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牽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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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子青所說,兩日之後,蒙唐果然宣佈了即將出征的消息,他們僅有一日來磨礪戟刃,整修弓箭,包括留下信牘。
屋外,子青半蹲著,在磨石上一下一下打磨著鎩刃。
屋內,易燁端坐在案前,替趙鐘汶、徐大鐵寫信牘。
公孫翼晃晃悠悠地閒蕩過來,在子青旁邊蹲下來,看著她打磨鎩刃,半晌也沒說一句話。子青自是不去理會他,埋頭專心打磨。
「你這樣不行!」
瞧了一會兒,他伸手奪過她手裏的鎩刃,將她擠到一旁,自己似模似樣地打磨起來,口中道:「得像我這樣,手腕往下沉,刃才能磨得快!」
子青望了他一眼,問道:「你也是來托我哥寫信牘的吧。」
公孫翼往刀石上澆了一瓢水,水花四濺,衣擺濕了一小片,他也不在意接著打磨:「寫什麼信,老子家裏頭都死絕了,哪還有人。無牽無掛,也挺好的,比你們強,哈哈哈……」他的笑聲怎麼聽都有些乾澀。
子青低首,有一瞬的茫然,表示贊同:「無牽無掛,是挺好的。」
狐疑地轉頭盯了她一眼,確定她並無譏諷之意,公孫翼才不自然地複轉回去,將鎩刃又狠狠打磨了幾下,遞給她,大聲粗嘎道:「行了,就得像這樣才行,要不然怎麼殺人。殺人,明白麼?你以為還跟操練一樣比劃比劃就算了啊……」
「殺過人麼?」他驟然將面孔逼過來,死盯著她。
子青沉默不語,靜靜與他對視。
雖然知道子青功夫不錯,但公孫翼顯然不認為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年有殺人的勇氣,譏諷般地呲了齜牙,壓低聲音問道:「刀劈開骨頭的聲音,聽過麼?血自咽喉噴射出來的聲音,聽過麼?你連做夢都忘不了那聲音……」
看著眼前乾淨安靜的雙眸,公孫翼再掩飾不住自己眼底的恐懼之色,不想再說下去,喉頭上下滾動,猛地轉開來。
「別想太多……」子青在他身後,輕聲道,「咱們便是死了,也是和兄弟們埋在一塊兒,挺好的。」
公孫翼高大的背影挺了挺,應道:「是啊,挺好的。」
說罷,他再未回頭,大步地走了。
屋內,易燁把寫好的信牘交給趙鐘汶、徐大鐵。
趙鐘汶接過來,在手上握了半晌,面上滿是不自覺的溫情笑容,與他以前的笑容不太一樣。自上月趙鐘汶從家中回來後便常常浮現出這樣的笑容,旁人好奇問他,他只笑著搖頭,怎麼問都也不肯說,連易燁子青同伍之人也聽不見他透半點口風。
「俺想再回家一趟。」徐大鐵拿著信牘,鼓著嘴生氣,「俺妹子又不認得字,俺直接回家去和她說話不是更好麼,還寫什麼信。」
易燁安慰他:「等咱們回來,咱們再去找你妹子,到時候打仗的封賞也下來了,你妹子不是想要件秋香色的襖子麼?到時候咱們就去裁三丈秋香緞給她,她肯定歡喜。」
「再買條羊腿?」
上回的涮羊肉吃得徐大鐵念念不忘,做夢都會流口水。
易燁豪氣道:「買!當然買!」
待趙鐘汶與徐大鐵都走後,子青才拿著鎩尖自外頭進來,取了鎩杆重新裝回去,用皮繩一圈圈地繞緊,確保不會掉落。
易燁自榻上草席下摸出兩個帶繩的小木牌子,上面分別寫了易燁與子青的名字,還有他們所在的營號。若他們戰死,這塊小木牌子將會被戰友帶回來,作為他們犧牲的憑據。
「青兒。」易燁喚了她一聲,將小木牌子拋給她。「先戴上吧,天未亮便要起行,免得到時候又給忘了。」
「嗯。」
子青依言戴上,塞入絳紅袍內,小木牌子與骨塤並排在一起。易燁自己也已戴好,他不慣胸前有異物,帶上之後足足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青兒。」
「嗯?」
「若我死了,你就把我的牌子摘了,莫讓人拿了去,這樣我爹娘就不會知道。」易燁絮絮道,如在交代尋常事物,「你每月替我寄些錢兩回去,可好?」
