可是,這就與李蓮的初衷相違背了。她想要守護甯國平安,而不是戰爭帶給她榮譽。」
燕十七彎腰低頭從下往上看她的臉:「你們在搞什麼?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理她了?而且,還倒戈向她的政敵?你不是真的要幫助這些人吧!」
他是當真服了真一的睜眼說瞎話:「我聽到,你對他們每個人都說,他們有真龍之象,命中注定將要列土封疆,立不世之功。成就千古絕倫。太能吹了吧!」
真一眨著眼睛,一派天真無害:「聽過一個故事嗎?獅子病了,讓小動物一個一個來看他,地上的腳印都有去無回……」
燕十七目露驚恐,卻見真一對他笑眯眯:「後面那個,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