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尼亞
最初,當華米之家逐漸映入眼簾時,梅洛覺得這不過是間普通的孤兒院而已。
它跟「希望女神」一樣有著強烈的宗教色彩:十字架彷彿為了顯示皇威,從建築物的腳跟一直裝飾到頂端,甚至圍欄的尖頂也被設計成十字架的形狀。不過這個偽裝顯然過於鋪張,看上去倒像隻企圖混入羊群的披羊皮的狼。然而,那些熟悉的宗教刻印卻讓梅洛感到莫名的很舒坦——十字架能使自己更有譜、更安心。即使,這裡,更像個「囚牢」。這座古怪名字的建築物坐落在渺無人煙的野外,因此任何孩子都無法從中逃出——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幾乎在汽車於孤兒院門前停下的同時,羅傑馬上便投入到他離席間堆積的工作中去,留下梅洛和一名一臉古板的女士。那女人有著一頭褐色捲髮——她似乎是想把頭髮打理整齊紮成馬尾辮,然而效果甚微。
不過,儘管那黑鏡框眼鏡遮了她大半張臉,梅洛仍然可以看到女人褐色的眼睛中閃爍的精煉和聰慧。這一點不得不值得慶幸。總比又醜又笨好一點。
「午安,梅洛。」她一本正經的說,「我是伊莉斯。我將會領你去你的寢室。」
「好的。」他一邊說著一邊心想對方僵化的姿態和刻板的口氣,配上一頭亂蓬蓬的馬尾辮有多不搭調。光看看那頭獅子尾巴似的頭髮就知道,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把她放在眼裡了,他是這麼覺得的。
哎,總該有人提醒她一下嘛。
梅洛跟著伊莉斯穿過寂靜的走廊。他把小背包隨意地拖在地毯上走,一邊試探著,想知道對方會否為「虐待背包」而懲罰自己;然而她回頭看他的時候,似乎並不怎麼在意。
就這樣,他們走到了他的臥室。出乎他的意料,與他在「希望女神」待著時候那些排成一排的床鋪不同,這裡面只放置了兩張看上去很舒適的床。
「我只要跟一個男生同住就行了?」他驚訝的問著,目瞪口呆的打量著這個房間的面積。兩張床。兩個床頭櫃。兩個衣櫃。兩張桌子。還有一部電腦。
「正是,」伊莉斯回答。「不過給你一個忠告:這裡的住宿安排經常會出其不意的調整。我們一直致力於為這裡的孩子創造永不止息的競爭環境。」
梅洛沉默了片刻來消化這些文縐縐的英文用詞。「難道,我的室友會很煩人?」
「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伊莉斯一邊回答,一邊指著放在牆邊、正對房間唯一一扇窗口的床鋪。
「請隨意放置你的東西。當然我想你也沒帶多少。」
「的確,」梅洛說,馬上跳上床試試它的品質。床鋪很柔軟,不過也沒軟過頭。好極了。他心滿意足的從床上跳下來,然後檢查房間的其他裝備。看來他的室友簡直是整潔得恐怖。對方的床罩上沒有一點皺褶,課桌上的筆筒和燈全部擺在一邊,而空出相當大的空間的另一邊則用來擺書。
「我想羅傑已經告訴你,你會在這裡的原因了,」伊莉斯說著,仍像哨兵似的立在門口。
「是啊,L 什麼的一整套,」梅洛馬上接口,「我要是不想當偵探呢?」
「那就沒有繼續待在這裡的理由,你會被馬上送回原來的地方,」她冷靜的答道。
梅洛狠狠地瞪著她,為對方的平淡而惱火。「再說那個 L 到底是誰啊?他在這裡?我能見他嗎?」
「L 是這世上最出色的偵探。不,他不在這裡。是的,你最終會見到他。在那天來到之前,你可以隨意閱覽放置在圖書館的檔案,這樣會對 L 破案的方法模式有進一步的了解。你的課程將會從明天開始,梅洛。歡迎來到華米之家。」
伊莉斯機械地對他笑了笑——那個笑容毫無溫度而且轉瞬即逝,然後離開,留下他一個人在房間裡收拾那些微不足道的行李。
他發現自己課桌抽屜裡已經放了削得尖尖的鉛筆和新的鋼筆,裡面還有些活頁紙。這些紙全是空白的,他本想在上面塗鴉,然而還是克制了這種衝動。他不想隨便浪費了紙張——或許不久之後它們就會派上用場了。
他本來還想偷看室友的抽屜,但當聽到外面的笑聲時,他立刻爬上了床看向窗外。一群孩子正在院子裡進行一場激烈的足球比賽。難怪剛才的走廊會這麼安靜了。他本打算到外面加入比賽,不過「將餘下的時間用在到孤兒院四處探險」的想法更為誘人。
在「希望女神」,沒有成年監護人的陪同就隨意遊蕩是不被允許的;不過在這裡,這種行為卻受到了鼓勵。
他脫了鞋子丟在臥室裡,然後開始隨意穿過一個個走廊;透過敞開的房門,他企圖觀察其他孩子在課外時間做什麼。而結論是,大多數都在外面玩,剩下的就是在圖書館學習。說到圖書館,梅洛從來沒看到過有這麼大的,以至他差點就想停下腳步細查藏書內容,不過,這所寬敞的孤兒院吸引著他繼續探索下去。
這裡的孩子似乎都非常友善,當他在禮堂遇到他們的時候,都能聽到招呼聲;當他伸頭偷看開著的房門和臥室時,也有人善意的詢問自己是否迷路。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毫無疑問是分開的,梅洛當然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妥。女孩子到底是很煩人的。
除去圖書館、廚房和一間附帶巨大電視機的寬敞的休閒室(幾個年紀大點的男生正在那兒看新聞),大多數的房間並不怎麼有意思。於是他開始往自己臥室走回去。