「好。」子青答得平靜。
易燁自己的信牘之上一片空白——寫什麼他們看了都會傷心,倒不如不寫,易燁如是說。
無牽無掛,孑然一身,子青的信牘亦是一片空白,她不需要交代任何後事。
要還給霍去病的三支雕翎箭連同那支做好的紫霜毫靜靜躺在盒中,她一直都沒有機會見到將軍,自然也就沒法子將東西給他。思量片刻,子青蘸墨在盒外用小字寫明此物轉呈霍將軍,吹吹幹,方才罷了。
虎威營中一隅,阿曼靠在石上,慢慢地雕刻著手中的一小塊木頭,一刀一刀,刻得極是認真。其間邢醫長在帳內喚了他幾次,他皆不應不理,全身貫注只在手中的木刻。
終於惹惱了邢醫長,再坐不住,自帳內踱出來,倒要瞧瞧他究竟在做什麼。
「什麼東西?」邢醫長能辨出木刻是只鳥兒的模樣,踢了他兩腳,皺眉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折騰這娃娃家的玩意兒。」
由著他踢,阿曼自巋然不動,心神全在木刻上。那木鳥兒其實已經完工,他細心地修去一些毛刺。
邢醫長惱怒起來,大力推搡他肩膀,阿曼手一歪,刀劃在手指上,殷紅的血一下子湧出來,沾染上木刻。
「……」邢醫長愣了楞,急罵道:「你這娃娃,怎麼不不知道留神,快進來,我給我上藥裹裹。」
阿曼笑了笑,將手指在鳥兒翅膀上塗去,將那鳥兒的一對翅膀染得血紅,端詳著道:「沒事,這樣更好看!」
「我是說你的手。」
邢醫長氣不打一處來,仍是小心地拽了他的傷手往帳裏頭拖。阿曼丟了刻刀,拿好木鳥,由著他將自己拖入帳內。
手腳快捷邊替他清洗傷口,邊上藥,瞧他雙目只望著木鳥,邢醫長問道:「這是什麼鳥,脖子怪長的。」
「火烈鳥。」
邢醫長顯然聽說過,但未見過,端詳了會兒道:「原來這鳥生得這模樣,你刻它做什麼?」
阿曼抬眼一笑:「不可說。」見手已經上好藥,他把木鳥放入懷中,起身去搬火盆
眼下已是初春,天氣和暖許多,阿曼在屋內升起火盆,邢醫長在旁被烤得背直癢癢,撓個不停。
「你這到底是要幹什麼呀?!」邢醫長瞧他穿得比自己還單薄,不像冷得模樣,不滿問道。
「噓……不可說!」
阿曼直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不要再說話。
拿他沒奈何,邢醫長直吹鬍子,往榻上一倒,側歪著身子,倒要看看這個西域娃娃究竟想搗鼓什麼。
阿曼端端正正地跪坐在火盆前,自懷中取出木鳥,合在掌中,口中喃喃念著邢醫長壓根就聽不懂的話,似吟似頌,似唱似詠……
然後他慢慢將木鳥放入火盆之中,火舌撩上指間也毫不避讓。
火烈鳥在火盆中被點燃。
被血染紅的翅膀冒出縷縷白煙,變成另一種炙熱的紅,亮得灼人。
阿曼目光專注而深情地注視著這只正在燃燒的火烈鳥,雙手緩緩在身側攤開,低低說了句什麼——驟然間,火盆中發出爆裂之聲,火苗猛地竄起一人多高……
絢爛的火焰裏,隱隱約約能看見一隻大鳥騰空飛去的影子,稍縱即逝!
邢醫長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這一切,他見過巫術,但卻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巫術。
火盆之中,原本那只木刻鳥兒已經盡化為灰燼,火焰歸回平靜,阿曼垂下雙手,滿足地微笑著。
「你在……不不不,你快告訴我,這是什麼巫術?」邢醫長回過神來,驚詫地問道,「中原我都懂,也見過匈奴人的巫術,可沒見過這種。」
「這不是巫術,」阿曼輕輕搖頭。
「那只鳥,是什麼?」
阿曼微有些驚訝:「你看見鳥?」
邢醫長比劃道:「它,飛著?!」
「對,我讓它替我去守護另一個人。」
阿曼低首,唇邊含著笑意——火烈鳥是樓蘭王族的守護神,我讓它去到你的身邊,守護住我最珍貴最心愛的寶石。
「誰?」邢醫長好奇問道。
阿曼搖頭,仍是道:「不可說,不可說。」
邢醫長開始瞎猜:「難道是霍娃娃?」
阿曼白了他一眼,自收拾了火盆,到外間看新月初升。