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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被我活埋的人》第32章
  【第十二周.週六】

  吃過早飯洗好碗,凌辰南換了一套出門的衣服,出來看見蜂鳥還在客廳 —— 他十分大爺地坐在沙發正中間,翹著二郎腿悠哉喝茶,凌辰南左右環視,發現本來隨手攤著的一大堆雜誌書刊忽然以大小顏色厚度的規律全部回到了書架上,茶几上的雜物也排隊站成一列,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蜂鳥感到他的視線,回頭看他一眼,上下打量了片刻,看不出高不高興,又扭回臉去。

  凌辰南走到他身後,說:“走了。”

  蜂鳥把杯子放下 —— 杯子耳朵跟茶几邊緣平行,問:“去哪?”

  凌辰南說:“你我不知道,但我要出門了。”

  蜂鳥迅速抬眼看他:“哈?”他眉毛動了動,半天才說:“你這個人,怎麼……上次不還死活要跟著我的嗎?”

  “我也不能全天候跟著你,”凌辰南說:“我有約,得去兒童醫院一趟,你也去嗎?”

  蜂鳥露出嫌惡的表情:“什麼東西,不去,我最討厭小孩了。”

  凌辰南低頭看他,意味深長地說:“哦……”

  蜂鳥警惕地站起來後退了一步,皺眉道:“幹嘛?”隨後他又露出一個嘲諷的笑:“你個庸醫,平時就收收貴婦的聊天錢不就好了,還良心發現搞什麼志願工作,別假了。”

  凌辰南對他的評價不予置否,若有所思道:“這倒是……你看,反正你平時也沒什麼用……”

  蜂鳥瞪起眼:“你說什麼!”

  凌辰南:“但是收拾東西打掃衛生效率還蠻高的,醫院裏剛好週末又特缺人……”

  蜂鳥咬牙切齒:“找死嗎你?”

  凌辰南想了想,說:“這樣吧,你不是不想穿白晟的衣服嗎,出門我給你買一套新的你跟我去?”

  蜂鳥嗤笑出聲:“你把我當什麼,傻子嗎?”

  凌辰南看向一邊,假模假樣地感歎道:“哎,要是奶糖就好了,給吃點甜的就會乖乖聽話的,不,如果是白晟肯定不會跟我講條件,絕對願意幫忙的,又招人喜歡。”

  蜂鳥臉越來越黑:“這麼不招人喜歡真是不好意思了。”

  凌辰南笑了笑:“話不是這麼說……”

  他話說一半卻被鈴聲打斷,接起手機答應了幾句話,掛斷後伸手撈他,急匆匆催他:“快去穿衣服,人家打電話來問了,走了走了。”

  蜂鳥臉色非常臭,但還是意外配合地拾掇好自己 —— 他頭髮向後梳起後凌辰南忽然發現白晟的眉眼其實非常銳利,不是他原本以為的那種病態空靈,滿滿是侵略意味濃重的攻擊性。

  蜂鳥沒注意到他在打量什麼,抖了抖衣領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說:“走吧。”

  到達目的地後,蜂鳥看著前樓上的幾個大字,問:“你不是說兒童病院嗎?”

  凌辰南說:“是啊,我們去的是兒童區。”

  這裏是凌辰南曾經實習過的精神病康復中心,收關的大部分是行為能力不健全或有社會隱患的重症精神病人,也有一些針對兒童和青少年的康復區。不幸的是,精神病是一種遺傳幾率很高的疾病 —— 尤其是父母雙方都有精神病家族史的情況下,下一代的發病年齡多早於上一代,也時常有加重的趨勢。部分病症 —— 比如注意力缺陷多動障礙基本五歲之前就能檢測出來,但他們總推薦高危人群就算還沒有出現前驅症狀也需要及早預防,所以開設了一個專門針對兒童和青少年的康復區。凌辰南看了蜂鳥一眼,對方面色無常地跟著他一邊走一邊左看右看,百無聊賴地說:“我看這不都挺冷靜的嗎,我還以為精神病院每天雞飛狗跳的呢。”

  你自己不就是精神病人嗎,凌辰南是沒膽子把這句話說出口的,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窗臺裏面的休息區,說:“當然了,每天按時吃藥的。”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想到白晟被濫用藥物的經歷,連忙看了蜂鳥一眼,但對方沒什麼反應,只說:“這樣啊,好無聊,我還以為是在那種小白房間慘叫的呢。”