然而,當經過一間小遊樂室時,一抹白色映入了他的視線。他在門前停下,微微窺視著裡面;一個小孩子蜷縮在房間遠處——雙膝擺成非常難受的姿勢,正將拼圖拼湊在一起。
乍看上去,那男孩像是個白化症,但他的眼睛卻是黑色的——瀝青般的漆黑,跟梅洛的一樣。
他知道海爾格修女會怎麼形容這個孩子:天堂與黑影。天堂的雲朵是那蓬鬆的白髮,空中鉑金色的陽光是他的皮膚。黑影則是他的雙眸。她或許會說他看上去就如同在朝霞中玩耍的小天使,然而梅洛覺得他不過是個喬裝成天使的,漂了白的魔鬼。
就在此時,那男孩抬頭一瞥,正巧與梅洛的目光相交;片刻後,對方低下頭,再次專注於拼圖中。
梅洛馬上掉頭快步走開。他全身的肌肉都滾熱而緊繃,彷彿感受到了莫名的威脅,心中莫名的憤怒起來。他,討厭那個孩子——他馬上確定了這點。
那是個純然的麻煩。
他拼命想將白髮少年擠出腦外,然而那個小混蛋卻像條水蛭一樣鑽進了腦子,在腦海的某個角落盤踞起來,並開始侵蝕他的思想。等走回自己的房間時,梅洛的心情已經糟糕透頂,不過當他正要邁進房門時,他聽到一個女孩用著悅耳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
「梅洛!」她大叫著向他跑來,頭上兩個金色的辮子歡快的跳動著。「嘿!你肯定就是梅洛吧,我叫琳達。你今天心情如何,梅洛?」
「我覺得不爽。」他說話一如以往的率直。
琳達的笑臉垮下來。
「啊,不是你害的。」他嘟囔著。「找我幹嘛?」
「嗯,我想知道,你拿到書沒有,已經參觀過整個建築了嗎?對了,你餓不餓?想不想和我一起玩鞦韆?」
梅洛心底捉摸著,這個女孩到底只是太友善,還是根本神經不正常?「是有點餓,不過我可以自己去拿吃的。」
「太好了!我帶你去!」她在一旁大呼小叫,對找到了新的伙伴——或者犧牲品?管它——高興得不得了。梅洛往廚房走的路上琳達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她顯然沒發現對方不過來這裡半天不到,卻已經知道廚房在哪裡了。
廚房的工作人員正在為半小時後的晚餐做準備工作,但梅洛仍然非常禮貌的向一位面目和藹的紳士詢問能否吃點甜食——因為他從德國到這裡的途中什麼都沒吃(說謊話不眨眼)。那男人很友好的遞給梅洛一份巧克力蛋糕,他也感激地收下了。而他不怎麼感激的一點是,在這個過程中琳達一直在身邊喋喋不休——不過這也讓他發現,自己腦子裡的英文髒話並不少。
「對了,他們告訴了你在哪個班了嗎?」她熱心的問。
儘管滿嘴塞的都是蛋糕,梅洛還是盡力回答:「我不知道。他們只是告訴我第一節課的老師是個叫什麼海涅曼的傢伙。」
琳達瞪大了眼睛。「哇~原來你已經在上高等課程了!我也在那裡哦,不過我的分數這段時間一直在下降,說不定會被調到等級低一些的班裡了。」她勉強的笑笑,然而梅洛看得出她對自己很失望。「不過也沒關係啦,我想。反正在那個班裡沒有任何人能超過尼亞,就算年紀大的孩子也不行。」
「尼亞是誰?」梅洛一邊吃蛋糕一邊問。
「尼亞人挺好的,」琳達尖聲說,「不過他非常安靜,也不喜歡和其他小孩玩,而且也不怎麼到戶外玩,因為他有過敏和氣喘。」
「氣喘?我也有氣喘。」梅洛不假思索地說。
琳達同情的拍了拍他的手腕。「啊,真可憐。話說回來沒法呼吸是什麼感覺,我根本無法想像。啊上帝,這玩意兒實在太可怕啦!有一天在院子裡——」
「尼亞得了什麼分數?」梅洛追問道,想把那女孩遊散的思維引回來。如果她的注意力能不要那麼分散的話,他說不定能夠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當然是最最好的分數!」琳達自豪地說,彷彿拿到了滿分的人是自己,「我無意間聽到那些老師說了,尼亞很可能會是 L 的繼承人哦。」
「那不該是由 L 決定的嗎?」
「當然啦,小傻瓜!不過尼亞有多聰明大家都很清楚了。我也希望自己能那麼聰明啊。」
「尼亞從哪裡來的?長什麼樣子?」
琳達皺起眉毛。「我不知道他來自哪裡啦。尼亞來這裡很久了,他好像從小就待在這了。」
「看來他父母不想要他。」梅洛無動於衷地說。
「看來是呢。」琳達說,彷彿被父母拋棄是很自然的事情。
餐廳門外傳來一陣騷動聲,梅洛明白吃飯時間已經到了。但他一點也不想一邊聽琳達說話聽得耳朵長繭,一邊無精打采的用勺子撥弄燉肉。雖說這或許是個認識其他孤兒的機會——說不定琳達還會指給他看哪個是尼亞;不過說真的,現在他還沒做好這個準備。
他將空盤子放在水槽裡,然後向那個給他蛋糕的男人道謝——想想也知道,如果自己將來還想要甜點的話,現在最好就是裝得乖一點。
「你不和我們一起吃飯嗎?」琳達問,「我可以將你介紹給大家哦!你長得很可愛,女生一定會很喜歡你的。」
「不用了,我剛剛才吃了東西。」梅洛回答,「明天在課堂上見吧。」
「好的!」她興高采烈的向他揮手道別。「我本來是想送你回房間,或者帶你參觀圖書館的啦,不過看來你對這裡已經夠熟悉了。」
他盯著她看,彷彿這才是第一次認識對方。「你怎麼知道我識路?」
「嗯,剛才一直是你領著我走的,不是嗎?」她對他笑了笑,然後跑向食堂的長桌搶座位去了。
