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十)
昭月初見梁慎行,是在宮廷夜宴上。
在此之前,她一早就聽聞梁慎行的名號,北域大名鼎鼎的「白衣儒將」,橫刀躍馬,用兵如神,曾爲大周奪下七戰七捷的不朽戰績。
從前,韓國與大周邊境有過幾次小規模交戰。梁慎行時任軍師,就未教韓國占得半分便宜,最終書下短短百字的議和書,簡明扼要,闡述雙方交戰的利弊,呈交王上。
議和書傳至王廷,臣子王孫都拿梁慎行的出身作貶,講他不過是多識得幾個字的窮酸書生,登不上檯面,大不必放在眼中雲雲,以此來挫大周威風,討韓野王歡心。
韓野王聞言,搖頭笑嘆了幾聲,便著令衆人退下了,而後朱筆批下議和書。
不久後,昭月隨韓野王閒庭信步時,陪駕的親貴中尚且有人提及梁慎行,疑惑韓野王爲何停戰。
韓野王便似玩笑地問她:「昭月,你如何看待梁慎行其人?」
提及梁慎行,昭月負手在後,連步伐都變得輕快起來,嫣然巧笑道:「昭月可不會跟那些個臣子一樣,說些奉承話來哄王叔開心。依我看來,那梁慎行『布衣出身,才至將相』。只可惜,他幷非韓國人,大周皇帝治下能出這樣的才俊豪杰,是他的福氣。」
韓野王大笑道:「昭月此言,竟似在誇自己的夫婿了。」
昭月臉色一紅,羞惱道:「王叔趁機取笑我!」
韓野王當然想不到那日戲言,竟會一語成讖。
梁慎行那天爲請援軍一事,來赴韓國夜宴。昭月不想北域的白衣儒將,竟還那般年輕英俊。
他來時作書生模樣,蒼青色的長衫外攏著銀白大氅,腰間還漫不經心地別著一支玉笛。
梁慎行五官宛若刀裁,深邃而淩厲。尤其是一雙眼睛,似水淵那般清冽透澈,却深不見底,裡頭潜著咄咄逼人的銳氣,透出一絲滲人的凉意。不過他的臉龐却瘦削了些,以至於將這份銳氣消减不少,凡人再去細看時,便能覺出他的儒雅溫和來。
他是文人出身,做起說客,口若懸河,舌燦蓮花,一番請求援軍的說辭更是入情入理。倘若,昭月想,倘若換一位國君,聽得梁慎行此言,都是要出手相助的。
壞就壞在他面對的是韓野王。
韓野王的叔父就是死在與大周交鋒的戰場上,韓國與大周算是有世仇。韓野王以禮相待梁慎行,却决意不肯出兵。
梁慎行得知其中緣由,深深呼出一口氣,臉上有種近乎無奈的平淡,却還是矜住最後的禮節,舉杯敬酒道:「多謝韓野王款待。」
請援失敗,的確令梁慎行有些灰心喪意。
此次大周與蠻羌鏖戰,戰綫拉得太深太長,如深陷泥淖,難能利落地脫身而出。再往後撤退,就要痛失城池,大周后援遲遲未到,遠水也難救近火,唯獨鄰近的韓國能够迅速派兵增援,助他大破蠻羌。
他謀略周密,做好萬全準備,僅僅需要借韓國一把東風。
只可惜東風不借,終是功虧一簣。
出了宮廷,梁慎行接劍上馬,與副將商議接下來的應對之策。時值初冬,寒氣森森地往身上撲,昭月駕車追出宮門,就是爲了給他送一件披風。
梁慎行詫异地看了看那披風,又看了看昭月,方才下馬行禮:「昭月郡主。」
昭月聞言一笑:「將軍好記性,那麽多人竟也記住我了?」
梁慎行素來是過目不忘,但在人前從不表露,隻恭敬回道:「郡主謬贊。」
昭月心生他意,忽地問道:「將軍急著回去麽?」
梁慎行不作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不知郡主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當,久仰將軍大名,想請將軍留下,賞面小酌幾杯。」
一旁的副將一下就聽出昭月的心思,猛地憋紅了臉,沒禁住笑出幾聲,忙拿手肘懟了梁慎行幾下。