  凌辰南苦笑了一下:“那種……也有,比較激烈的……這種需要比較激進的療法和藥物的病人是隔離開來的。”

  “哦?”蜂鳥調起眉毛,來了興趣:“你對這很熟嘛。”

  凌辰南點點頭:“我剛畢業的時候在這工作過一段時間。”

  蜂鳥轉回身,胳膊撐在窗臺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哦?說來聽聽,有沒有什麼特別暴力特別恐怖的瘋子。”

  凌辰南哭笑不得:“你別這樣,這不有趣,等會你跟我去兒童區就知道了,有些小孩子很可憐的。”

  蜂鳥嘖了一聲:“你這個人就是聖母,說來聽聽嘛。”

  凌辰南想了想,說:“我記得我剛來的時候,第一天上班呢,有一個病人晚上溜出病房到廚房偷東西吃,沒人發現,結果他把自己噎死了。”

  蜂鳥沒料到是這麼一個故事,表情僵住了:“……啊?”

  凌辰南繼續說:“而且發現的時候都第二天早上了,我們趕緊把休息室封鎖起來,怕影響其他病人的情緒,因為他死相太難看,冰箱也一直開著,裏面的東西有些都壞了,水化了一地,他又失禁……”

  “等等打住打住!”蜂鳥額頭冒青筋,潔癖發作,手臂上的毛都炸了。他張了幾次嘴都沒說出話來,最後氣衝衝地自己向前走了。

  兩人來到兒童區,蜂鳥本來想跟著凌辰南進裏面的診療室,卻被他轟到了隔壁的等待房,蜂鳥看見一地小朋友和沾著口水的玩具就想跑,被護工大媽一把揪住抓了進去。

  凌辰南笑眯眯地透過門上的玻璃沖他招手,轉身走了。

  一個小時之後,凌辰南走出房門活動了下脖子和肩膀,穿過走廊左右看了看 —— 小朋友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幾隻還在走廊上和爸媽搏鬥,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面的候診房,裏面的玩具擺得跟什麼超市倉庫一樣井井有條,只是洗手液少了一大半,垃圾桶裏也全是濕紙巾。

  他走進去,找了個黃色的小板凳坐下,長腿蜷在胸前,故意壞心眼地推了一把疊成一摞的蠟筆繪本,讓書的邊緣和桌沿錯位開來,他又拿起一本空白繪本翻了翻,居然找到一頁畫著一隻蜂鳥,樣子跟自己辦公室裏茶杯上的那一隻長的差不多,他百無聊賴拿起蠟筆塗起了色。

  嗯,蜂鳥的毛是什麼顏色呢?粉色吧。

  玩了十分鐘之後,凌辰南覺得無聊了,蜂鳥還沒回來,他把本來按照顏色排好的蠟筆亂七八糟地塞回去,書一關,出去抓鳥了。

  他先是到走廊盡頭的廁所逛了一圈,沒有人,又問了問在洗拖布的護工大媽,大媽表示“那個小夥子二十分鐘前就走了”。

  凌辰南趕緊跑到窗邊往下看 —— 康復中心周圍沒什麼其他建築,只有一大片停車場 —— 沒有蜂鳥,他又一路小跑到大門口的衣物寄存處看了看—— 蜂鳥的外套還在。

  凌辰南呼出一口氣,開始一間一間地找,不久,他就在他們之前停留過的休息室外面找到了蜂鳥,對方手插在褲兜裏,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屋子在藥物影響下反應遲緩的病人,不知道在想什麼。

  “蜂鳥?”凌辰南叫他。

  對方沒有第一時間回頭,停頓了兩秒才意識到在喊自己一般,緩緩轉過頭來看著他。

  蜂鳥只看了他一眼,但這一眼卻讓凌辰南有點愣住了 —— 對方目光深沉似海,又一片空白,他沒有瞪人也沒有皺眉,但莫名壓迫性十足,凌辰南第一次覺得自己完全看不透對方在想什麼。

  但是蜂鳥只看了他這一眼,又把臉轉了回去,留給他一個無情的側面 —— 他鼻樑高挺,眉骨壓得有點低,和長長的睫毛幾乎要連在一起,他嘴唇不厚,但上唇有點翹,像是風流的樣子,一下子把五官的冷感化開了。

  然後他嘴唇動了,發出聲音:“慢死了,等你半天,能不能走了啊?”