梅洛忽然感到非常無措——儘管他真不想承認這一點。顯然在這間孤兒院裡,表面再平凡的小孩的觀察能力也不容小窺。再怎麼說,「只是在這裡」就已經表明那個孩子的智商遠遠超於常人了;如果還是把這裡當成普通的孤兒院,他就真在犯傻了。
自己忽然不再是最聰明的一個。而這種跟其他人沒兩樣的感覺,他異常討厭。
再次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梅洛非常自責。關於那個「超級天才尼亞」的所有話都弄得他神經兮兮的;既然已經意識到自己將要面對什麼程度的競爭,對挑戰本身感到興奮的同時,他為什麼沒能更早發覺這個情況呢——他對此非常惱火。
外面的太陽剛剛開始落下,夕陽將臥室的表面渲染成橙色、紅色,匯集成一個個橙黃色的水潭。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對自己到底擁有多少個人空間感到訝異。這些全是自己的。終於,他能在睡夢中盡情的伸展四肢而不用擔心滾下床鋪了。
他安靜的休息了一會兒,一邊注視漸逝的日光投影在自己那退色的黑色牛仔褲上轉移,一邊嘗試著適應這里安靜、凝固的氣氛。
他不再確信自己和以前一樣喜歡獨處了。以前那些人雖然惹他討厭,但如果海爾格修女在這附近,她會告訴他說他需要和其他孩子混在一起,學會包容他們的過錯。
真蠢。海爾格修女真是個愚蠢、快樂的女人。
想到那個修女,他滾到床的另一頭猛地拽起帶子,將背包從地上提起來。他的手摸進前口袋,順著熟悉的路線,手指觸到了冰冷的水晶珠子。
在離開孤兒院之前,這串十字架念珠不知怎麼被放入了自己的背包中。這是當他臥床不起的時候,海爾格修女為他祈禱所用的那條血紅的念珠。他在飛機上掏糖果的時候發現的。他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偷偷將它藏到了自己的東西裡,又或者為什麼不直接把鍊子交給自己。而現在,他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
他的手指茫然的觸摸著珠子,夕陽的光線在其間穿流而過,就像是透過混濁的玻璃。他捉摸著自己是否想念海爾格修女,他認為自己的確想念對方,不過只有一點點。說到底,她的工作是待在孤兒院裡,不是跟著他。
然而……他曾經喜歡過她。
臥室的門忽然打開了;他驚訝的坐起身來,念珠還纏繞在指尖。
下午見到的那個蒼白的小個子男孩走進了房間;對方穿著一身寬鬆的白色睡衣,一隻胳膊下夾著機器人,另一隻手鬆垮垮的拎著拼圖盒子。
當他看到對方的時候,隱藏在心中的什麼傷痕再次糾纏起來,形成了一個可怖的結。
男孩在門口頓了頓,手仍放在門把上,一雙黑色的杏眼瞪著梅洛。
「嘿,」梅洛忽然說到,在對方目光的重壓下強忍著不安。
「晚安,」那個男孩說道,話語中帶著冷冷的禮貌。出於莫名的原因,對方的回答煽起了梅洛的怒氣。他真的,真的很不喜歡這個男孩,而且他同樣非常非常驚恐的預感到——自己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
「你就是尼亞,對吧?」他問道。
「是的。」對方平靜地回答。尼亞把機器人玩具放在床邊的地上,然後爬上椅子,打開了他的拼圖盒子。
「你看上去倒像個尼亞,」梅洛說著,而尼亞則一邊將拼圖碎片傾倒在自己的書桌上。
伊莉斯曾經暗示過孤兒院的宿舍分配並非是隨機的,而梅洛則在思考,從自己會被分到和全華米之家最聰明的孩子在一起這個現實來看,他真不知道是該感到受寵若驚,還是感到充滿壓力。
「我是你的新舍友。」他說,強迫自己有禮貌一點。「很高興認識你。我今天才來這裡的。」
尼亞開始將拼圖拼湊在一起,他的手指尖幾乎沒有從那件大的出奇的襯衫袖口伸出來。「是,我知道。」
「你似乎知道不少。」梅洛說。
「似乎如此。」
「你不吃飯?」
「我吃了。」
「那為什麼你比其他人回來得早?」
尼亞終於把注意力從拼圖移向了梅洛,他右手的手指漫不經心的拉扯白色捲髮,嘴角形成了類似於不滿的表情。「晚飯時間是用來吃飯的,我吃了,然後就離開了。」
對方再次轉到拼圖面前,姿態中的什麼氣息表明他沒有興趣繼續進行談話。不知何故,梅洛倒是一點也不為此感到驚訝,就像他絲毫沒有對自己和那個「偉大的尼亞」同宿舍感到驚訝,或者為那個傢伙能讓他氣得血脈沸騰而覺得奇怪。
他非常粗魯地「砰」的倒回床上,金色的頭髮凌亂地散在眼睛上。但他氣得甚至不想在尼亞面前擼開頭髮。他手中緊緊地握著他的念珠,以至十字架深深地紮進了手掌,即使如此,他不但沒有鬆手,反而將十字架攥得更緊,讓那難受的感覺如同拋下的錨般深深扎進了心底。
「我不喜歡你。」他用德語咕噥著說。
「你不該這麼做。」尼亞說。
梅洛驚訝地抬頭盯著他的室友,「不該做?我可什麼都沒做。」
「別隨便用你的母語說話。還有,把口音去掉。這會讓所有人都猜到你從哪裡來的。」
「沒人要你說這個!」梅洛怒吼道,然而沮喪的是,自己的口音在憤怒時只會變得更加明顯。他翻身背對著尼亞,緊緊地搖著牙關不讓罵人的話脫口而出;他知道,即使說了尼亞也會無動於衷。
這個就是孤兒院的「完美孩子」嗎——頂著一張墮落的天使面孔,智商多的能從眼睛溢出來似的?要成為 L 的繼承人的話,難道必須變成這樣不可?
