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周.週三】
凌辰南從早上起床開始就眼皮直跳,洗臉時用冷水冰鎮了半天,過了十分鐘後又繼續突突地抽。他為了與此抗爭,不停眨右眼,前臺鄭小姐看了後面無表情地拒絕了他:“行了醫生,這種撩法不適合你。”
上午的最後一位客人在11點準時結束,凌辰南莫名心煩意亂地翻看著同事送進來的公益演講邀請,一個字兒也沒看進去。他劃開手機又看了一遍,幾條給白晟的消息都未回 —— 往常都是對方黏著自己嘀咕一些再小不過的可愛瑣事,今天這是怎麼了。
今天是白晟例行跟陸柏舟諮詢的時間,理論上也早該結束了,難道是忘帶手機了還沒回家? 他想了想,試著給對方打了個電話。
空響無人接,果然是忘帶了嗎。
他又心不在焉地磨過了吃過午飯的時間,依舊沒有關於白晟的任何音訊,凌辰南開始坐不住了,他打電話給陸柏舟,居然被掐了。
打到第二次的時候,陸柏舟接起電話了。
凌辰南愣了一下,說:“喂?學長?”
陸柏舟略顯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嗯,是我。”
對方背景似乎有點吵雜,凌辰南說:“剛給你打電話沒接……”
陸柏舟又“嗯”了一聲,問:“你有什麼事嗎?”
“啊,我……”凌辰南被他疏離的語氣搞得忽然一下不知道該怎麼說 —— 畢竟自己和白晟的情侶關係是隱秘的,要怎麼樣自然地詢問對方的行蹤呢。
可他沉默之時,忽然聽到話筒裏什麼別的聲音,問:“等等,你旁邊的是白晟嗎?”
陸柏舟沉默了一下,背景的人聲依舊在大聲急速地說著什麼,隨後他才說:“不是。”
可分明就是白晟的聲音……凌辰南正這麼想著,陸柏舟說:“硬要說的話,應該算是蜂鳥吧。”
凌辰南愣住了,兩秒後開口道:“你們在哪,我過來。”
陸柏舟說:“不行。”
凌辰南詫異他的果斷拒絕:“什麼?為什麼……”
陸柏舟似乎完全沒有避諱白晟的意思,就站在原地說:“你來了這諮詢就進行不下去了,說起來他也真是清楚你的弱點和喜好,知道什麼情況你會最心軟,什麼情況你會最擔心,什麼情況你會不顧一切地要過來。”
凌辰南皺起眉頭:“你知道自己現在聽起來像什麼人嗎?”
陸柏舟問:“什麼人。”
凌辰南說:“那種冷嘲熱諷自殺患者是為了博取注意力的人。”
陸柏舟笑了:“那要看自殺的人是不是真心用力想死了。”
凌辰南忽然有點不認識這樣的陸柏舟了 —— 他記憶中的陸柏舟不是這種會拿生命開玩笑的憤世嫉俗者,於是不由得提高音量道:“什麼是真心用力想死?那些已經死去而救不回來了的人嗎?”
陸柏舟停頓了片刻,說:“你還是這麼同情心過剩,怪不得會選你。”
凌辰南深呼吸了一口氣,想要控制自己出口的語氣不要太沖,然而對方卻忽然驚叫了一聲:“白晟!”
凌辰南焦急地“喂?”了好幾聲,但都沒有人回應,一番兵荒馬亂的雜音過後,電話掛斷了。凌辰南無法多等,抓起外套和車鑰匙出了門。
白晟之前跟他說過幾個和陸柏舟約見面的場所,其中最頻繁的就是陸柏舟那個像工作室一樣的家,午休時間已過,路上不算太堵,但還是花了凌辰南不少時間才到達目的地。
他把車停在收費昂貴的路邊,跑到樓下快速不停按門鈴,一串急促而神經質地叮叮響聲後,陸柏舟終於答應了,他通過對講機看了一眼就“嘖”了聲,不太高興地說:“上來吧。”
凌辰南上了樓,還以為會看見什麼驚悚血腥的場面,例如上次白晟家出現過的滿地玻璃渣和血跡,然後並沒有,客廳雖不算整潔但也沒有慘案的痕跡,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打掃過了。
凌辰南問:“人呢?”
