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錦浪(十二)
韓野王不是要給梁慎行一個機會,而是給昭月一個機會。他始終視昭月爲珍寶,不願她拿婚姻大事作賭注,賠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
他借此機會,想教昭月知道,梁慎行尋找寶刀逐星,越是不遺餘力,越是不想娶她。
可昭月那時還不相信,總以爲自己唯一稍稍遜色於秦氏的地方,是不及秦氏陪伴梁慎行的時間長。
倘若梁慎行能娶她,她自也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愛他,照顧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不信以梁慎行的性格,能够永遠無動於衷。
昭月所求不多,只要一個能陪伴在他身側的機會,來證明自己絕不比秦氏差,爲此她義無反顧,也絕不反悔。
她如願以償地嫁給梁慎行,拜堂成禮是在北域軍營。
梁慎行家中已無親故,軍中將士更似他親朋手足。她擇定在軍營成親,意在向梁慎行表明,她不自矜身份,如同三軍將士一樣,有陪他出生入死的心。
喜宴當日,她的王兄出席,代替韓野王身居高堂之上。
王兄對這樁婚事本就不滿,也早早與梁慎行打過招呼,「我妹妹是韓國郡主,與那不知名的秦氏平起平坐,已然受虧。是昭月痴情,不與你計較此事,可身爲她的兄長,不得不計較。」
梁慎行聞言一股苦澀哽在喉間,聲音壓抑沙啞,旁人幾乎都聽不清,道:「成碧就沒有這樣好的福氣,沒有兄長能出面爲她計較。」
梁慎行却也依下他的意思,承諾喜宴當日,將秦氏禁足,昭月更無需向她敬茶。
這事,昭月後來是聽王兄說了的。
昭月埋怨他:「哥哥作甚拿權勢去壓他?我說了不計較,就是不計較。」
王兄大發雷霆,「你是想計較,可你計較得了麽你!」
她原以爲,自己若是真計較起地位與寵愛來,梁慎行也拿她沒甚辦法。
昭月不會想到,梁慎行竟敢在大婚之夜弃她而去。
那夜她身穿鳳冠霞帔,頭披喜帕,待他用金稱挑開,方才見梁慎行烈艶紅衣,長身玉立,比尋常還要俊美三分。
她欣喜地握住梁慎行的手,他的掌心溫暖寬厚,些許粗糙的繭輕磨在她的手上。昭月臉上連腮帶耳地紅燙起來,喚他:「慎行。」
他垂眼,眉宇間帶著濃濃的疲累和倦怠,昭月知道他已多日不眠不休,便小聲道:「不如早些歇息罷?」
梁慎行沉默半晌,道:「郡主,我回了。」
昭月身子一僵,只覺得心頭如遭鈍痛,簡直痛不欲生,「梁慎行,你非要如此麽?你知不知道這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梁慎行道:「正因如此,才是最好的時機。」
換作任何一日,都不及今日。
她怎會聽不懂他話中何意,眼見他即將邁出門去,昭月一把將喜帕扯下,凄厲大喝:「梁慎行,你敢——!」
梁慎行脚步一滯,牢牢握緊手中的花釵。
她眼泪盈眶,將發抖的指尖攏進掌中,道:「你膽敢這樣羞辱我!」
「我從來都無心羞辱郡主,時至當下,亦非我所求。」梁慎行轉來朝她躬身拜了一拜,「抱歉。」
他從未跟她說過太多的話,當夜弃她而去,也不作過多解釋。
昭月知道他是有心擇選那天,回營去安撫秦氏,可惜天不遂人願。
昭月不知當夜究竟發生了甚麽,梁慎行與秦氏竟在朝夕間反目成仇,勢如水火。
梁慎行渾似變了一個人,從經蠻羌屠城一戰後周身不去的冷硬,自那日起就如結了冰一樣凝在他的骨頭裡。
他很少笑,再無教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一時不防撞進他冷寂漠然的視綫當中,便似跌進冰窟裡,不由地遍體生寒。
這一年來,哪怕是生死仇敵都不及秦觀朱與梁慎行這樣,秦觀朱不得自由,梁慎行也沒有好過多少,兩人幾乎都要走向玉石俱焚的路途。
秦觀朱早已恨透了梁慎行,可梁慎行又恨她麽?