那還不如去死!
他一定會找到他自己的方法的。他要走一條最複雜最艱難的道路取得成功,沒有任何人能夠效仿他的方式,沒有任何人能跟著他的腳步走。他絕不會變成那個只會機械式的喀噠喀噠喀噠喀噠按下拼圖的空洞的小孩;他絕對不要變成那種從不會猶豫的、只會用所謂完美的邏輯學方法論或其他什麼混帳「合理途徑」去思考的家夥。
梅洛緊緊地握著十字架,直到因疼痛溢出眼淚;然後,他展開了拳頭。十字架上的基督深深的烙在他的手掌中,在淺粉色的皮膚上,留下了深深的,紫紅的印記。
他決定全神貫注地看著這個印記上,直到它漸漸消失;然而,即便夜幕垂落,而尼亞也早就完成了拼圖,那個烙印仍不曾逝去。
梅洛早就明白自己的性格很容易對事物過於沉迷和執著;然而,在他來到華米之家,被迫一頭扎進他所經歷過的最嚴厲的教育中之前,他從不知道自己能達如此極端的地步。儘管學校的標準本身並非不可能達到,這裡的競爭簡直令人窒息。
梅洛一開始掙扎了一段時間,他又沮喪又氣憤,都是因為中途插班才使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局面;然而他也從來不是那種只會一屁股坐下哭著,然後等命運往自己頭上添該死的亂的人。
在最初的前幾個星期,圖書館成了他的第二個家;他在那裡補上了自己錯過的所有科目,做高等數學題,寫之前佈置過的論文,以那些沒法在梅洛這種速度中存活的人——而這,幾乎就等於孤兒院裡的所有人——眼裡簡直就是瘋狂的進度追上了文學和修辭學。
考試陸續到來,然後過去。由於將所有時間都放在了學習上,梅洛的體重和睡眠時間都減少了很多,但當成績結果出來的時候,每個人都震驚且敬畏的發現梅洛已經超越了所有人——除了尼亞,那個似乎只聽過那些知識一次就能夠將其掌握,然後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玩玩具的傢伙。
梅洛實在無法理解。
若說自己只是在學習方面稍微用了點功來打敗尼亞,那他大概只會聳聳肩作罷。但是現在,他差點都快毀了自己了,居然還是只是第二名;即使他們之間的分數只是相差了一、兩分。
在那之後,尼亞變成了梅洛的世界中心。當然,梅洛也認識了其他孤兒,而且還蠻喜歡他們的;然而,每每當他從遊樂室敞開的門瞄到尼亞的白髮,各種繁複的情感便瞬間向梅洛湧來,盤踞在他的腦中、胸口、小腹,以至他根本無法從這龐大而混亂的情感中理清自己的感覺。
尼亞完全籠罩著他,他黏附在他的身上,直滲透入他的皮膚之下。再者,由於他和對方住在同一間臥室,想要遠離尼亞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想逃離尼亞那顯赫的陰影卻更困難,因為,那個影子一直籠罩著梅洛所到的每一處。他甚至覺得自己背上彷彿黏著一隻猴子,一隻臭烘烘、毛茸茸、患著狂犬病的猴子——然而,就像上了癮一樣,他,竟然無法自拔。
他知道如此瘋狂的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人上並不健康,但是梅洛總是感情的奴隸;當尼亞對梅洛的怒吼、或者在走廊路過時故意撞對方的肩膀(以示侵襲對方的私人空間)仍然毫無反應的時候,他實在無法再抑制那種挫折感。
似乎任何事情都無法擾亂尼亞。任何事情都不能。梅洛不止一次想用拳頭狠狠地揍出對方點反應來,然而訴諸暴力在華米之家是被嚴厲反對的。說什麼方法太野蠻。不過在梅洛看來,這只是所有他的慣用手段中最直截了當的一種而已。
把尼亞弄出點反應可能就是最甜美的勝利了,然而在幾個星期間用各種策略仍得不到滿意結果之後,梅洛不得不撤退,並打算從學術上擊敗尼亞。
他試過了。整整三年他一直在嘗試。失敗。啊,這期間是有一些小小的勝利,不過每向前邁一小步,他總感到自己是在向後退一大步。
尼亞大概是梅洛所遇到的中最聰明的人了,但他就是無法對這個男孩產生任何欽佩。尼亞讓他莫名的怨恨,而且面對一個毫不費力就能激怒自己、一個讓他情感中那些陰暗面全都暴露無遺的人,梅洛實在無法滿眼星星的去崇拜他。他無法和這種人共存。
然而,儘管他異常討厭那個男孩,尼亞的存在似乎是梅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個常數——確切的說,是一種需要。在尼亞生病或者缺席的罕有日子裡,梅洛失去了動力;他的注意力在課堂期間渙散起來,甚至覺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也很快就記住了所有尼亞會躲藏的地方,這樣當他想和尼亞為競爭什麼作業或者活動的時候,就能隨時揪對方出來。