他壓低聲音戲謔道:「將軍,你可要把握好時機。」
梁慎行深覺冒犯,一眼將他瞪回去,又忙向昭月表明,「多謝郡主美意。今日是我夫人生辰,她尚且在客棧中等我,在下需得回了。」
昭月「哦」了一聲,似自語道:「想來你這個年紀,也是該有夫人的。」
梁慎行微微一笑,拂却昭月送來的披風,道:「告辭。」
昭月瞧他笑容俊秀清雅,眼睛湛然發亮,竟不知世間男兒還有這等顔色,不由地心中一蕩,見他旋即轉身離去,脫口又阻了一句:「且慢!」
梁慎行回眸看她。
昭月抿唇,思量半晌,才說道:「將軍既爲請援一事而來,應該也不想空手而歸罷?倘若你願意留下,與我小酌幾杯,如此咱們也算是朋友了,我便好心給你指條明路,教你如何去說服我王叔……」
梁慎行似有猶疑之色,考慮昭月這番話的分量,不一會兒,他緩緩道:「今日行程倉促,改日我定親自……」
昭月打斷他:「——倘若改日,此刻的話便就不靈了。梁將軍,我偏偏要此時,要此刻,你若不答應,我便不作糾纏,告辭。」
她轉身走出去不過三丈,才聽得梁慎行匆忙喚了一聲,「郡主留步!……我應你便是。」
昭月幾乎快要抿不住唇邊的笑,腮上暈生出紅雲來,連耳根兒都發熱。
她回身朝梁慎行,應了聲:「那就請罷。」
*
秦觀朱已習慣了等待,也理解明白,梁慎行此番千里迢迢、馬不停蹄地趕來韓國王都,皆是爲了大周的將士與百姓。
不過在她生辰這日,梁慎行失約未歸,秦觀朱心頭始終有些悵然。
因這份悵然在國家大義面前太不值得一提,甚至有些可笑,秦觀朱努力拂却了去,隻暗暗祈盼梁慎行此行順利。
秦觀朱等到三更天,不禁有些著急,問了問士兵,也沒有消息傳回來。
哪怕是夜宴也决計不會拖到這樣的時辰。
梁慎行回來時夜已大深,是副將把他扛回來的,咚咚咚敲開房門,一臉尷尬心虛地衝她笑笑,解釋道:「路上碰到一位官爺,與將軍一見如故,折進酒館裡又多喝幾杯。這不,都快醉得不成樣子了……」
秦觀朱忙從他手裡接過梁慎行,說道:「無妨,你也快下去休息罷,我來照顧他。」
「辛苦夫人。」
她恨恨地一脚踢上門,扶著梁慎行往床邊走。
梁慎行走路歪歪斜斜,不由分說地就往秦觀朱身上壓,混笑道:「哎,成碧,我回來了……」
「你還知道回來。」她氣惱地往他腰上擰了一把,「從前怎麽答應我的?又喝成這樣。」
「我沒有辦法麽……」他大笑著閃腰躲避,炙熱的氣息裡全是熏人的酒氣,耍壞似的往她臉上拱,「也沒有喝很多,是不是?」
「是。」她懶得跟個醉鬼較真。
「你別生氣。我惦記著你的生辰,在鋪子裡給你買了一支……」他在身上胡亂摸了一通,沒摸到他要找得東西,疑惑道,「不見了,怎麽不見了?」
秦觀朱一把將他撂在床上,又去幫他脫靴,漫不經心地回道:「知你惦記就好。」
他自己亂蹬掉靴子,胡亂拉起來秦觀朱,道:「你來,我跟你說幾句話……」
他將她抱在懷裡,尋住她的唇輕吻,纏綿溫存著,又疲累地長嘆了一聲:「成碧,你說這仗,甚麽時候才能打完?」
她伏在他的胸膛間,輕輕撫著他的臉安慰:「很快了。」
「成碧,我好累……好累……」他擁著秦觀朱,細細密密的吻又落在她的額頭上,「要不是有你,我該怎麽撑下來……?」
她亦緊緊摟住他,道:「一切都過去的。」
梁慎行輕輕應了一聲,又嘟囔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話,秦觀朱也聽不清楚他說甚麽,柔聲哄了好些會兒,他才肯安穩地睡過去。
秦觀朱嘆氣,伏進他的胸膛中,驀地一息間,她聞到他領子裡一絲若有似無的軟香。
她最清楚,這應是女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