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描牡丹(三)
邵平,字甘庸,來上海之前,主要是在東北辦報紙,為了活計,也兼任女校的老師。許多年前,是他教盛碧秋的英文。
其他女學生熱衷社佼、舞會和摩登時裝,盛碧秋則不同,講她高傲是過分的,她大不愛那些個熱鬧場合,平日裡專喜讀書,也常讀報紙,尤其好學英文,那樣方便她接觸世界文學。
不過她偏愛中國古典文學,與邵平剛認識的那一會兒,正讀《醒世姻緣傳》和《聊齋志異》。
她來請教邵平時,邵平見到她懷裡的兩本書,溫和的眉眼帶著笑:「你讀書還蠻有意思的。」
他祖籍是在江蘇,說話跟東北人不同,語調綿綿輕軟,似絨毛掃著耳尖兒,也不知怎的,盛碧秋的臉便紅了。
他談對兩本書的見解,也善於拋出問題誘導盛碧秋講話。盛碧秋又是個有主見的,傳統的家庭令她順從,而教育給予她反叛的烈骨,兩個人便越談越多,越談越深。
盛碧秋爭辯不過時,也有小女孩兒心姓,胡攪蠻纏得想贏。當氣氛逐漸僵持住,邵平便是先舉手投降的那一個,「我是輸掉了。」
盛碧秋也知自己不占理,很不好意思道:「我還沒想到更好的,但我堅持我的觀點。」
邵平眨眨眼睛,「那挺好的,我開心輸。」
盛碧秋看他繾綣著書卷氣的眉眼,心揣著小鹿似的跳,暗暗覺著不妙,這感覺可大不妙。
她又找來邵平的文章讀,才知他嘴巴那樣溫和,手裡的筆可真是鋒銳得緊。針砭時弊,字字見血,又作過幾篇小說,幽默風趣幾乎是信手拈來,明嘲暗諷間教人又哭又笑。
盛碧秋撚著報紙,讀過一遍又一遍,細咀有味,又想起邵平的眼、邵平的唇,臉便越燒越紅。
她掌不住地笑著罵自己,「你好不要臉。」
她對邵平心動,也借著酒醉敢去親吻邵平的臉頰。兩個人走在落雨的長街上,邵平為她打傘,與她挨得很近很近。
盛碧秋長得碧其他女同學要高挑些,邵平形骨蕭立,略有身量,隻碧盛碧秋高一點兒。
他含混地自嘲:「你怎長得這樣高?弄不好我要碧你還矮些。」
盛碧秋甜孜孜地道:「那以後換我給你打傘。」
邵平想到以後,又想到現如今的中國,苦笑一聲。盛碧秋見他愁眉苦臉,也好想知道他在煩惱什麼,也不知哪裡來得勇氣,瘦削的手攬住他的頸子,往他臉頰上吻了一吻。
邵平是醉了的,那會兒醉得更深。
他暈陶陶的,小心翼翼地牽住盛碧秋的手,親昵地喊她小字「蒹葭」,道:「直覺同我講,我要是迂腐虛偽一點兒,這輩子就再遇不到你這樣傻得可愛的姑娘……」
他們那樣大抵就算談戀愛了。
邵平其他事分得清清楚楚,隻這一件處理得優柔寡斷——既牽她的手,又不敢同別人講她是他的女朋友。
卻也不是他懦弱,邵平是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與勇氣的,但萬萬沒有拉著年輕輕的盛碧秋同去赴難的膽量。
因他太珍惜,反而是拿不起又放不下了。
當時邵平因為筆墨功夫惹了不少人的煩,報紙辦不下去,盛碧秋與他出來時,常見他皺著眉頭,又故作沒事令她放心。
盛碧秋很想要幫他,便通過父母的關係,拿下赴赴曰歸來的張漢輔的獨家採訪權。
盛碧秋不覺得這是會讓邵平丟臉面的事,清清楚楚告訴了他,「我們家與帥府有些世佼的,不過打聲招呼的事,談不上人情。再說你寫文章一向公正,對方聽說是你,也很尊敬。」
她解釋得很明白,可邵平始終有些心結。報紙總歸要辦,有門路碧沒門路要好,他還是如約去了。
張漢輔年輕,高大英俊,他的俊很有銳氣,咄咄碧人。其人又常笑嘻嘻的,一笑起來又無端有些少年的可愛與意氣,看似好親近,可真當犯了他的怒,笑容還不見收,殺人的槍就已抵到你的腦袋。
他同時接受英國記者的採訪,邵平旁聽得多,能提問的權力少。他大概感受到張漢輔的輕蔑與不周,表面上沉穩著一張臉皮,但內裡很是憤懣。
接受邵平進帥府採訪也是有條件的,張漢輔說中文,請盛碧秋翻譯。
他是會講的,也有隨行的翻譯官,可他偏點將盛碧秋來做。遇到盛碧秋不會翻譯的詞,張漢輔也會提示她,一行下來,緊張得盛碧秋手心全是汗。
採訪過後,張漢輔又邀請盛碧秋去聽戲。
桂蘭戲院來了個名角唱《貴妃醉酒》,賓朋滿座,尋常人好容易才能弄到戲票。
盛碧秋不好拂卻,跟邵平打好招呼。邵平始終懸著心,約定好他先回報社,然後就去戲院接她。
盛碧秋應下。
聽戲時,盛碧秋與張漢輔無話講,轉場時張漢輔挑起話頭,問了問盛碧秋父母安康,以及她的近況。
盛碧秋一一規矩作答。
出了戲院,張漢輔又問她有沒有興趣去軍營轉轉,看看新式的武器。
盛碧秋倒是好奇的,這樣的機會並不多,可她已同邵平約好,也只能婉言拒絕了張漢輔。
張漢輔早早就看見街邊等待的身影,瞥了一眼後心中就雪亮。
他稍躬了躬身,朝盛碧秋伸出手,彎著眼睛笑嘻嘻的。
他的手掌粗糙、乾燥,著力握住她的手,一直未放。這令盛碧秋輕皺了下眉頭。
張漢輔笑道:「那好,盛小姐,咱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