不過大多數時間尼亞都拒絕上鉤,這讓梅洛非常失望。尼亞討厭體能運動,對小提琴也毫無興趣。於是梅洛只好獨自佔領了那些領域。然而,儘管他大多數的嘗試都取得了優越的成果,沒有尼亞的參與的勝利,總是讓人不很滿意。
當然,儘管對那個男孩扭曲地執著,梅洛倒也並非成天都想著尼亞。要是尼亞真的已經完全侵蝕了他的大腦,梅洛大概早就該自殺了。他有踢足球的伙伴,一起吃飯的伙伴,而且他還有琳達——那個最終還是從高級課程滑了下去、但非常滿足於專攻美術的女孩。
其實老師和她的伙伴都鼓勵她把更多時間放在學業中,然而梅洛沒有這麼做。他知道琳達並沒有成為 L 的繼承人所必需的天賦,但看到她能把精力用在其他方面上,到底是件好事。
即使有的時候他會被煩得要命。
「梅洛,坐好了!你老搖來搖去的會打亂我的草稿啦!」琳達抱怨道。這是午後休息時間,他們正坐在走廊邊。梅洛棲身坐在窗台邊緣,陽光猛烈曬著他的半邊臉;而琳達則正對著他的坐在地毯上,膝蓋上放著素描本中,一臉狂熱地工作著。
「你自己搞定吧,」梅洛告訴她。「我本來就不擅長呆坐著。如果想找個能坐好久的人,你應該去畫尼亞。」
「我已經畫過啦,」她一邊拼命地擦著一邊說。「再說他也沒什麼別的姿勢。梅洛,你能不能把巧克力放下?」
「不幹,」他答道,一邊用牙齒咬住巧克力板塊一邊活動著下巴,試圖讓包裝紙碰到自己的鼻子。
琳達嘆了口氣,沒有追究下去;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梅洛不喜歡無目標、不著邊際地漫天亂侃。在過去的三年中,琳達逐漸學會不再喋喋不休,並且開始展現她在談話中機智的一面;儘管在和梅洛談話時,她總是變得像老媽一樣愛管東管西。
「你吃午飯了嗎,梅洛?」她一邊描線一邊問。
「那裡沒有我愛吃的東西。」
「騙子,」她馬上說。「我打賭你肯定是學習學得很晚,然後在半夜吃了什麼油膩的東西,所以現在才不餓。」
「啊,被逮你到了。真是了不起的偵探啊,琳達。要是我哪天想知道什麼人的飲食習慣,我肯定來找你。」
她毫無心機的笑了。「我的確是個差勁的偵探,不過,若能在十五歲離開孤兒院之前見到 L,我還是會很高興的。」她抬頭看著梅洛,明亮的雙眼為這單純的快樂而燃亮。「你覺得 L 是什麼樣的?」
他們談過這個很多次了,不過這個話題倒從不讓人厭倦。「我不知道。我現在開始覺得 L 可能不是真的人類,而是電腦或者什麼的東西。」
「如果 L 是女人的話,難道不是很酷嗎?」琳達問道,自己笑笑,一邊繼續回到素描中,「例如,L 可能是『羅麗塔』、『勞蕾爾』、甚至『琳達』的開頭字母呢?」
「L 不是女的,」梅洛強調,「L 羅傑以前見過,他說 L 是個男人。他倒沒跟我說他長什麼樣子。那個變態怪老頭。」
「梅洛,說話禮貌點!」琳達叫道。
「安啦,我不過開玩笑罷了。我喜歡捉弄羅傑,他也知道我只是在開玩笑。」他艱難的動了動。「嘿,我的屁股好酸,而且還出了一身汗。你到底畫完沒有啊?」
「啊,差不多啦。再說,你要是不穿黑衣服也不會出那麼多汗嘛。」
「黑色看上去顯得苗條,而且和什麼都很搭配,」他回答,晃悠著雙腿,喇叭褲腿邊垂下的線頭撫過他赤裸的足背,「我不喜歡每天早上都思考穿什麼好,太麻煩。」
琳達的嘴角形成了類似得意的笑容。「我還以為你打扮成黑色是因為尼亞一直穿白色呢。」
梅洛板著面孔看著她,牙齒狠狠的陷進巧克力,差點將整塊巧克力咬掉下來。「別跟我提尼亞。我一聽這名字就有氣。」
「是啊,而且這點還很可愛。」琳達揶揄的笑著。正當梅洛考慮到底要不要朝她怒吼的時候,對方已經跳了起來,自豪地拿起她的素描本。「看!畫完了!」
「我看上去像科學怪人的新娘,」梅洛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那張「畫得不怎麼準確」的肖像,「我的頭髮才不是這樣的呢。」
「吶,不是叫你別動嘛!」琳達叫道。「而且老是擺出一臉嚇人的樣子。之所以畫成這個樣子,完全是你自己的錯。」她皺著眉頭看著畫紙。「我到底是哪裡畫錯了呢……」
「給我看看,」梅洛說著從窗沿跳下來,檢查起那張素描。作為一個十歲小孩所畫的另一個十歲小孩的肖像來看,這畫的確不差;然而琳達對自己的藝術創作是非常認真的,如果沒辦法找到錯誤,她就會不安。
這時,一群人奔跑的腳步聲向這個方向傳來,不過由於每天每時都會有人來回跑過走廊,他並沒有在意;直到兩個男孩猛地和他們撞在一起。
