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3 章 樓蘭殘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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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霍去病回來,子青向他問起此事,對於紮西姆的事情,霍去病倒是不甚清楚,只是知道日磾現下住在長安城西面一處不大的宅子裏,距離霍府倒也不遠。
這日,天氣晴好,子青便想著去看看紮西姆,因不知道她的孩子現下多高,也不好買成衣,便請管事替自己買來幾匹質地柔軟細密的布料,放在馬車之上,尋往日磾的宅所。
叩門之後,有家人來開門。
子青說明來意,家人還未離身去通報,便見紮西姆自內堂趕出來,快步向她迎來。
比起上次相見,紮西姆雙頰圓潤了許多,滿臉笑意,也不與子青見外,親熱地拉了她的手便往裏頭行去。
「孩子呢?」子青笑問道。
「日磾給他請了一位先生,正在後頭廂房裏學著呢。」紮西姆無奈笑道,「日磾對他嚴苛得很,又說什麼儒家,什麼不亦樂乎,成日念啊背啊。我也不懂,可他日日回來都要考,背錯了還得罰,說情都不讓。」
子青請家人將布匹拿進來,「原本想買孩子的衣裳,可又不知道孩子現下多高了,怕買得不對,所以就買了布匹來,你好給孩子做幾身衣裳。」
紮西姆性情爽利,也不像漢人那般客套,徑直便收了下來,又將子青請至內堂,端上果點。
「我也聽日磾說,驃騎將軍家添了丁,惦記著想去看看你。可日磾說,以驃騎將軍的身份,我去那裏不合適……」紮西姆問道,「娃娃怎麼樣?」
「好,就是夜裏頭不愛睡覺。」子青笑道。
「再大些就好了。」紮西姆笑道,「娃娃都這樣,三個月就變個樣……」
兩人絮絮地談一些家常瑣事,直至日磾回來。
「光祿大夫。」子青起身施禮,笑道。
日磾先是一愣,似未料到她會來,連忙還禮,又盛情請子青留下來用飯。子青因惦念嬗兒,婉言推辭,日磾倒也不強留,三人又閒談了一陣。
只是日磾眉宇間似有隱隱憂患,子青心下疑慮,卻又不便相詢。
眼看天色不早,子青起身告辭。日磾一直送至門口,躊躇再三,才問道:「近來,你可有阿曼的消息?」
「只聽說他拒絕向漢使提供水、食物和嚮導,引得陛下大怒。」子青看著他,「難道你在宮中聽說了什麼?陛下想派人出兵樓蘭?」
日磾連忙搖搖頭,「沒有沒有……我並不知道。」
見他語氣遲疑,子青疑慮大起,急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麼?」
「我……」日磾遲疑半晌,終還是道,「我只聽說,陛下已經命樓蘭質子準備回樓蘭去。」
「阿曼的哥哥?!」子青一怔,「要他回樓蘭做什麼?」
日磾看著她不說話。
子青立即明白自己問了一句傻話,自然是要他回去當樓蘭國王,那麼阿曼……籠罩在她心頭的陰霾逐漸顯露出其猙獰的面目——劉徹不會出兵樓蘭,他用了一種更簡單的法子,派人刺殺阿曼,然後讓阿曼的哥哥即位!
「夫人!」
隨行的家人見她臉色白得嚇人,吃了一驚,連忙關切問道。
日磾望著她,悵然勸道:「大勢所趨,螳臂焉能擋車。」
子青連告辭的話都忘了說就登上馬車,一路沉思,直至回到家中,她心中便已有了決斷。
這晚,子青餵過嬗兒。
霍去病接過來,讓嬗兒靠在自己肩頭,在室內踱來踱去,手輕輕在他背上拍著,直至聽見嬗兒打出一個嗝來。
「來,叫聲爹爹,叫爹爹。」
他又開始每日的例行,嬗兒卻十分不給他面子,拿手摸著爹爹的臉,另一手捏著耳垂,玩得很是歡喜。
「快叫爹爹,爹爹明日就帶你去騎馬好不好?」霍去病再接再厲地哄著他。
子青望著他們父子二人,目光眷戀,想把這幕深深地烙進腦中。
嬗兒忽然朝著她轉過身來,雙手揮舞著,似想要她抱的意思,口中呀呀了幾聲,乍然清晰無比地喚了聲:「娘!」
這是子青第一次聽見嬗兒喚自己。
她驟然呆住,怔怔地看著嬗兒,淚水瞬間沖出眼眶……
霍去病亦是又驚又喜,轉頭看見子青淚如雨下,忙挨著她坐下來道:「你看你,便是歡喜也不用這麼哭呀!」
「我就是沒想到……太歡喜了……」
子青心中苦澀,哽咽難言,頭抵在他肩膀上,淚水一滴一滴落下,飛快地滲入他的蟬衣內。
霍去病無奈,騰出一隻手來輕輕拍著她的背,「都說女人當了娘親之後就變了個樣,還真是啊!嬗兒喚你一聲,就歡喜得哭成這樣……」
嬗兒的小手也探過來,撥弄著母親的發絲。
燭光盈盈,將他們一家三口的影子映在牆上,彼此相疊著,融成一體。
夜漸漸深,子青聽霍去病鼻息淺淺,似乎已經睡著,便悄悄爬起身來。
剛在榻旁穿絲履,便聽見霍去病在身後含糊著聲音問道:「這麼晚了,你還去哪里?」
子青愣了下,答道:「我好像聽見嬗兒在哭,我去看看他。」