陸柏舟揚了揚下巴:“裏面。”
凌辰南大步走到書房推開門一看,發現白晟歪躺在雙人沙發上,閉著眼睛看不出呼吸。他有點狐疑,上前半跪下去摸了摸對方的臉,對方睜開眼睛,呆呆地看著他。
凌辰南:“白晟?”
對方毫無反應。
他又問:“蜂鳥?”
對方慢動作地眨了下眼。
凌辰南難以控制地咽了口口水,又環視一番四周,發現垃圾桶裏有一個廢棄的針頭。
他說:“你先休息一下,閉上眼睛。”
對方又眨了眨眼睛,還是聽話地閉上了。
凌辰南帶上房門,發現客廳裏不見陸柏舟的身影,他左右稍一看,就找到了陽臺上抽煙的他。
推開陽臺門走出去,晴空萬里夾帶著早春的風,但陸柏舟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襯衣。
凌辰南開口便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絲指責:“你給他注射鎮定劑了?你知不知道他被濫用過鎮定劑?”
陸柏舟毫不在意的樣子:“知道,注射劑量不小,卻只起到了鎮定而不是麻醉的效果,跟他說的情況吻合,身體應該是產生了抗體。”
凌辰南有點匪夷所思:“你到底什麼意思,你本來覺得這是在撒謊嗎?”
陸柏舟轉過來看著他:“凌辰南,你從他口中聽到的謊言,還不夠多嗎?”
的確,從最開始來訪的假身份,到跟蹤調查自己的行為,到對多重人格病症的隱瞞和家庭情況的欲言又止…… 白晟似乎像一個惡作劇的禮物盒,每拆開一層裏面都不是期望之中的禮物,而是另一個華美的盒子。
但有些東西是真的,凌辰南想:他表達自己心意的時候,他的不安,他的感激,他的開心,那些不是包裝殼,他很確定。
“你離他太近了,”陸柏舟又開口了:“離他太近,混雜了太多沒必要的同情和體貼,會影響你的判斷。”
凌辰南冷硬地回應道:“你搞錯了,我不需要保持什麼距離、做什麼冷靜的判斷了,我已經不是那個人的醫生了,這還是學長您強烈建議的結果。”
陸柏舟回頭看他,煙灰被風刮走,他看著他的樣子又好像沒在看他,而是看著他身後的設麼地方:“你還是老樣子啊……”
凌辰南已經有點厭煩他這幅高高在上指摘自己行為的樣子,但還是忍著沒有反駁。陸柏舟說:“你沒有想過,在這麼多的心理諮詢師裏,他為什麼獨獨會選擇你嗎,而在這麼多的病人裏,他又恰好是你喜歡的樣子。”
凌辰南虛起眼睛,對方繼續說:“長相就不必說了,他聰明又羞怯,脆弱神經質,讓人看了很有保護欲,完全下中了你的胃口。”
凌辰南卻反問道:“看來清楚我的喜好的也不止他一個人嘛,學長這不也挺清楚的嗎?那你為什麼不變成我喜歡的樣子呢?反而一直毫無自覺地惹我說一些不好聽的話。”
陸柏舟定睛看了他半天,露出一個苦笑:“討厭我了嗎學弟。”
凌辰南說:“現在是真的有點討厭。”
說罷他就獨自走回客廳,把冷風和髮絲亂飛的陸柏舟留在了身後。
白晟亦或是蜂鳥在裏屋休息,凌辰南坐在他旁邊陪他 —— 他們倆的關係,陸柏舟雖然沒有明說,但也應該察覺出來了。他有些擔心,又有些無所適從。
不同劑量和類型的鎮靜劑時效不同,凌辰南也只能靜靜地等,下午好險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事,但發消息過去請假的時候還是被負責定日程的同事大罵了三條59秒的語音。
又過了一會兒,他走出屋子給白晟倒了杯水,看見陸柏舟帶著眼鏡坐在沙發上,膝蓋墊著筆記本辦公。凌辰南走到他身旁坐下,咬了咬後壓槽,說:“學長,對不起,我不該那麼說話。”
陸柏舟“嗯”了一聲,眼睛沒有離開螢幕,凌辰南又問:“以後……白晟的病,你還願意繼續為他看診嗎?”