琳達的素描本飛脫出手,而他們兩個也差點跌倒在地。琳達嚇得尖叫著抱緊了梅洛,而那兩個男孩則蹌踉了一下,臉面朝下的栽倒在破舊的地毯上。梅洛晃了一晃——這主要是因為其中一個男孩拽住了他的袖子邊,想藉著梅洛的身體防止自己摔倒。
「放開!」梅洛怒罵道,將男孩的手甩開,「走路小心點。」
「不好意思,」那個男孩嘀咕道,站起來拍拍他牛仔褲上的塵土。他的眼睛隔著濃密的褐色劉海掃了梅洛一眼,藍黑色的雙眸在陰影下若隱若現。
「這是你的本子,」另一個男孩——紅髮雀斑的史凱樂——說道,將素描本還給琳達。「不好意思撞著你啦。」
「沒關係,」琳達說,她總是很容易原諒對方。
「沒關係才怪,」梅洛叫道,「下次再撞到我們的話,小心我揍死你!」
「噓,梅洛,」琳達細聲懇求道,「不要打架。」
「對不起對不起,」史凱樂漫不經心的道著歉,抓起那個褐髮男孩的袖子就往朋友那邊跑去;他們的伙伴們正站在走廊的盡頭,遠看像一群要去奪寶的盜賊集團。
「那個褐髮的小孩是誰?」梅洛問道,狠狠地瞪著遠去的身影。
「不太清楚,他是個新生。我想他的名字是麥特吧。美國人,在普通班上課。從聽到的消息來看,他的成績不是太好。」
「這不稀奇,他很擅長掩飾自己。」
一陣的溫暖忽然觸電似的傳到梅洛的左手,湧向他的肩膀和大腿。梅洛目瞪口呆的轉身,看到尼亞正在他旁邊——幾乎可以說是緊緊挨著。
梅洛猛地跳開,他的心差點要跳出喉嚨。
「別靠這麼緊!」他吼道,「學會尊重他人的私人空間好嗎?!」
尼亞皺起了眉頭,手指伸向了他的白色捲毛。他的手臂夾著一輛宇宙穿梭機,和他的襯衫一樣的白色。那個家夥一直不曾改變過。因此即使尼亞現在和三年前的身高體重一模一樣,梅洛也毫不訝異。
「午安,尼亞,」琳達高興的招呼道,「你今天怎麼樣?」
「還好。」尼亞簡短的回答。
「你找我幹什麼?」梅洛陰沉的問道,努力的恢復鎮定。
「我只是在想,你或許會想知道——剛才那個撞到你的男孩順手從你的口袋裡拿了什麼。」尼亞平靜地說。
梅洛瞪大了眼睛。他的手伸進口袋瘋狂的摸索著,然而沮喪的是,尼亞說對了。
梅洛狠狠地咬緊了牙關,又沮喪又羞恥。「……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你知道那東西是什麼!!」他狂吼著,開始沿走廊奔跑起來。
那個蠢材尼亞,那麼小心翼翼的試探自己,就好像認定了梅洛是個感情脆弱的小孩似的——而這僅僅是因為他還有一兩件多愁善感的珍惜物品!
「梅洛,」尼亞靜靜地說;然而,僅僅一個詞,就讓梅洛整個人僵直地停下腳步。
「不要一臉火爆的模樣,」尼亞在梅洛身後說。「你這樣會嚇得他躲起來的。」
「閉嘴!」梅洛吼著,一邊拼命跑出走廊,輕易的避開了每一個擋路的人。他的腦子瘋狂的運作著,推測一個小偷休息完後會去的所有地點;最後,他決定從最明顯的地方開始找。
幸運的是,當梅洛開始狠狠撞開門的時候,伊莉斯還沒有開始上課。
他的眼神嗜血一般凶狠;攥緊了雙拳,他瘋狂的掃視著教室,漫不經心的掃過一張張驚訝的面孔,直到他看到了自己獵物。那個混賬小孩竟然大膽的——如果還不算挑釁的話——對上了梅洛的眼睛,眼珠彷彿有什麼毛病似的,奇怪的歪斜著。
梅洛從教室後面猛衝上前,抓住麥特的領子,將他拉出了半個椅子。
「在我宰了你之前,最好把東西還我。」梅洛狠狠的威脅道;他是真做得出來的。
「好啊。」麥特說。
梅洛呆住了。「什麼?」
「在這。」對方說著,慢慢伸出了手。
他把梅洛的項鍊放在桌子上,深紅色的珠子在寂靜中叮噹迴響。梅洛鬆開手,一把奪過了他的珍寶。麥特仍一臉漠然——或許還覺得有點無趣。在那一刻,他和尼亞出奇的相似。
梅洛的拳頭狠狠地砸在麥特的桌子上,滿意地看到對方畏縮著後退。他大步走出教室,無視伊莉斯訓斥的怒瞪以及其他學生的耳語。他們死一邊去算了。
琳達還一直待在原地,緊張地抓著她的素描本,運動鞋尖沿著陽光的斑痕在地毯上來回劃動。當看到梅洛一臉陰沉的從走廊走來,雙手握著什麼放在口袋中的時候,她的表情總算放鬆下來。
「你拿回來了?」她問道,「太好了,梅洛!你沒有傷著任何人吧?」
「連點兒擦傷都沒有,」他說,「我自己都覺得失望。」
他同樣覺得有點失望的是,麥特竟然毫無反抗就放棄了他偷來的戰利品。這個人似乎是個單純的冒險家。然而奇妙的是,梅洛卻很欣賞這一點。
儘管他現在還是想跑回去給那畜生的臉上來一拳。
琳達慢吞吞的拖著腳走,張口想說什麼,然而又馬上低下頭看著地毯。
「什麼?」梅洛尖刻地問,神情頗不耐煩。
她抬頭,謹慎的注視著他,「你保證不生氣?」
他嘆了一口氣。「我保證。你跟我說就是了。」