「我怎得沒聽見……」霍去病揉揉眼睛,撐起身子,「我陪著你去。」
子青忙按住他,道:「不用,你睡吧,我去看看他就回來。」
「不許又整晚不回來。」
霍去病知道她對嬗兒上心,這一看保不齊就能看上一整夜,不放心地叮囑道。
「我知道。」
見她穿好絲履,也不掌燈,就這樣推門出去。霍去病知道她目力甚好,暗歎口氣,側身合目休息。
子青先至嬗兒的房間,見他在乳娘懷中正睡著,小小嫩嫩的臉蛋恬靜之極,不由自主地眼眶發潮,迅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
她獨自去了庖廚間,找不到熟豆餅,便尋了些豆渣子,然後一路行至馬廄。玄馬與雪點雕拴在一處馬廄之中,她摸摸了雪點雕,便將豆渣子摻和著粟米倒入料槽之中。
「誰!」看守馬廄的家人循聲提燈過來,見到是她,躬身奇道,「夫人?您有事?」
「沒事沒事……我就是過來看看它們。」
玄馬和雪點雕聞著粟米和豆渣的香味爭相把頭湊過來吃著,家人探頭過去,為難道:「夫人,今晚的夜草我已經添過了。再餵的話,膘長得太多,跑起來可就慢了,將軍怪罪下來……」
子青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就吃這次,下回我再不會來餵了。你快去歇著吧,我陪它們一會兒。」
「行……」家人猶豫一下,把提燈留給了她,「夫人若有事就喚我。」
「好,你歇著吧,我看它們吃完就走。」
子青一臉的歉然。
直至馬兒把草料吃完,意猶未盡地咂著嘴,子青摸著它們油光水滑的皮毛,低低道:「全靠你們了……」
生怕燭光擾了霍去病,回去的時候她特地吹熄提燈,將燈放在廊下,摸黑回到屋子裏,脫了絲履,悄無聲息地上了床。
她才剛躺下,霍去病便翻過身來,黑暗中手攏上她冰冷的手指,模糊問道:「嬗兒哭了?」
「沒有,是我聽錯了。乳娘帶他很盡心。」
「我就知道……」
他手中的暖意直透過來,子青輕輕抽出一隻手,撫上將軍的臉。
「怎麼了?」
「沒事……嬗兒老喜歡這麼摸你,我也想試試。」她輕聲道。
霍去病胸腔中發出一陣悶悶的笑聲,由著她撫摸。
夜涼如水,偶爾幾聲蟬鳴,零落其間。
次日清晨,霍去病一早便得去上朝,子青極力讓自己鎮定如常,不露出絲毫破綻,如尋常般送他出門,然後迅速回屋換了出遠門的衣裳,三下兩下打包好行裝,最後去看嬗兒。
「再叫一聲娘,好不好?嬗兒!」她抱著兒子,想著霍去病,心裏痛得像是整個人都要被撕裂一般。
嬗兒在她懷中只是呀呀地舞動著雙手,不懂人事地無憂無慮,歡天喜地。
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子青最後親親嬗兒,濕著眼眶交代乳娘,「好好照顧他……」
「夫人,您這是……」乳娘瞧著她不太對勁。
「我、我得出趟遠門。」
子青將嬗兒交還到乳娘手中,儘管心中千萬般不舍,終還是毅然決然轉身離開。
馬廄旁,家人見她一下子就牽走兩匹馬,呆愣住,「夫人,您這是……」
「我要出趟遠門。」子青簡單道。
「可、可是……將軍……」家人總覺得不對勁。
子青牽著雪點雕和玄馬,剛欲出門去,管事自老遠急急地跑過來,不敢攔,卻實實在在擋在她前頭。
「夫人,您要出門?」
「嗯,我有急事要回娘家,你讓開!」
「將軍可知道……」
「他自然知道。」
子青已經沒有工夫再和他耽擱下去,翻身上了雪點雕,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手還牽著玄馬,「你快點讓開!」
「可是夫人……」管事心知這事不對勁,夫人趁著將軍上朝一下子騎走兩匹千里馬,不知究竟為了何事。
子青一勒韁繩,雪點雕甚通人意,兩隻前蹄高高揚起,驚得管事連連退後。她趁勢奪門而出,帶著玄馬沖了出去。
素日裏,這位將軍夫人是最好說話的,待人謙恭,對家人從來不曾有過呵斥和責駡,家人們私下裏都覺得她實在好說話,大夥只在將軍面前規規矩矩,在她面前則要放鬆許多。
子青驟然來這下子,幾乎將所有人都驚著了!
「這下怎麼辦?夫人私逃這事,得馬上稟報將軍啊!」家人焦急道。
管事又急又氣,怒道:「還用你說啊!將軍現在在上朝,怎麼去,這事再大也是家事,又不是緊急軍情,你還能沖到朝堂上去稟報將軍啊。」
「那、那、那現下怎麼辦?」
「急什麼……備馬,我去宮外等著。」
此時,子青已出了長安城,一路向西賓士。
劉徹派往樓蘭的刺客她不知道他們何時動身,她唯一盼望的是,希望他們還沒有到達樓蘭,希望自己能趕在他們前頭……
無論她是否會死在樓蘭,幫助樓蘭與漢廷對峙,她都不可能再回到漢廷,回到霍去病身邊,回到嬗兒身邊。
子青能想到這件事情帶來的所有後果,無論她是否能夠承擔,她都不得不去承受。她只能緊緊地咬著牙,淚水還未及流出眼眶,便已被迎面刮來的風吹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