  凌辰南眨了眨眼 —— 對方似乎又還是蜂鳥那副不耐煩的欠揍樣沒錯。

  凌辰南走到他身邊,並肩一起看屋子裏 —— 他們原本都應該是正常的上班族、工人、家庭主婦、商人,可到了這個地方,他們都裹著一樣的病服,面色蒼白,眼神空洞,不知時間流逝地呆坐,或重複著毫無意義的怪誕行為,還以為自己在盡力維持著作為人的最後一點尊嚴。

  蜂鳥又開口了:“以後我……白晟如果不能好起來的話,也會來這裏嗎?”

  凌辰南吃了一驚,扭頭看他:“什麼?不……”

  蜂鳥似乎並不在乎他的回答,打斷他:“果然還是留白晟一個人比較好嗎?性格討喜,也安心工作,從不惹是生非。只是……”他偏過臉來,直視著凌辰南:“另外的那個,就因為不討人喜歡,就應該消失嗎?”

  凌辰南覺得蜂鳥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又說不上來是什麼,他飛快地占了眨眼,試圖解釋道:“不是這麼說的……”

  蜂鳥依舊自顧自地繼續說:“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了,果然還是作為白晟要活得更容易吧,對所有人而言。”

  凌辰南問:“你覺得白晟活得容易嗎?”

  蜂鳥不吭聲,他說:“睡不著害怕,睡著了也害怕,每天醒來都不知道自己是誰,戀人又是個心理扭曲的控制狂,在監獄裏且不給自己好過,更不論他出獄後又將如何,工作無法繼續,生活也難以維持,你覺得他活得容易嗎?”

  蜂鳥表情毫無動容,說:“是嘛,你心疼啊?心疼的話就幫我一起除掉那個人渣不就好了?”他又淺淺哼笑了一聲:“真好啊,還有人這麼心疼,誰活得容易呢,白晟卻總是有人心疼。”

  凌辰南虛起眼睛:“我知道你是陪著白晟長大的,你有獨立的個性和完整的性格,但我之前說過了,整合人格不是消滅人格……”

  蜂鳥再次打斷他:“到底該消滅的是誰呢,醫生?談什麼消滅不消滅,難道這個世界上哪個人不是有幾套面具的嗎,你們又到底是通過什麼判斷誰是主人格呢,”他露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傷心苦笑:“算了,萬人迷的完美一面總是毫無異議地佔據著優勢,呵呵,居然連你也這麼想。”

  凌辰南抿起嘴看著他 —— 不對,絕對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蜂鳥你什麼意思,不對,你真的是蜂鳥嗎?”

  可對方忽然猛地彎腰下去,好像被什麼無形的鈍器擊中後腦一般。他手指摳著窗棱指節泛白,咬著牙,痛苦的叫音效卡在喉嚨裏,比慘叫出聲更加叫人心慌。

  路過的護工看了他們一眼就要上前,凌辰南連忙舉手示意對方沒事,只見蜂鳥緩緩跪了下去,額頭抵在白牆上。

  好像上次也是這樣……頭痛到昏過去之後,第二天醒來變成了奶糖,凌辰南一瞬不瞬地死盯著他。

  然而這次他沒有如凌辰南所料那般失去意識倒下,一直維持蜷縮的姿勢,雙手死死按著太陽穴,又用額頭去撞自己握拳的手掌。

  凌辰南連忙蹲下去,把手墊在他額頭上,輕聲安撫:“噓……沒事了,不痛不痛,沒事……”

  又過了一會兒,對方的肩膀終於微微放鬆,腿像是麻痹了一般向後摔坐在光滑的地磚上,凌辰南嚇了一跳,連忙去扶他。他被抓住胳膊後抬頭看過來 —— 眼睛裏都是茫然,他張了張嘴,似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凌辰南看了他一會兒,問:“白晟?”

  白晟遲鈍地點了點頭,半天才發出一個單音節:“誒?”

  凌辰南也垮下肩膀,和他一起靠坐在走廊的牆邊,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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