「尼亞只是想幫忙而已,梅洛。如果換成是別人的話,就你這麼對他們一頓大叫,他們大概會重新考慮到底說不說你的念珠的下落了。」
梅洛再次憤怒起來。「尼亞知道我討厭他。他也知道我從來不想要他幫忙。他會這麼做不過是想讓我難堪而已。說到尼亞,你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琳達的肩膀垂了下來,妥協地指向肩膀後面,「那個方向。別太兇了,梅洛。」
「得了,晚餐時間見。」他說著,從她身邊擦身而過。
琳達走向美術室的同時,梅洛則開始掃蕩整個孤兒院尋找尼亞,最終在對方的第3號藏匿地點——音樂室內的一個舒適的角落——找到了他。
那個狹窄的矩形角落中本來是放有一盆盆栽的,然而由於長年累月地聽著走調的鋼琴曲,這盆可憐的植物終於再也不堪折磨而悲慘地枯萎了。而尼亞正背對著他坐在那兒,赤裸的雙腳頂著牆壁,手上拿著玩具穿梭機在他面前來回的擺動。
「你難道不能讓它做點兜圈圈以外的事嗎?」梅洛一邊走向那個男孩一邊問道,「為什麼不到把它拿到外面,讓它到外太空去?」
「塑膠到了大氣層會燃燒的。」尼亞謹慎的說。
「我又不是在說真的,」梅洛咕嘟道。「還有,謝謝你告訴我關於那傢伙偷我念珠的事。不過,下次用不著你多管閒事。」
尼亞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忙著發出引擎的聲音,根本沒在意那句「謝謝」——天知道梅洛需要做出多大的努力,才能對自己的競爭對手說出這句話來。
梅洛赤裸的腳趾在地毯上蜷起,怒火開始上揚。「如果,我現在一腳踩上你的臉,你怎麼辦?」
「我會坐起來,這樣你就沒辦法再踩上去。」
「要是你坐起來的時候我一腳踹你的臉呢?」
「我會站起來,接著踢你的脛骨。」
「我倒想試試看,」梅洛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腳猛地向前踏住尼亞頭旁邊的地毯,近得他的腳趾能擦著對方白色的柔軟捲毛。
尼亞絲毫沒有退縮,這一點梅洛覺得非常討厭。
任何有留心的人,大概都會以為梅洛正在記錄麥特吃飯的每一個細節;不過事實上,他只是在盯著對方看而已。每當自己拼命思考什麼的時候,他就有盯著東西發楞的習慣。
當然他也的確在觀察對方。
即使在室內,儘管蓬亂的劉海遮擋住了鏡片,麥特仍然戴著太陽眼鏡。連同他一身不搭調的衣著來看,麥特整體就像個迷你版的街頭混混——跟梅洛和孤兒們到隔壁鎮郊遊的時候看到的那種一樣。他挖到不少對方的消息,例如麥特今年九歲,剛從美國來這兒不久,職業是混蛋小偷。
梅洛想找麥特聊聊,不過這到底是因為那孩子似乎有以後能派上用場的能力,還是因為他覺得麥特有可能會成為一個不錯的伙伴,他自己也不清楚。
麥特的注意力轉向梅洛的方向;當看到梅洛直愣愣的盯著自己時,他趕緊低下了腦袋。梅洛這才發覺之前自己的腦袋扭過了頭,看上去像個扭斷了脖子、瞪大了黑眼珠凝視世界的人偶。
他調整了下姿勢,然後站起身來,留下一點沒動過的早餐。
琳達不安的看著他,「梅洛,你不打算吃點什麼嗎?」
「我等會回來。」他簡短的說道,沒再補充什麼就離開了。
看到梅洛走近時,麥特身邊的伙伴們馬上認為他們已經吃飽了,趕緊收拾盤子逃跑,留下他們的同伴獨自接受梅洛的「細心關照」。麥特繼續吃著東西,即使看著梅洛緊挨著他的右側坐下——而且距離已經近得梅洛不得不合攏雙腿才不會碰到對方的椅子,他也仍舊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梅洛知道這是對對方個人空間的一種侵略——而且還做得很絕,不過,不尊重麥特也是他活該:那傢伙總要為昨天的好戲付出點代價。
「你的墨鏡不錯嘛。」梅洛評價道。
「多謝誇獎,」麥特回道,「不過這不是我的。我從傑里米那兒偷的。」
梅洛眨眨眼睛,對麥特公開承認這種不正當的行徑感到驚奇。那孩子的聲音帶著古怪的音調,像是一個乏味的愛爾蘭語、法語還有其他什麼口音的大雜燴。雖說華米之家本來就是世界文化的漩渦,孩子們將世界各地的的俗話和口音帶到了這裡;儘管有些人還是沒辦法改掉口音——梅洛只花了三個月就完全去掉了——但麥特似乎是相反地在嘗試同一時間使用各地口音。
「我真為你的伙伴感到遺憾。」梅洛說。
「他們不過是以為只要當我的朋友就不會被偷東西罷了。」
「不過你還是會照樣偷嘛。」
麥特聳了聳細小的肩膀。「當然會啊,如果他們疏忽大意的話。本來我偷東西,也不是想害人。」
「那你幹嘛要偷呢?」
「一時衝動,而且我喜歡拿別人的東西。」
「你偷過的最棒的東西是什麼?」