倘若他是真恨秦觀朱,那在芙蓉城受刺,命懸一綫間,梁慎行不會喃喃著要見秦觀朱最後一面。
當日前來奪刀的刺客劍法高深莫測,劍光密如細雨,令人應接不暇。
一劍從側方突襲而入,一下刺進梁慎行胸膛,而後利落拔出。
收放間如行雲流水,毫無鈍滯。
一時間,梁慎行半邊身子都麻了,吭哧一下直挺挺地跪下,一手捂住血窟窿,鮮紅熱流順著指縫往下淌。他胸膛間破了這麽個窟窿,冷痛之下,萬千悔恨與遺憾一瞬間全都往裡頭鑽。
他壓抑著喉嚨裡的痛呼,忍得額角青筋暴起,渾覺眼前天旋地轉。
他怕再撑不住這最後一口氣,於是連喘息都不敢,一手緊緊握住侍衛招扶的胳膊,命令道:「護刀。別走漏風聲,教人借機挑撥……」
挑撥朝廷與江湖的矛盾。
侍衛意會,忙回道:「侯爺,你放心。」
周遭一切皆如煎似沸,亂糟糟的。梁慎行耳邊嗡鳴,聽不清誰是誰,紛翻的人影間,他獨獨放不下遠不在眼前的秦觀朱。
「若本侯此行有個閃失,請郡主將鑰匙交給夫人,放她走罷……」
侍衛聽不太懂他的胡話,但盼他神智清醒,便順著話追問道,「甚麽鑰匙?夫人,夫人要去哪兒?」
梁慎行會錯意,忙搖頭道:「不,不,不必告訴我,別告訴我……」
她若是要遠走高飛,最好別再教他找到。
昭月得聽人傳回來這句話,又怎能再自欺欺人?怎能再執迷不悟?
她從來都沒有贏過,在秦觀朱面前,她輸得荒唐,又甚是可笑。
她跪在秦觀朱面前,抬起眼,低哀著聲道:「侯爺遇刺,對外不敢走漏風聲,只道無性命之憂,實則還在昏迷當中,尚未醒來。他臨前隻交代了你的事,比起我來,想必他更願意見到你……」
「……」
「秦觀朱,侯爺不曾對不起你。你要是真還有良心,就請去芙蓉城看一看他罷。」
秦觀朱攏緊手指,冷冷地看著昭月,看見她因屈辱而簌簌發抖的睫毛,看見她因忍耐而不住哆嗦的嘴唇,兀地笑了一聲。
「郡主如何跪我呢?您這樣身份的人,原本是不拿我當作人看待的,這一跪難道不是要你的命麽?還請快起來罷。」
一旁侍女憤懣於心,忙上前來扶住昭月。昭月搭扶住她們的手,瞧見秦觀朱唇角的譏嘲,臉色漸漸發白。
秦觀朱道:「這場面若是給外人瞧去,想必都該說道,秦氏是多薄凉的人,而昭月郡主是何等情深義重,爲了侯爺,這等下跪求人的事都做得來。」
昭月身旁的侍女聽不得她如此放肆,厲聲喝道:「你甚麽意思?!」
「這句話該問問郡主。侯爺負傷,郡主若有心教我前去侍疾,我自然該去,何曾拒絕過?又何時拿住此事要挾郡主,要你卑躬屈膝,求著我去?」
侍女氣得臉色發紅,「秦氏,若不是爲了侯爺,你以爲郡主願意求你一句?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爲了侯爺?是侯爺求著你做這些事麽?郡主既然心不甘情不願,又何必下跪?怎麽,難道郡主敬酒,我就要感激,我就要受之有愧?」
「……」
「是郡主一厢情願,非要我受這個禮,非要我欠你的情。我不覺感激,不覺有愧,只覺得實在冤枉,也實在惶恐!」
「一厢情願?……我一厢情願?」
「昭月,你向來如此。」
她撂下這句話,連禮都不再請,轉身匆匆離開了水榭。
秦觀朱握緊雙手,步伐快得幾乎都似飛奔起來。凄苦的寒風都往她身上撲打,她冷得厲害,心頭一直緊綳著,待至無人處方才停下。
她忍得渾身顫抖,手死死攥成拳,指甲幾乎都快嵌進掌心肉,扎出一片疼痛。可她還在忍著,銀牙恨不能咬碎,也在千忍萬耐,不教別人瞧出一絲一毫——
她在擔心。
「不疼麽?」
溫厚的手掌著落在她發抖的肩頭,又順著胳膊往下尋去,三兩下撥開她攥緊的手指。
秦觀朱忙回身,抬頭見是魏聽風。
魏聽風抬起她的手腕,翻來看見她細白手掌間紅紫的掐痕,抿了抿唇,用指腹輕輕揉捏著。
她指尖也還在發顫。
魏聽風嘆了一聲,道:「成碧,想哭就哭罷,不要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