陸柏舟從眼鏡上面看他:“你給我道歉是因為怕我以後不見他?”
凌辰南耳朵發熱,說:“不是,是因為想要跟你道歉。”
陸柏舟又看了他短短的一秒,把眼神移回去,說:“當然了,好不容易遇見其他人格,我會繼續諮詢下去,你不用擔心,他的有些行為也讓我有點在意。”
凌辰南問:“所以,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能跟我說說嗎?”
陸柏舟不吭聲,又劈裏啪啦地敲了幾行字,才合上電腦螢幕轉向他:“記得我跟你說沈寅川的事嗎?他積極表現爭取減刑出獄的事。”
凌辰南點了點頭,陸柏舟說:“我是故意說給你聽的,我還以為你會告訴他呢,結果並沒有,所以只能由我來告訴他了。”
“我們倆諮詢的內容側重點不太一樣,根據你給我的說明,沈寅川這個前任對他造成的精神和物理傷害是施加給白晟這一個人格的,和他談戀愛的也是白晟,其他人格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按理說不應該因為他獲得這麼大的刺激,但是蜂鳥這個人格卻每次都對沈寅川反應這麼激烈。”
“他是保護者的身份,主人格受到威脅存在力弱化的時候他就會接管身體不是嗎?”凌辰南問。
“那他為什麼會反感沈寅川呢?”陸柏舟問:“白晟這個人格越弱,他出現的幾率越高不是嗎?”
凌辰南沉默思考,陸柏舟接著說:“還有,你也跟我說過白晟最開始和你約見的時候性格跟現在有點差異吧,最開始是比較疏離冷淡和氣質,後來就變得黏人起來,我剛才說他恰好是你喜歡的樣子不是故意散播什麼陰謀論,而是我覺得,白晟這個人格,搞不好就是那種隨著周圍人喜好而不斷適應的類型。”
“比如他小時候,家長喜歡成績好乖巧的小孩,他就慢慢變成了那樣,工作之後社會上喜歡開朗有自信的同事,於是沈寅川遇到的他又是那樣,到後來遇到了你,漸漸他發現如果弱勢一點會得到你的更多同情和關注,就慢慢地變成了現在這樣,所以我才說,不要太過投入外露你的情緒,這樣會給他自我調整的依據,你會越來越難以看到真實的他。”
凌辰南愣住了,這倒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他問:“那你的意思是……白晟這個人格可能不是主人格,只是一個保護色?”
陸柏舟歎了一口氣,說:“這個事情,其實不是那麼簡單,先出現的、出現時間最長的和存在感最舒適的,用什麼依據判斷哪個是主人格呢?單獨抽離哪一個人格出來,也不再是完整的這個人了。”
兩人沒能繼續這個話題,裏屋傳來動靜 —— 蜂鳥踹翻了擺在地上的水杯。雖然行動還是遲緩,但他慢慢坐了起來,一臉腦子轉不動的呆滯樣子。
“蜂鳥。”凌辰南蹲下去,手撐在他膝蓋,對方淺淺地皺了下眉頭。
是蜂鳥沒錯了,凌辰南哭笑不得。
凌辰南:“送你回家?”而後他又補充到:“點頭或者眨眼都行。”
對方緩緩地點了點頭,凌辰南於是架起他胳膊幫助他站起來,蜂鳥雖然表情不悅但也沒說什麼,整副身體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然而陸柏舟從另外一邊想要攙扶他時卻被堅定地躲開了。
陸柏舟也苦笑了一下,舉起雙手:“好好我不碰,不過蜂鳥小朋友,就這麼走了嗎?不再聊一聊?你摔了我一個獎盃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凌辰南有點驚訝地來回看他倆 —— 在蜂鳥暴走之前兩人聊了什麼嗎?
可蜂鳥只是很沒氣勢地瞪了他一眼,扭頭不理他了。
而回到家裏後,他又體力不支地睡了過去,醒來後就變回了白晟,凌辰南一句話也沒和他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