麥特似乎對這個問題非常斟酌,他一邊咀嚼著烤麵包一邊仔細地思考,「嗯——我偷過蘇珊的內褲。我在她的內衣抽屜裡拿了三條。」
梅洛作了個鬼臉。「噁心死了。你拿那些玩意兒幹嘛?」
「不知道。想來一條?」
靠,這個小鬼是個變態啊。「我才用不著那些內褲呢。」
麥特用叉起一條香腸,銀質叉子上滿是油。「好吧,不要是你的損失。」
梅洛笑道,「你將來會變成那些在網上買別人髒內褲的老變態的。」
麥特轉頭盯著他,梅洛勉強能看到他那墨鏡底下忽閃的睫毛,「上網買?那有什麼意思?想要髒內褲的話,我還不會自己去拿啊。」
這時,琳達忽然出現在他們面前。她的手放在后腰上,一本正經地扳著雀斑臉。「梅洛!麥特!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啊!」
「不就是聊內褲嘛,」梅洛囂張的笑道,「你的耳朵沒挖乾淨還是怎麼了?」
琳達翻了個白眼。「說到內褲,前一段時間蘇西丟了幾條呢。你不會對此一無所知吧?麥特?」
「我可不穿女生內褲的喲。」麥特一臉無辜的說。
「嘿,廢話!你要真穿的話我才擔心呢。」琳達說,「我知道是你偷的。不許你再這麼做!」
罵完之後,她轉身衝向自己沒解決完的早餐。小女孩頭上金色的小辮子有點歪,似乎今天早上梳頭的時候沒來得及仔細打理。梅洛希望她能換一個髮型;不過算了,反正他自己這些年來也一直梳著齊肩的長髮,並且沒有換髮型的打算。
「我喜歡她的把手。」麥特說。
「她的把手?」梅洛重複道,有些迷糊。「你是說她的辮子?」
「Yeah,」麥特說道,雙手在空氣中做出握著單車車把的動作,「你騎上去的時候,可以抓著。」
梅洛皺起了眉頭。「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難道是什麼美式俗語嗎?」
麥特有些失望的嘆了一口氣,將盤子裡的雞蛋推到一邊。「你長大點就明白啦。對了,我很抱歉偷了你的十字架念珠。我不知道這是特殊物件。」
「你別再試著偷我的東西就是了。」
「我才不幹。在教室那時,我真的以為你會殺了我。」
「那你幹嘛要偷我的東西?」
麥特聳聳肩。「不知道。你看上去像口袋裡有很多有趣玩意兒的人。再說,那個蠢材史凱樂根本沒告訴我你就是那個梅洛,而且也沒提到你脾氣有多壞。那個混蛋大概就想看我被揍的樣子。待會兒我非把牙膏擠他床單上。」
梅洛大笑著,手肘靠在桌子上。他湊近凝視著麥特的臉,而對方正繼續構思著食物的擺放方法。「你要真想這麼做的話,叫我一聲。我知道哪裡有放老鼠夾子,我們可以把它和牙膏放在一起。」
「這主意是挺帥,」麥特的臉亮了一下——在這個緊密的距離下,梅洛能夠將對方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嘿,順帶一提,你靠得太近了。非要坐得這麼近嗎?」
洋洋得意地冷笑著,梅洛的身體繼續探向麥特,直到他們的鼻尖快要碰在一起。看到對方猛地向後縮,梅洛大笑著站起身來,揉著麥特的頭髮。「那麼,下次見咯。今天可別再惹太多麻煩了。」
「沒問題,M。」麥特回話。
梅洛有點驚訝於這個暱稱,不過當他低頭看向對方時,麥特已再次將注意力投入到食物中去。沉默了一會兒,梅洛覺得自己倒也不在意被人稱為「M」……至少沒有人會認為這個稱號是「愛米莉」(或者別的女孩名字)的暱稱。
正如大家所見,麥特隨意闖禍的本領實在超絕。他似乎認為所謂的完美出席率——甚至是「出席」本身——不過是個建議,而不是學校的規定。梅洛馬上發現,麥特之所以會被分到「呆驢班」(這是麥特的說法)並不是因為他不夠聰明,而是他幾乎很少上課,結果根本就沒在課堂上學到東西;就算去了,他也總是很快就無聊得睡著。再者,戴墨鏡上課對他的課堂學習也沒起到什麼幫助;因為伊莉斯總是要他把眼鏡摘下來,即使麥特強調自己的眼睛對光線敏感也沒用。
不過,麥特那任性妄為的毛病最終對梅洛有了幫助。
在「神聖十字架盜竊事件」結束的兩個星期後,麥特忽然出現在梅洛的教室門口,拼命的向梅洛揮手示意。梅洛一邊祈禱海涅曼老師今天會來晚一點,一邊擺脫了課前的閒聊,和麥特一同走向走廊。
他幾乎沒見過麥特興奮的樣子,不過從對方走路時不斷煩躁地晃身子這點來看,准是發生了些令人震驚的事。
「你不是該上課了嗎?」梅洛問道。他只是習慣性的問問,倒也不是真要讓麥特乖乖聽話去上課。
裝作沒聽到這個問題,麥特徑直走到梅洛跟前,嘴唇貼近他的耳朵,輕輕說出華米之家的每一個孩子這些年來都在盼望著的消息:「我剛才看到 L 了。他來了。L 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